荷鲁斯之乱《惧于踏足》-第五章

第五章
预示
有如一个名字
遗骸
他在无止境地坠落。
这在数百年的战事中从未发生过;在浩繁世界上,在无数天穹中,他都从未坠落。这绝无可能,这违背现实。
我不能坠落,他告诉自己,这词句即便仅仅在脑海中浮现,他都能体味到其中酸涩的不真实感。犹如悔恨一般沉重的重力束缚着他,不停拉拽着他,将他扯入无可计量的深渊。他周围是一片无垠深邃的黑暗,如此阴森无形,即便以他超人类的感官都无法感知到它的范围或是边界。狂暴尖啸的气流从身边汹涌而过,狠狠拍打着他的脸庞,他的肢体,他的躯干。他所着的宽大长袍化为连枷,重重的布料拉拽着他,击打着他的肉体。华丽的奖章、荣誉与战斗徽记被从其固定物上撕扯下来,在金子、珍珠与红玉的闪光中翻滚而去,羊皮纸带在其后飘荡。这不可想象的坠落正试图将他从装饰之中剥离出来,撕开一切,只余他的核心,本质。皮囊,骨肉与灵魂。
狂风的呼啸以及空气中淤结堵塞的恶臭充斥着他的感官。他大脑的一部分反射性地开始筛选这气味,将其拆解成若干层次、不同部分。最具压倒性的是一股陈旧血液的气味,像污浊原油一般结块脏臭;堆积粪便与腐肉的酸臭;战区燃尽钷素与芬瑟林(fyceline)火药味;枯萎的花朵与烧焦的沙砾。每一次被污染的呼吸都让他恶心,迫使他用肌肉的抽动来压抑住反射性的呕吐。
湿润灰烬的残片——是吗?——如雨落下,如在恶臭空气中漂浮一般飘过。它们撞在他身上,绽放出朵朵斑痕。当他旋身,试图从裸露的皮肤上抹去带来刺痛的小小冲击时,鲜艳猩红的血液,刺目的颜色与温暖的触感,划过他指节修长的双手。
他依旧在回旋,旋转,坠落。
我不能坠落,他告诉自己。
这重弹的旧调逐渐变成了一种声音——并非语句,而是抗争的愤怒咆哮。他撕扯着胸前背后的长袍,拳头攥紧缕缕布料,扯开它们。伴随肌肉撕裂般的声响,织物碎裂,被饥饿的上升气流带走;一闪而过,被黑暗吞没。
这是个梦,他明白,却又不明白。这矛盾的两者同时存在于他的脑海,相互推挤,却无一强大到能动摇面前这徐徐展开的现实。攀回现实的道路高悬在上,却并非遥不可及,只要……只要……
他抓向他的背部,震惊地发现自己肩胛骨的平面之下只余断裂的骨骼根部突出在外。在那曾伸展出一双劈开天空的壮丽羽翼之处,碎裂的可怜白骨根节正淌下滑腻的髓液。他触碰到了赤裸裸暴露在外的神经以及撕开的动脉。一声惊叫在他胸膛内沸腾起来,试图从他唇边逃逸而出。
他将其咽下,视线模糊了;这突兀而令人作呕的事实用冷冰冰的必然填满了他的思绪。他挣扎着,向内转身,试图找到方法摆脱他思维所造就的折磨。这梦境不放他离开。
越来越快,下落的速度变得难以估量,他在张开巨口的无尽深渊中轰然下落,落向那个藏匿在遥远下方的终局。
我不能坠落。现在,这些词听起来如此愚蠢,就像是相信若不献上祭品则太阳永不会升起的原始人那误入歧途的坚持。
没有了翅膀,他是……什么?
与其他人一样的存在?对他从前形态残缺而又拙劣的模仿,一个幽灵,一个苍白的警示?
他胸膛中燃起了怒火,像炸弹般爆开。一股赤红的怒火瞬间漫起,在他体内沸腾,他看到这怒火烧遍他的血管,无形的命运之线在他的基因螺旋内翻搅纠缠。愤怒从他的灵魂中解放出了某些黑暗而恐怖之物;两席巨大的阴影趔趄而出。
其一极速上升,越变越大,地狱般猩红,叫嚣着对鲜血的渴望。
另一个,则在远处盘旋,尚未真正成型——如虚空般黑暗,充斥着可怖又疯狂的盲目怒火。
“不!”喊声回荡不绝。他举起双手阻止它们,拒绝它们:“我……不能……堕落!”
回声撞在下方黑暗中的一个形体上,弹开去——那是一个迅捷之物,划出平滑的曲线,闪着湿润的暗芒,穿破恶臭的空气乘风而来。朝着他升起。尖叫着、淌着血。
那是一个战士,身着铁甲,从头到脚抹遍了猩红的血液,已死奇点的微光与被谋杀的星芒笼罩着他,令人作呕的光芒从他支离破碎铠甲的关节与裂缝中溢出。灰白的长发在他无法辨认的、嚎叫的脸庞上格外刺眼,涌动的毒气之下,他背上伸展出一双食腐者的骨质羽翼。
翅膀上的每根羽毛都被污血浸透,它们拉出的拖尾汇成了新的风暴。这尖叫着的、满身鲜血的天使正朝他而来,迎向他——满是仇视的指控与谴责。
他知道这仇恨理所应当。在他心中,毫不犹豫,毫无妥协,他就知道是这样。绝望痛苦的嘶吼如同悬在他灵魂上的剃刀,刺激着黑与红阴影的生长。
他无法停止下落。他们旋即接近,撞击无可避免;在那一瞬间,他们的目光相遇了。
他看到了恐惧与仇恨,以及其他更黑暗的东西。
他看到了一个红天使——
原体的眼睛霍然睁开,若是阿兹卡隆或者任何一个其余的圣血卫士恰恰在那时看着他的话,他们可能会捕捉到那打破了他面部美丽线条的细微表情。
他静心思索,他那对于流逝时间的完美感知告诉他,从他阖上到再次睁开双眼不过才过去了片刻;顶多数秒钟;但在梦,或是亚空间之中,线性的时间毫无意义。从这方面而言,这两者是一样的,而圣吉列斯已不是第一次想知道沉眠之海与非物质界的联系究竟有多紧密。
这个梦;此时此地,它不可能是一个恰好降临于他的巧合——在他通常冥想修养与自我反思的范畴之外。他们正处于亚空间深处,四面八方都直面着愈演愈烈的幽魂能量风暴。军团的导航员为引导舰队穿越如此遥远的跨星系距离已竭尽全力,而无形之谷动荡不安的环境更是雪上加霜。
天使的情绪在眨眼间一闪而过——也许是悲伤,也许是愤怒——他紧握成拳的双手也放松了下来。最终,卫队指挥官感受到了什么,抬起头,脸上浮现出了探寻的表情:“大人?”
“还有多久?”圣吉列斯在他的指挥座上向前倾身,指向他厅堂对面的观察窗,阻止了任何进一步的问题。远处的墙壁乃是红泪号脊背巨大的塔楼外壳的一部分,一扇有角度的平面,透过巨型的装甲玻璃与塑钢棱条构成的穹顶,向着虚空展开。在厚厚的透明屏障的另一端,透过战舰盖勒立场闪亮的薄膜,正是那沸腾的、翻搅动荡永不休止的疯狂之海,正拍打着穿越它领土的、巨大舰队中的人类星舰。
“随时都有可能,大人。”阿兹卡隆谨慎地注视着他战甲前臂铠甲上置入的一块显示面板。
圣吉列斯没有回应这个答案,他的注意力暂时在别的地方。梦境已被打破,但那种感觉依旧紧紧粘着在他身上,就仿佛他将一些经历一起带回到了清醒的世界。有关狂风与其恶臭的记忆在他脑海徘徊不去,而更糟的则是他失去的双翼所带来的那种恐怖的空虚。
天使并未像有些人一样,将这个梦视为活跃头脑在休息时所创造、无害景象的随机组合。总是有更多的东西,潜伏在象征与预兆之下。
关于那个红天使的景象让圣吉列斯有些不安,他想知道他的兄弟安格隆近况如何,因为这个名称偶尔会挂在吞世者的领袖头上。但即便这个想法刚刚成型,他也知道它是错误的。安格隆那种内在的、核心的愤怒并非他在这幻象中所感受到的东西;那是某种截然不同,某种更为私人的东西。他不知道那是什么,这让他万分烦恼。
圣吉列斯抬起头来,透过装甲玻璃穹顶,凝视着外边的亚空间。它看起来正围绕红泪的尖角船首旋转,形成了波纹扭曲的通道,而血天使的舰队正沿着通道飞驰;不,不是一条管道。一个深坑[1]。
画面游动,原体的下颚随着他感知的改变而绷紧了。舰队突然就盘旋着直冲深渊之底,撞入了一片张开大口的虚无。
“我不能坠落。”他不确定这句话是真的作为一句低语从嘴边泄出,还是仅仅在他脑海中响起;下一秒这就变成了一个悬而未决的疑问,因为扬声器格栅鸣响起来——这些设备藏在原体厅堂的角落中,掩盖在银色小天使雕塑的脸庞下面。
“全体人员,这里是上将。”杜卡德的声音强有力而清晰,但其中潜藏着的紧张音律——深度疲劳的表现——并未被天使忽略。“准备传送。准备返回物质空间。”
阿兹卡隆再次瞥了一眼他手腕的鸟卜仪。“所有飞船均报告就绪。我们的目标就在眼前。”卫队指挥官抬头,一片明亮的祖母绿电芒冲刷过红泪号的舰首。巨大的、行星般大小的雾状非物质环面在舰队前方弯折、打开,展露出其中黑色的虚空与另一头遥远的星芒。
然后亚空间消失了,成为了快速褪去的回忆,血天使集结的战舰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回到了现实空间。旗舰与她的姐妹舰们井然有序地分布展开,释放出奇异粒子构成的庞大波纹与巨量能量,扩大组成了巨大的圆锥形阵列。
圣吉列斯离开指挥座,走到穹顶旁观看他的星舰们的繁复舞蹈。每个舰长都表现得无懈可击,而舰队化为一柄沉着的尖匕,在夜色中蓄势待发。他吩咐罗高斯将舰船间的通讯频道打开,这样他就能听到战舰之间的交流与串扰。在他脑海中,天使看到了舰队各单元的运动,就像是一打弑君棋路,层层叠叠,每艘战舰都各就其位,为即将到来的战斗。错综复杂且有如艺术,像一首美妙的交响曲一般抚平了他的心绪。万事万物都有这样的美,只要人们知道该去何处找寻。
天鹅绒似的黑暗之中,高悬着一颗深红的星星,闪闪发光。西格纳斯阿尔法是一颗没有显著异常的红巨星,是很多殖民者旅途的终点,止步于这星系的边缘。因距离遥远而显得更小的是蓝色的太阳西格纳斯伽马,而伴随着它但几乎看不见的则是白矮星西格纳斯贝塔。与之前的集合点一样,这是一个在旋臂边缘的星系,但远在弧线的更上方。从血天使们所选择的到达角度看去,这些星星与它们的星群看上去就像躺在一张无缝纯洁的黑色眠床上。一块奥尔特云[2]幽灵般的光晕在上方远处与下边闪烁着,三重太阳射出的光线反射在沿着漫长轨道转动的行星之上,到处都是强反射率造就的闪烁微光。
“西格纳斯星群,”朱利尔大声通报道,以方便记录红泪号任务的通讯记录器与全息记录仪录制。“联合远征舰队集群,录入开始。本记录以帝国与第九阿斯塔特军团之名进行。”
圣吉列斯对着隐藏在他颈部铠甲之中的通讯珠说道,“上将,开始标准通讯协议。深入扫描飞船信号,或是周边的无人机。”
“如您所愿,”她答道。
“成像器,”原体命令道,从头顶天花板上伸下来一根细长的铜杆,如蜘蛛腿一般展开,露出一个全息发射器的玻璃探头。随着微观透镜的一声滴嘟,这装置投射出了一个数米宽的幽蓝色光球;一张西格纳斯星系的战术地图,以微型方式模拟了该星群中行星体的当前位置。
“七个世界,十五个卫星……”阿兹卡隆喃喃道,从后方走近了他的主人。“很可能全都落入敌人手中。”随着他的话语,全息图景循环播放起一连串的攻击行动方案,显示出远征舰队最佳的移动航路。
“我得向导航员们致以祝贺,”圣吉列斯指出,“我们出口的位置与预测完全一致。”他将手伸入图像中,图像微微荡漾,如同他正触碰着一潭静止水泊的表面。天使的食指划过最外层行星的轨道,“若我们继续沿着这个方向前进,我们将在一天内穿入弗鲁斯(Phorus)的轨道。”
他道出这个殖民世界的名字,成像器便在标志着弗鲁斯当前位置的圆球幽影上方展开了一卷虚拟的卷轴。关于这个密布岩石、无空气的前哨站的地质学数据、调查报告与更多的信息在其中流过。
阿兹卡隆研究着战术图表,“如果舰队保持集结状态,在我们接近星系首府之前还能接近一个,也许两个其他星球。”
“我不会打散舰队,不是现在,”原体说道,“但向各连队连长与指挥部军官们分发备用部署计划。如果有必要分头行动,或是在星群周围抛出钢铁包围圈,我希望我的战舰能在转瞬间准备好执行命令。”
“杜卡德上将已经准备了一些方案。”
圣吉列斯点头,仍在研究图像,“我肯定她有。”
穿过弗鲁斯的轨道,距霍尔斯特(Holst)的冰冷表面还有几光分的遥远距离。与最远星球那贫瘠而又坑洼的表面不同,霍尔斯特已被帝国彻底殖民。这个环形的、蓝白色的世界富含气态冰,而在稀薄的氮气层覆盖之下,化学精炼厂点缀在星球表面,围绕着巨大的巢都们——其中生活着劳苦工作的工人们,为帝国的引擎生产着金属浆液。而第三颗星球的残存物——机械教的侦查员相信那是一个已坍塌的气态巨行星的沉重核心与破碎的卫星——形成了一个小行星带,将西格纳斯的黄道面一分为二。当地人对该小行星带有一个俗称,他们称之为“白河”,因为组成该带的小行星均具有很高的反射率。
星系内部区域的行星,即那些参数范围隶属于无需改造或是能对大气层进行低强度改造的行星,是三个地球大小的世界。两个为产粮殖民地——大风呼啸的农业据点斯考特朗姆(Scoltrum)和暴风肆虐的海洋世界塔洛克(Ta-Loc)——第三个则是人口稠密的首府星球西格纳斯母星,也是舰队的终极目标。
穿过有生命的区域,继续向红色太阳靠近,则是西格纳斯第三行星以及最内部的星球,科尔(Kol)。这两个世界都有一定的人类人口,但它们全是被辐射污染的岩床,只存在小型的前哨站与矿场。
在战帅的命令下达之后,圣吉列斯和他的指挥官们花费了数天仔细研究西格纳斯星群的地图与数据,考虑像拿非利人这样的敌人会如何吞并每个星球,并将其化为己用。天使提出的理论是他们会首先涌往适宜居住的世界,夺下首府与产粮行星,在那里安营扎寨,直到星球表面上所有人类都噤若寒蝉,或是在可憎的血肉面具之下为它们哭泣。
“西格纳斯伽马的磁场能在一定程度上掩盖我们的接近,”阿兹卡隆说,“如果异形有船只在执行警戒任务,我们很有可能在被他们注意到之前接近杀伤范围。”
“让前线的侦查组件进入外层星球的攻击范围,”圣吉列斯回答,“所有非舰队的船只都将被视为敌方战斗单元,除非另有指示。我希望在遭遇任何接触时都得到通知。”
鸣声再度响起,“大人?”
圣吉列斯立即听出了杜卡德上将嗓音之中的变化,他向阿兹卡隆投去了一个眼神,后者也发现了这细微的差别。对话语的分析是下意识的,对他们来说如呼吸一般自然。原体没有在开场白上浪费任何时间,“发生了什么?”
杜卡德没有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她已为他服务了很久,明白血天使们单纯只是比普通人更快地感知事物。“对当地空间的初步扫描显示,没有发现任何与帝国各级别舰船或已知拿非利能量特征一致的动力卷流或是能量扰动。”
原体挑起一边眉毛,他知道还有更多内容,“继续。”
“最远距离的传感器读出了接近弗鲁斯,牵引光束[3]外漂流的金属物体。出于我的判断,我已经调派了一名侦查员前往调查。”
“你猜测它是?”
“他们最有可能是废弃的船只,圣吉列斯大人。无动力,也无生命迹象。我们在那个区域读取到了多种武器轰击的副产物,还有……”杜卡德停顿片刻,就像是在努力寻找合适的词语,“一些异常的能量读数。”
“机械呼叫讯号呢?”阿兹卡隆问道,他的主人正走过闪光的全息影像,走到观测穹顶的弧形窗户前面。
“并未探测到相关讯号。”上将说话的方式之中还隐藏着某种其他东西,对原体和他的卫队指挥官来说都相当陌生。在听取她的陈述的时候,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
在任何一个殖民星系之中,即便是在严格的军事管制下,也会存在一个在星舰与轨道空间站之间来回传递信号的通讯网——渗漏的商业数据网络,甚至是民用广播的低频流量。要让一个单独星球的声音完全静默就已近乎不可能,更何况是七个星球。
“我建议让星语者交流并寻找他们的同族,”阿兹卡隆提议道,“入侵者可能已经在全星系范围内实施了通讯封锁。”
当杜卡德再次开口,原体意识到她的语气中有着一些他从未听到她表露出来过的东西:她在害怕。“同意。通讯频道……他们在激活状态,但里面什么也没有。”她发出了一个恼火的音节,“请原谅,大人。我以前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让我听听。”圣吉列斯说。
“稍等。”
随着音频通道切换的沉闷噼啪声,从银面小天使的嘴唇中传出了一波缓慢而阴沉的噪音。这声音是死寂太空的不变音律,是西格纳斯恒星与无数其他放射源投射到虚空中充当背景辐射的中性低语,是它们组成了宇宙的声音。
然而,它不是。“音调完全不对。”
这句话来自于立在门一旁的门德里昂。他已经在指挥座边的位置上安静坚毅地站岗了数个小时,但这通过扬声器播放的声音引着他毫无犹豫地大声说出了他的想法。
圣吉列斯点头,“的确。”静态的音浪具有一种幽灵般不可捉摸的特质。原体努力倾听,他敏锐的思维与被提升的感官以一种如杜卡德般未经改造的人类永远无法做到的方式延展,探入这声音之中。有一些东西埋藏在声音深处,埋得是那么深,即便是他也无法完全把握。天使努力想真正分辨出这噪音,房间内无人胆敢呼吸。
它还是溜走了,每当他试图专注于它的时候,它都会隐没退去。他听到的是一段呢喃吗,一个名字?一个嘶嘶作响的杂音[4],像世界另一端的呼喊一般遥远。他的嘴唇因沮丧而抿起,最后他回过神来,做了一个割喉的手势。
“已经够了,上将。”阿兹卡隆说道,信号当即消失。
“你们怎么看,先生们?”杜卡德说道,她的举止恢复了冷静。
“我想让一队通讯监控器保持全程的轮流监控,直到另有指示,”圣吉列斯对她说,“如果这是什么异形的花招,我们最好对此保持仔细的检测。同时,按计划进行。”
“遵命。杜卡德离线。”
“以巴尔之名,那是什么声音?”罗高斯静静地说,“看看我,听这个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某种形式的通讯对抗手段,仅此而已,”阿兹卡隆坚持道,语气十分坚定。
圣吉列斯依次看向他的每一个荣誉卫士,在他们的脸上寻找对刚刚所听见内容的反应。他的目光停留在门德里昂皱起的眉头上:“你同意吗?”
圣血卫士僵住了,他那片刻的审视消失了。“是的,吾主。这一定是像卫队指挥官说的那样,是拿非利人的一种反击战术。”
原体转身离去,并不清楚他对此答案是否满意。“阿兹卡隆,联系所有侧翼的指挥官与军团连长。我希望在穿入弗鲁斯轨道的限制前,所有舰队成员都能提供一份完整的状态报告,以及侦察船的战术评估。”
阿兹卡隆干脆利落地敬礼,其余的圣血卫士们也同样行事。仅仅比他的队友们慢了几分之一秒,门德里昂的拳头也抬到了胸前,他的表情重归坚毅。
那个通讯噪音很难忘记;即便是现在,对它的记忆依旧藏在他的思绪后头,像刺一般扎在他脑海中。他稍加努力才将其打发出去,通过回忆他多年前在瓦纳海姆(Vanaheim)上一场检阅中听到的一首战争交响曲的独奏,将它抹消。
他想,无中生有地归结出某种规律,这很愚蠢。有那么一瞬间,门德里昂相信他听到了潜藏在白噪音的汪洋深处的一个声音,一个嘶哑的低语,或是蛇的嘶声。有什么像是一个名字,但并不真切,并不确实。他否定了这一刻的思绪,让有关音乐的记忆掩盖了它。
门德里昂跟上他的指挥官,这个词语被抛之脑后,不一会儿,这名字就被遗忘了。
红泪号侧腹的巡洋舰停泊港被清空,以便护卫舰努米特(Numitor)能享有自己的对接舱,并且作为预防措施,所有辅助人员以及非战斗人员都被遣散到了其他岗位。侦察舰悬浮在宽阔空间的中央,明亮的光束使其双翼都沐浴在鲜亮的光斑中。努米特号的船员都同意先留在船上,而由守望者贝鲁斯带领的一队医疗机仆则穿着密封装甲,在战舰上穿梭,对每个人进行检查,并记录他们在残骸区所发现的东西并进行详细报告。
梅洛斯在宽大的空气舱门前停下脚步,戴上头盔,将其锁进他盔甲的颈封。他听到一声环部咬紧时气压发出的高亢锐响,设备视野上便闪现出了一连串激活图标。房间内的大气逐步排空,声音也逐渐静默,只余下装甲内部系统微弱的嗡鸣以及药剂师自己呼吸的沙沙声。
他瞥了一眼立在他周围的血天使们。在气闸对面,他的连队指挥官弗里奥连长正与红泪号上补员的药剂师之一进行无声的交谈,他们之间的话语在只有他俩共享的频率上传递。有几个马迪杜斯中士小队的星际战士也在这里,但这群人中绝大多数都是医疗兵——被简单利落的召集命令从数十个单位中抽调出来,且并未怎么解释原因。梅洛斯思索着,为何在原体自己的旗舰上都还需要武装的战斗兄弟去护送一支医疗队伍,但他咽下了这个问题。军团的营房之中已经在流传着这样的传闻:努米特以及其他的侦察舰在漂流到西格纳斯星系边缘的飞船残骸中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空气舱的远端舱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弗里奥的声音在通用频道之中响起,“虚空行动条款已生效,船坞的重力系统是开启的,但不要距离护卫舰太近。”
梅洛斯向外看去,看见努米特号漂浮在船坞中央宽阔开放的重力无效区域,就像是武备架上安静躺着的一柄巨大的红银双色匕首。系缆与台架将其固定在一个朝着太空豁开的巨口之前。从这角度他可以看到远在高处的红泪号船首,但他的注意力立刻被维修甲板上一排排被仔细排列的黑色聚丙烯(polyplas)容器所吸引。梅洛斯认出了可折叠棺材的熟悉形状,他曾被多次要求将新亡者的尸体封入类似的容器。
“是我们的兄弟——?”一瞬间,其它某个药剂师忘记了规定,在公用频道中问了出来。
弗里奥连长头盔上毫无表情的面具摇了一下。“死者并非我们的人。没有人丧生。”他让这句话沉淀半晌,继续说,“你们每个人都有分配好数量的尸体。你们需要检查他们,然后将发现集中起来。严守一切生化威胁规章,立即上报任何异常情况。开始吧。”
梅洛斯跟着他的战友们踏上了维修甲板,发现有四口棺材放在一旁供他检查。他停下来重新检查了装甲的密封性,激活了右前臂上的医疗护手,将其上的扫描探头调到了激活状态。之前乱开口的新人药剂师就在附近,有属于他的那组尸体检查。他瞥了一眼梅洛斯,梅洛斯耳边传来了一声咔哒,是这位年轻的军团战士在私密频道向他发出的通讯。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他问,“若是他们担心有某种传染病的存在,那为何还要将这些尸体带回这里?”
“标准操作程序罢了。在舰队所有船里面,红泪号有最先进的医学实验室与技术设施。”梅洛斯说。
另一个药剂师什么也没说,伴随空气泄露的喷气声,猛然打开了其中一个棺材。梅洛斯在公用频道上听到了嘶嘶的吸气声。
他也小心翼翼地同样行事。容器的盖子向后划去,梅洛斯发现自己正俯视着一堆衣物,奇怪的堆积成了一个人的形状。他背包上的照明器弹开,驱散了棺材里的阴影。首先显露出来的是一张粉灰色凹凸不平的面具,拙劣地模仿这一个人的脸庞,微微闪烁着氧气结冻的光泽。
梅洛斯随着棺材往下看,头盔光学部件之后的眼睛眯了起来,试图揣摩他所看见的东西。
他第一个想法就是灵族。在同情的共鸣之中,他肚腹内愈合的伤口又紧绷起来。这血肉面具让他想起了异形掠夺者,还有它们所沉溺的、加诸于受害者的谋杀游戏。梅洛斯曾见过它们割下猎物的脸皮,将其缝入斗篷,作为战利品。
但这并不一样。他面前的这个肉团是完整的,充实的。他伸手剪开蔽体的衣物发现这尸体实际上是个女性;她的状态让这一点变得很不明显。
医疗手铠上的鸟卜仪进行着扫描程序,嘀嘀哒哒,嗡嗡作响;设备内置的知识库同样对这种死亡方式并不熟悉。尸体缺乏任何层面上的硬度,它凹陷萎缩的方式表现出了一种奇特的损毁形式——但鸟卜仪坚称尸体在宇宙的真空中保存完好。他在想他是否被分配到了一具被某种巨大冲击力压扁的尸体。
“我被告知,侦察舰们发现了超过一打不同的飞船残骸漂浮在弗鲁斯的引力暗面。”另一个血天使说,“民用运输艇,防御监控器,穿梭艇,他们许多甚至不具备亚空间航行能力。轨道表明他们正在试图逃离内部世界。”
梅洛斯一边听着,一边将手伸进棺材,握住了死去女人的手。
“这些船已经被撕碎了。”
他点头,“拿非利人使用了置换武器(displacement Weapon)。在近距离内十分有效。”梅洛斯的手摸到了尸体,女人的手指就像一滩破布,软软的,塌陷下去。
“不,”另一个血天使说,“我是指像是被某种剪切之力,字面意义上的撕碎了。”
梅洛斯分神听着,一边揉捏着尸体手臂的皮肤。它前后弯曲,既没有僵硬,也没多大阻力。他冒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于是他抽出战斗匕首,小心地切进了死去女人的前臂,直接切进了手腕的正上方。刀刃轻松地穿过她的肉,从未因阻碍而转向。他注视着这个奇异的、无血的残肢。他看见了神经,静脉和动脉,肌肉……
药剂师回头看了看尸体,看着它奇怪的、下瘪松弛的形状,“她没有骨头。”他戳了戳这肉块,感受自己触摸下尸体的反馈。他不得不重复一次,以便将这一点在自己思想中明确下来,“这具尸体里面没有骨头。”
他将他切下的肢体放回原位,走到下一个棺材旁,然后又是下一个,以及最后一个。剩余的都是男性,都穿着船服,表明了他们燃料补给站船员的身份。同样,这些尸体与之前女尸一样体积缩水,同样四肢瘫软,躯干头颅塌陷。他们差不多就是人类形状的一袋子皮和肉,在自身的重量下扭曲变形。
他环顾自周,看到他的兄弟们都得出了相同的结论。维修甲板上的数十具尸体,每一个的死亡方式都完全相同。
“他们的血液也变异了。”一名初级药剂师说,他抽出了一小管血液,举到了灯光下。在水晶试管之内,取代了鲜红液体的是黏稠迟缓的油性黏糊,颜色近乎紫色。
梅洛斯站起身,“这怎么可能?”
“这就是我要对你与你的兄弟们提出的问题。”一个新的声音出现在通讯频道内,另一名战士指挥官向他们走来,弗里奥连长在其一旁。
梅洛斯认出了拉多隆连长的荣誉桂冠与徽章,他向两位老兵鞠了一躬。“各位大人。”
“回答他,梅洛斯,”弗里奥命令,“这就是你身在此处的原因。”
“我需要做一个更深入的分析,”他犹豫道,“我承认我从未遇到过这种形式的伤势。”
“之后再说,”拉多隆坚持道,“目前我希望了解你的第一印象。”
“没有刺穿破开之类的伤口,”另一位药剂师指出,“这不像曾有什么人打开他们的身体、取出骨架又将其缝起来的样子。”
“会不会是病毒影响的结果,或者生化武器?”弗里奥说,“某种能分解人类骨骼和软骨的东西。”
“不,大人,”梅洛斯摇摇头,考虑了一遍,“那会在尸体内部留下残存物质。会有鼓胀,有害物质的直观表现,”他停了一会儿,“理论上来说,某种奇异的传送效果可以实现这样的事情。但不会如此一致,不会发生在如此多的受害者身上。”梅洛斯探手示意着那一排排棺材。
“这些只是努米特号带回来的人,”拉多隆脸色阴沉,“护卫舰的指挥官告知我,他们发现了散布在十几个废墟上的数百尸体,就如同这些可怜人。”
梅洛斯感到他的肠胃涌起一股厌恶的扭曲。难以深思这些男男女女经历了怎样的死亡。当这种事情发生在他们身上时,他们是否……还有意识?
弗里奥瞥了一眼拉多隆,“显然我们需要对付的是一种全新的异形武器,首席连长。”
拉多隆点了一下头,“我已经看够了。必须通知原体。”他头盔上冰冷坚硬的镜片扫视着他们,“未经你们指挥官的许可,不得讨论你们在这里看到的东西,明白了吗?”
“了解。”另一个药剂师说。
梅洛斯延迟了片刻才回答;他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一个时刻,在与拿非利人战斗之后,那个来自首席连长的另一个类似的命令。
“遵命。”他答道。

[1] A Pit: pit也有陷阱的意思,这里应该是双关,还是先选择表面意思了
[2] Oort cloud:指星系中远离其他所有东西的结冰物体集群(nasa解释的直译),比较术语,不确定是不是该音译
[3] port beam:船坞光束?传送光束?我个人理解是牵引光束一类的,不确定有没有理解错……
[4] A paracusic sibilant:paracusic查了一下在医学上有杂音的意思?不是很确定此处描述是否准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