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白骨画假面

       一直跑，一直跑。

　　漫无目的，神情恍惚。

　　小六不知道自己要跑去哪儿，她只想远远的逃离那个地方，那个她从此蜕变成非人的地方，那个她最初迈向黑夜的地方，那个她……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的地方。

　　可是不管她跑出了多远，唇齿之间的血腥味却仍然如同附骨之疽一般挥之不去。罪孽深深的刻印在她的骨子里，无论多远她都摆脱不掉。

　　终于，小六停住了沉重到极点的步伐。她脸上的神情先是茫然，再是惊惧，最后是痛苦，各种神态交织在一起，仿佛万种色彩融作一团，聚成了一抹斑驳无序的脏污。少顷，这脏污却开始慢慢褪去，像烈日下的雪一般消解，只留下两颗晶莹的泪珠无声低落。

　　静立片刻，小六跪倒在地，只传出一串低低的啜泣声。

　　她不想再跑了。她能跑到哪里去？再也没有她熟悉的人，再也没有她为之安心的怀抱。举目四望，只有看不到边界的黑暗船舱。面具幽灵就在这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操纵着这海上孤岛的一切。

　　……面具幽灵？

　　宛如一片杂乱无章的失重物在极短时间内被重力固定好，脑海中纷乱的想法被小六强行止住，思绪重新变得清晰。她谨慎的抬眼一看，面具幽灵果真站在她的面前！

　　惊呼声还没出口，又被小六强行咽下。

　　不，不对。

　　面具幽灵并没有发现她的存在。她沉默的伫立着，宽大的衣袖和衣摆随着船身的摇晃一起轻微摆动。小六听不到任何声音，连最轻微的呼吸声都没有——她自己是屏住了呼吸的，面具幽灵仿佛已经与四周的黑暗融为了一体。突然间，光芒刺破黑暗：面具幽灵的前方的一部电梯打开了，白色的光通关两扇打开的金属门短暂的照亮了黑暗的船舱。面具幽灵飘身进入，电梯门随即合拢，嗡嗡作响的电梯带着面具幽灵离开了这里，这一片空间重归黑暗。

　　脑海中掀起的波涛已经平静下来，小六的眼神再一次恢复了平静。但在这平静深处，还隐藏着一缕不易察觉的悲伤。

　　她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该做什么了。

　　面具幽灵，那是一切的终点。当她和面具幽灵在旅途的终末相遇的时候，她们注定只会有一个存活下来。不管是面具幽灵杀了她，还是她诛灭了面具幽灵……对她而言，都将是一种解脱。

　　……

　　小六没想到这么快就再一次看到了面具幽灵——当她也通过那一扇电梯来到上层船舱的时候，发现眼前的大门被锁住了，侧方的楼梯通向更上方的阁楼，于是她顺着楼梯来到了阁楼上。就在这里，她发现了刚刚的面具幽灵。面具幽灵站在一面镜子前面，悠悠的哼着一曲诡异的歌谣，正轻轻的摩挲着自己的头发，给自己梳妆打扮，就像是一个优雅的贵妇打算去参加一场盛大的筵席——如果忽略掉那破碎的镜面的话。

　　小六不禁打了个寒战——诡异的歌谣，破碎的镜子，惨白的灯光……这一切像是一首不详的交响乐前奏，它们是组成前奏一个个森冷的音符。

　　如果面具幽灵是一具已经死亡的白骨，那她就是在为自己枯槁的容颜重新描画一张精致的假面。

　　小六并没有惊动面具幽灵，她轻手轻脚的从面具幽灵后方潜行过去，破碎的镜面并没有倒映出她的身形。成功潜伏了更里面的房间，小六在寻找钥匙的时候无意间打破了一个瓷器，瓷器破碎的响声在这寂静的房间中显得格外清晰，她连忙藏了起来。但过了好一会儿，也没发现面具幽灵到这里来查看情况，小六偷偷探出头一看，却发现原本镜子前面的面具幽灵已经不见了。

　　“……”小六看着面具幽灵消失的地方怔了片刻，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到她松了一口气。不知为何，她并不想现在就和面具幽灵发生冲突。

       回头拿上破碎瓷器当中的钥匙，小六回到了那一扇锁住的门前。

　　喀嚓一声，门开了，一股寒气从黑暗的门后扑面而来。

　　……好冷。

　　深不见底的黑暗再一次包围了她，仿佛时空在此刻发生回溯，她再一次回到了不知道多久之前，那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太平间。小六的心蓦的悬起，几乎是下意识的，她伸出了手，想要握住那一只顺势向她递过来的掌心。

　　但她握了个空。

　　“……”

　　小六愣愣的眨了眨眼，仍然没有回过神来，这无底的深渊又一次把她心上的创口再一次撕开，时隔多年，她再一次感受到了空落落的滋味儿。

　　小六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身后传来一股更加冰冷的寒气，她方才一惊，如梦初醒。毫不迟疑的，小六立即以最快的速度夺命狂奔！

　　不用怀疑，身后就是紧追不舍的面具幽灵！！

　　面具幽灵像是太阳落下地平线时覆压一切的晨昏线，她的所过之处，是比寒冷更冷的冷，是比黑暗更黑的黑。就在这死寂冷黑的追逐之中，小六拼命的奔逃，打火机那一点晃动的火光摇晃着不停闪烁，终于在晨昏线追上她之前，小六故技重施，低身一划，从一个衣柜的空隙之间闪进了后方。

　　……算是短暂的摆脱了面具幽灵的追击。

　　小六又走出了一段路，来到了一个昏暗空旷的船舱，四周都是无言伫立的人体模型。小六四下环顾，并没有发现面具幽灵的身影。不过她发现在船舱角落，有一个被木板封住的空隙。小六扳掉了那一块木板，低下身子钻进了被封住的那个房间。刚刚进去，她就注意到了摆放在柜台上，唯一的一样东西。

　　一面镜子，一面完好无损的镜子。

　　也可能是这艘船当中，唯一一面完好无损的镜子。

　　复杂的情绪在小六的眼中流转，踌躇，害怕，不忍，自责，悔恨，无助……但当小六抬起头时，这些情绪全都消失了，只留下了毫无感情的冷漠，像是一潭静水被砸出水花之后迅速冻结，绽开一片酷寒的冰花。

　　小六缓缓的拿起了那面镜子，转身走向了她宿命的战场。

　　这一刻，她想到了那个人，当他在风雨中凝视着神明的权威，拔剑向神发出挑衅……豁出性命与神相拼的时候，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

　　小六忽然有些理解他了。

　　“摩诺……”她笑了笑，“我也在做，你曾经做过的事了。”

　　“原来……你我都可以，从容踏狂澜。”

　　小六回到了那一片空旷昏暗的船舱，她手里拿着镜子，却仿佛握着长剑的锋芒。她站在船舱之内，却决绝的仿佛站在万仞绝壁之巅。

　　“幽灵，来吧。”小六从回忆中拔身，抬起眼，瞳孔映着乌云般黑暗深处所潜藏的雷霆。

　　在她四周，面具幽灵的身形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