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6.死亡和我的距离

 

“妈妈，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办啊？”

 

跟着妈妈在超市买米的时候，我把两只手插进一大缸的米里，铲了一勺捧在手上，然后拔出来举高，看着米粒从我的指缝间滑落下去。橘黄色的灯光从周围打过来，有的时候被经过的人挡住，有的时候又没有，所以我盯着米粒，就看见它们时而发白泛黄的像是稻谷，时而又乌漆嘛黑的像是石子儿——它们每一个都长得好像啊，就这样掉下去，淹没在米粒的大海里，好像就再也找不出来了。不过就算找出来，我也不会认得了吧。

 

冷不丁地，一个问题从我的脑袋里冒了出来。

 

我好像没多想就脱口而出问了妈妈，随后就看到妈妈很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我，好像我做错了什么事一样的表情。

 

“月月，你没事说这个干什么呢？”

 

她看起来很惊慌，一下子走过来抓住我的手：“等等，你最近碰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在学校有谁欺负你了？”

 

“没……”

 

我倒是被妈妈的反应吓了一跳，看她一脸惶恐地蹲下来，绕着我左看右看，好像我真的是做错了什么似的，摇头回答她的时候，声音也变小了。“妈妈……你不用看啦，我没有被欺负。真的，谁能欺负得了我呀。”

 

“那是谁讲你什么坏话了？”妈妈还是不太相信似的追问我。

 

“没有。”我再次摇了摇头：“真的，这学期肯定没有。”

 

“如果有什么事，要是哪个同学对你不好了，或者哪个老师对你不好了，不要怕妈妈骂你，一定要和妈妈说啊。”妈妈面色很严肃地对我强调：“还有，以后不许乱说什么死不死的，知道吗？”

 

“为什么？”我反问了妈妈一句。

 

“因为不吉利。”妈妈握了握我的手：“你还这么小，那种事离你还很远很远呢。”

 

“可是……”我还想说什么，不过看到妈妈又皱起的眉头，想了想，闭上了嘴。

 

但就算妈妈能管住我闭上嘴不说，她也管不住我心里不想。

 

那种事真的像妈妈说的一样，离我很远吗？

 

我觉得，事情好像并不像是妈妈说的那样。能想到的和我身边最近的，大概就是那个总是会出现在池塘的栏杆边的疯阿姨。她的儿子就死了呀。他明明就是和我同一个学校的男孩，说不定，也许他曾经就在我上过课的教室里念过书。我总忍不住想，在他还在的时候，疯阿姨说不定也给他说过一样的话呢？

 

也许妈妈没有听说过疯阿姨的故事。

 

我想过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妈妈。只不过，因为我也说不来的什么，我猜到她肯定不愿意听我说这个故事。

 

为了不惹她再生气，我最后还是放弃了告诉她这件事。

 

如果我真的死了的话，妈妈会不会也像那个阿姨一样，每天都到我们学校的校门口去等着我呢？就算她知道我可能再也不会从校门口走出来了？

 

我总忍不住想。

 

但，我好像也有不敢想的事情，那就是哥哥。

 

我忍不住又要想起之前交警叔叔来学校给我们开普法讲座的时候，给我们看的那些车祸之后的视频。那几次，我看得好难受。印象最深的也许是有一个叔叔，他把他的女儿扶了起来，摇了摇，又摇了摇，然后好像是不愿意接受一样又放了手，站起身抹了抹额头，接着就往回走。但走了几步之后又回过身来，蹲下来又把他的女儿扶了起来，又摇了摇。他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遍，就好像他觉得，只要转过身之后再回头，有什么东西就会变得不一样似的。最后，好像是终于知道事情无法再改变一样，他才抱着脑袋哭了起来，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

 

那天晚上我一直在做噩梦，我也说不上为什么，我梦见我成了那个叔叔，而躺在地上怎么都叫不醒的那个人则变成了我的哥哥。

 

在梦里的感觉真的好恐怖。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那么熟悉，可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那么陌生。

 

我好像在指望着什么奇迹发生。我想我好像也在期待有什么东西会变得不一样，就好像上学的时候找作业本，也许重新再翻箱倒柜的找一遍，它就会从不知道哪里的地方再冒出来，让你松一口气。可是在梦里，不管我做什么，我都没有办法再松一口气了。每一次的失败好像都只不过是又告诉了自己一遍，有什么东西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哥哥已经回不来了，他不会回答我，我也再听不见他喊我的名字了。我不会还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了。

 

全身冰凉地醒过来，看见黑乎乎的天花板的时候，我还没有回过神来，还以为那些事是真的发生过。

 

那个时候我一动也不想动，好像自己也已经死掉了一样。

 

一直到身边的李笑阳突然翻了个身，一只手突然拍在我的肚子上，才把我真的叫醒过来。然后我想起来，那天的白天，我一直和李笑阳在一起，一直待在家教园，什么地方也没有去，更没有去过大马路上。

 

可是梦里的感觉还是太可怕了。

 

也许有些好笑，可是就算我想起来了之后，我也不敢给哥哥打电话。我好怕如果我打过去接电话的不是哥哥，而是另外的什么别人。我爬起来躲在卫生间里，对着电话手表发了好久的呆，一直到天色快亮了，我才一闭眼，豁出去似的按了拨通的按钮。

 

还好，哥哥接了。

 

“月月……？你又怎么了？”哥哥在电话那头有些迷糊地小声喊我的名字。

 

“哥……”

 

哥哥的声音在耳朵边上响起的一瞬间，我就忍不住哭了。我想我从来没感觉哥哥的声音有那么温柔过。挂了电话之后，我就哭着拉了肚子，感觉上完厕所回房间躺下的时候，好像已经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完了。

 

妈妈她真的相信自己说的话吗？

 

死亡这种事，真的离我很远很远吗？

 

我想不出来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好像我想不出如果那天做的梦真的变成了现实，我会变成什么样。那天那样无助的感觉，也还只是做梦而已。

 

对疯阿姨来说，她看到他的儿子两只脚被绑在垃圾桶上已经叫不醒的时候，会是什么感觉呢？

 

对李笑阳来说呢？

 

“都这么巧碰见了，就陪老子出去玩玩嘛”

 

我又想起来最早的那时候，刚刚开始打听那个男孩的故事时，李笑阳一边对我说一边挑眉毛，一脸很神气的那种笑“想不想知道那个淹死鬼的新进展？”

 

“我之前还当他真是块木头呢，结果还真像样，原来是另有心上人，还他妈是个死人，那就让他和他喜欢的鬼过一辈子去吧，谁他妈需要他来照顾，搞得我一个人活不下去一样？真他妈是笑话”

 

我当时好像真的有过那样的想法——

 

如果可以的话，倒是让你在乎的人死掉一个试试！看看你能不能说得这么开心、这么随便？！

 

我开始后悔我想过这样的事情了。

 

我当时可能也是那么想的，我以为死亡对李笑阳来说，也是一个非常遥远的事情。所以我才敢在心里那样骂他。

 

可是真的要面对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也不敢想象在知道真相之后，李笑阳会露出什么样的眼神来。

 

就算是他……

 

就算是他，也不可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吧。

 

“哥哥”

 

晚上，被妈妈送回家教园的小区之后，我没有急着上楼，而是先在小区底下的花园里找了个石凳子坐下，然后用电话手表打给了哥哥：“我有一个事情想问你……”

 

“嗯？什么事情？”哥哥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很嘈杂。

 

“那个，哥哥……你能不能先答应我，不管我问什么，你都不生气，不会骂我，然后就是，能不能好好回答我的问题——我不是想乱开玩笑，也不是胡思乱想，我，我是真的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虽然这个事可能还很遥远啦，就——”

 

“嗯……怎么突然这么小心翼翼的？”哥哥打断了我的话，口气听起来明显犹豫了。“那哥哥先问一声，你问我的问题，不是最近刚刚发生过的什么事吧？”

 

“不是。”明明是打电话，我还是摇了摇头。

 

“……”

 

顿了一两秒，然后哥哥才给了肯定的答案。“那行，哥哥答应你了。”

 

“那我问了啊……”我吞了一口口水，然后才把之前问过妈妈的那个问题战战兢兢地又重复了一遍：“哥哥，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如果死了，你会怎么办呢？”

 

“……”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好一阵都没有任何的声音再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