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人幻想 神化三六年#10
十
“是时间旅行没错，我没有说谎。”
尾上丈司浑厚的声音响彻室内。这是一幢流行的文化住宅型公寓，离驹泽的奥林匹克体育场很近，没有共用厕所和厨房，各户都有厕所和厨房，不过墙壁的厚度也不知道。就连房间的主人嘉津马也不愿意在晚上8点以后放唱片，隔音性能实在太差了。不出所料，隔壁的学生“咚”的一声敲着墙壁来抱怨，但尾上完全不在意，一边绕着房间中央的四方形矮桌转来转去，一边说个不停。
“嗯,嗯,那没有差异。木更氏，你是人类的第一次时间旅行经验了。不,人类第一次是不能说的。我是说新约圣经中耶稣的再圣诞时间旅行是不相似的现象,是不能用来解释的。我认为迄今为止的历史上出现的被称为伟人的人中,从未来进行时间旅行的人士也有无数的常识。”
“所谓常识，不就是尾上先生的小说里的故事吗?”
“我的小说不是只是谎言。至少我只是想象的产物却一个也没有啊。乍看之下无聊透底,但是这个社会的,另一种真实。不被报道各种各样的事件、历史、人类这一物种的本质。我对这一切,用笔描绘出来。”
嘉津马和尾上因在同一届“日本SF竞赛”获奖而成为好友，可以说是SF的伙伴。“SF竞赛”的对象是叫做《SF magazine》的杂志上征集的，可以成为SF电视剧原作的作品。二战前被称为科学空想小说的科幻小说，在日本，爱好科幻小说的人少之又少。直到现在，电影和电视里最受欢迎的还是时代剧和体育选手的真实故事，剩下的就是被称为歌剧的歌曲和故事混在一起的幻想剧。SF这个词虽然不为人知，但也包含其中的题材——比如在密林深处发现巨大怪兽之类的。从宇宙来的侵略者什么的。在未来世界冒险之类的故事，如果都是不切实际的，就不会被看好。会被要求去做更有知识和生产性的东西。
（译者注:SF是Science Fiction的缩写，意思是科幻作品）
在英美，作为成年人也会读的小说类型，在某种程度上是被认可的，即便如此，与推理和恐怖的界限似乎还是很模糊。所以专门写这些的《SFmagazine》的创刊是一件冲击性的事情，而特地写电视剧原作来应征的疯狂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就像沙漠的旅人在绿洲终于邂逅了人一样，嘉津马和尾上很快成了朋友。
“确实,我最初也不是不怀疑是时间移动。即使这样想也解释不了。从今晚六点三十五分开始，瞬间回到了五点十五分……但是仔细想想，那是不可能的。那是既视感,或者说是预知梦的情况。”
“哦，木更氏，那你为什么特地打电话给我呢?而且还特地准备了一瓶特里斯和可口可乐。”
（译者注:特里斯是法国葡萄酒品牌）
完全被看穿了。嘉津马想对自己今天所经历的一系列事情，无论如何都要有个有逻辑的解释，于是就拜托了朋友中这方面知识和想象力最丰富的尾上。
虽说都是SF爱好者，但尾上和嘉津马的嗜好大不相同。嘉津马对“超人”先有兴趣，参加比赛的稿件也与此有关。“超人”在现实中存在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但如果就此写的话，那无论如何也只能写成SF，这是现状。这就是关于超人的困难之处。
前面已经提到过，人们对SF这一类型的排斥反应很大，可以说，以拥有超越人类力量的超人为题材的作品，原本就几乎没有出版的机会。
不仅限于日本，据说超人的存在在人类历史中总是承担着重要的局面。然而，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积极的超人征兵让超人的存在被放大。虽然包括日本和美国在内的任何国家都没有公开具体的作战内容，但超人在波罗的海、东南亚、太平洋等地实际投入战场已成为常识。
但是大言不惭地写和说关于超人的事是禁忌的。在日本，其首要原因是《绮能秘密法》这一法律的存在。战时制定的这一法律规定，被称为超人的人是“具有一定程度以上特殊绮能的个人”，其个人信息应该完全受到保护。特定某个超人，写他/她的事，或者是关于实际存在过的超人的记述等，都属于侵犯超人的个人信息，是处罚的对象。这条法律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到底关于超人的事情说到什么程度才算违法。结果，人们总觉得在日常生活中使用“超人”这个单词是不好的。
（译者注:“特定”指的是详细挖掘某人的信息，甚至是家庭地址的行为。我国相对应的词汇就是“人肉”和“开盒”）
像战时还是小学生的嘉津马那样的一代，可以说是接触过比较多“超人”的信息长大的。根据《绮能秘密法》，对超人的报道一概不做自由报道，但军部却积极地在杂志和报纸上刊登自己审查过的信息。在那里，我们大日本帝国引以为傲的无敌超人部队是如何击破鬼畜美英超人，作为人类兵器大显身手的，与超人的英勇身姿的想象图一起被反复描绘出来。绮能秘密法只不过是国家为了控制情报而制定的。
这成为嘉津马他们强烈的烙印至今。
战后，《绮能秘密法》仍在继续，即使没有《绮能秘密法》，人们也很少谈论超人。当然，两年前，东京出现了巨大的怪兽，被自称是天弓骑士的假面男打败的时候，电视和报纸也进行了一时的过热报道。天弓骑士坚决不透露他的真实身份，警视厅也发表见解说他可能是制造怪兽的黑帮成员，所以很快就结束了。
战争期间，超人部队的活跃程度被大肆宣扬，但大部分都是大本营凭空捏造的。实际上，超人只不过是体力比人类平均值稍强的人优先征兵的权宜之计而已。大多数成年人都想让超人与战争的记忆一起远去。
所以有超人登场的小说、漫画等，屈指可数，而且那也是会在某天突然以“触犯绮能秘密法”的名义被收回。不仅如此，SF本身也被用超人一样的眼光看待。在遥远的宇宙、保护神秘的美女、和怪兽战斗的英雄……等等，不过是愚蠢想象的产物，读那样的东西看那样的东西除了逃避现实以外什么也没有。
战后十六年，幸运的是，日本躲过了大规模的城市破坏，正处于经济蓬勃发展的时期。有轨电车遍布城市的各个角落，大型建筑物不断建成，战前开始的电视广播现在拥有世界第二的收视人数。那里有继发展之后的发展，也就是最大限度地享受现实充实的姿态。作为人际交流的象征，大部分人都聚集在舞厅或爵士乐咖啡店，或者观看体育比赛，专心享受。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根本没有享受谈论不存在的世界的“SF”的余地。
但是，任何社会都有一定数量的外来者。嘉津马从小脑中就意识到自己就是这样，而眼前这个名叫尾上的男人对科学幻想世界的熟悉程度是嘉津马狭隘的知识所无法比拟的。
“木更氏,你确实遇到了野兽。然后野兽夺走你性命的刹那,只有你的灵魂,回到了四十分钟前的自己的肉体里。灵魂的说法不正确，应该是意识。如果这样，也不会和相对论产生予盾。”
“你说得很简单，但那是不可能的。刚才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
“你不是第一次感到生命危险吗?”
“没有的事，名古屋受到了空袭，还发生了大地震，你知道吧?”
嘉津马并没有什么强有力的根据来反驳。不过，他只是想听听更有说服力的意见，来代替自己成为“时丸”这种荒唐无稽的想法。
年龄相差无几的尾上，在SF方面却远远超过嘉津马。在GHQ的统治下，他从美军手中接过科幻小说的原本，一边翻着词典一边阅读，这让英语一窍不通的嘉津马羡慕不已。对嘉津马来说，SF是让他从现实中飞到超人所在的地方的某种憧憬，但对尾上来说，他的人生就是SF本身。他经常把自己小说中的人物说得好像是真实存在的一样。
“木更嘉津马差点被神秘的野兽杀死，在四十分钟前完成了时空穿越。应该在那里的另一个自己却不存在，这不正是只有意识完成了时空穿越的证明吗?”
“我只是在做白日梦的可能性，似曾相识又如何?我好像体验过，也许那种野兽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你真的这么说吗?”
尾上把盛着Coke High的玻璃杯碰在嘉津马的太阳穴附近。
（译者注:Coke Highball是用威士忌或烧酒与可乐混合调制的鸡尾酒）
“啊，好痛。”
不由自主地用手按住。另一边，不知什么时候长出来的伤口，虽然现在已经结痂了，但只要一碰，连骨头都能感觉到疼痛。
“那个伤口不就是被野兽袭击时穿越时空的证据吗?还有那个小童星。”
“岛田、俊之吗?”
“啊，就是经常登上儿童杂志封面的那家伙。那本杂志好几次都把我的原稿弄丢了。”
他把玻璃杯摔在矮桌上。
“俊之怎么样?”
“你说过你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吧?而且，事先也察觉到了录音棚里传来的呻吟声。”
“那些算不上证据。我离开时去三信书店试着读了弗洛伊德的书。把对方要说的话先说出口，那时发生的事情感觉以前经历过，似乎是典型的既视感。”
“嗯。”尾上饶有兴趣地整理了一下黑框眼镜，拿起杯子放到嘴边。
“那这个怎么样?那个叫千田的二世?”
(译者注：所谓二世，是北美洲、南美洲、澳大利亚等地使用的，是表示最先移居到各个国家的所谓“一世”为父母的世代的日本人(日裔)的日语。这一代的孙辈乃至第二代的孩子们被称为“第三代”。摘自日语维基)
“富兰克林·千田——”
脑海中浮现出那自信满满的模样，不由得愤怒复苏。
“他确实出现在你的摄影棚。但是在最初的体验,是他强闯摄影棚。第二次是你先下手为强阻止了，不是吗?你也知道了吧。你不是只进行了时间旅行。历史改变了。不,正是为此,上天给了你时间旅行的力量的,不是吗?”
“改变、历史?”
尾上自顾自地又添了一杯Coke High，开心地继续说着。
“你应该读过这样的故事吧,现代人进行时间旅行，去到了亚瑟王和罗马皇帝的时代,改变了实际发生过的历史。救了本来应该死的人物,比如凯撒，此后的历史当然是会大大改变。”
“这可能吗?”
“可能不可能,实际上你不是做到了吗?你想想，最初的六点三十五分,千田和神秘的男人们闯入,野兽出现了,很多人被杀害。例如,想想这是本能寺之变了。你是信长、不,兰丸吗?”
“哪个都可以。”
“在历史上，信长和兰丸都是在本能寺被桔梗纹袭击而死的。但如果兰丸在那里时光倒流，准备反击明智光秀军的话——历史就会改变。”
“是我做的吗?”
“你知道千田他们要来。所以在这之前，你先下手为强，把工作室清空。作为结果,他们什么也没能做到，‘时丸’平安无事地被放出。怎么样啊，你是拯救很多人的生命,改变了历史。”
“怎么可能——我可不是那种能干的人。”
“不，不是人。这已经是‘超人’的行径了!”
嘉津马他不由得感觉热了起来。嘴唇开始痉挛，慌忙地把手伸出。
“怎么了?你的脸好红啊，木更氏。哈哈，被人说成是超人会高兴吗?”
“我、我从来没想过这种事。因为我觉得自己和超人是最遥远的存在。力量又弱，又不擅长运动，总之没有什么特别的优点。只是憧憬超人罢了。突然变成这样，该怎样做才好？”
“嗯。”尾上的笑意一下子消失了。静静地把杯子放在矮桌上。轻轻握住双手，放在膝盖上。“如果让你高兴了，那就对不起了。老实说，我完全不知道木更氏是不是超人。”
“你说什么?”
“这些都是木更氏的妄想，不，我知道你不是会编这种故事的人，但也有可能是故意开的玩笑。”
“喂，我可是认真商量过的。”
“啊，那就更成问题了，因为事件根本没有结束。”
“没有结束？”
“不是吗?你抢在千田他们前面，把摄影棚清空了，而且没有野兽出现。”
“没错，一切都顺利结束了。”
“那么，野兽去了哪里?”
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
嘉津马也不是没有注意到。如果自己的体验都像尾上所说的那样，可以用时间移动这种荒唐无稽的事情来解释，那么为什么在第二次六点三十五分，野兽没有出现呢?这依然是个谜。
“你阻止了千田他们的闯入，但关于野兽，也许只是出现的时机晚了。”
“给个准信好吗，那么明天的节目中会不会还有野兽出现，我得提心吊胆吗?”
“不知道……”
尾上摇了摇头，一口气喝干了Coke High。
“对了，野兽口中的多玛是什么?”
“嗯?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
“戴围巾的男人说了大仲马，还有一个叫鹿野。”
（译者注：大仲马=Dumas）
“鹿野是日本人的姓氏吧……我记得在什么新闻里……说起大仲马，不就是写《三剑客》的大小说家吗?等等，我听说大仲马的父亲是白人和黑人的混血儿。如果是这样的话，也就是说，他是兽和人的……”
也许是醉意上来了，尾上瘫倒在地板上，说话越来越含糊不清。
这时，电话响了。当时还是一个人住的家里装电话很奢侈的时代，但因为是电视台的工作关系，这是必需品。即便如此，在这么晚的时候响还是很少见的。
跨过躺在地板上的尾上，拿起话筒。
“喂……”
听到的是内心焦急等待的声音。
“对不起，这个时间了。好不容易请了假，只来东京一天，明天必须赶第一班回去，所以我也觉得给你添麻烦了。”
“不，没关系，我马上就出来。”
嘉津马几乎叫出声来。野兽的事、明天的节目的事都在一瞬间从脑海中消失了。最后一次和电话里的人直接见面是在去年年末，从那以后，我就尽量不去想了，但一听说她在东京，就再也不能不见面了。
他从地上捡起外套，把钱包塞进口袋。尾上瞪大眼睛望着嘉津马。也没有要起来的样子。
“怎么了?”
“因为今天的骚乱，我被叫出去了。”
“这种时候吗。”
“没办法。啊，请把特里斯全部打开。”
“嗯，那我就随便睡一下吧。”
高津马草草地回答，把脚伸进鞋子里。这时，尾上突然抬起一只手。
“木更氏，我有点在意。”
嘉津马吓了一跳。其实电话那头是尾上也认识的人。对瞒着这件事要去见他感到愧疚。但尾上继续说着出乎意料的话。
“额头上的伤。”他指着嘉津马。“如果按照我的想法，只有你的意识穿越了时间，四十分钟前你的肉体上不可能有野兽留下的伤痕。”
虽然不太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马上就理解了。如果确实如尾上所说，只有嘉津马的精神穿越了时间，那么这个伤口是在何时何地留下的呢?而且，如果嘉津马连身体一起穿越了时间，那么另一个嘉津马消失在哪里了呢?
然而，嘉津马还没有找到答案，就在三月冰冷的夜气中飞奔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