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平波缓进(下)【羡忘】
本章预警:羡忘,ABO,双洁,HE,其他详见前言。

蓝湛转醒时不到寅时,或者说,是魏婴离开后不过一个时辰。
陌生的一切,让他登时直起身,心如擂鼓。好在咫尺之间的空气中,还夹杂着淡淡的太平猴魁信香。一把捞过魏婴的那件外袍,将它披在身上,攥在手心里,他才感觉到有一丝缓和。
夜的黑太过沉重,让他喘不过气,借着朦胧的月光,他摸到最近的烛台前,点起一盏灯,然后颤巍巍摸回床榻,抱膝而坐,整个儿缩进魏婴的外袍中。陡然想起趁着午憩被自己藏于内襟暗袋里的绢帕,哆嗦着伸手去翻,艰难地打开——
平滑细腻的余烬混杂了几根残留的断香。
他当即记起了这是何物,仿若抓了烫手山芋一般急迫地握成团想要扔掉,一点香灰却偏不如意地飘落在魏婴的外袍,他越是急着擦净,越是抹出几道浅痕。用力吹,拼命拍打,终于摆平那些秽物,眼泪却又滴落。再忙不迭地滚下床开窗,又怕人瞧见,只敢露出窄窄的缝隙,眼见着那点香灰终于在寒风中消失殆尽,他才把绢帕折好放回暗袋,默默缩回床角,躲进外袍中。
蓝涣的那句“小心啊魏少夫人,可要站稳了”有如魔咒在耳畔响起,刺骨的冷让他不得不再扯过棉被裹上。
蓝涣发现了,蓝涣知道他下了药。他是在提醒他吗?提醒他的不清白,提醒他的同流合污,提醒他眼前的被垂怜都是他偷来的骗取的,提醒他自己与他们一样,都是为了一己私利不择手段。
为什么还不放过他?他们还想要他怎样呢?
眼泪越落越汹涌,捂在厚实的被褥里只剩无声的哽咽。
当魏婴自觉起了个大早,踩着卯时的尾巴蹑手蹑脚推开蓝湛屋门时,就见到床上裹成粽子似的一团。
“蓝湛?”
极轻的一声叫唤,魏婴生怕将人惊扰了,踮着脚猫着腰,小心试探,却反被蓝湛触电般的抬头吓了一跳——眼皮红肿,那双眼里明显的血丝,一瞬间闪过太多情绪,最后只剩定定然僵坐着,怔怔地望着他。
“你…不会是……坐了一夜…呃哦…半夜吧?”
眼神飘过一旁快要燃尽的火烛,魏婴看见蓝湛咬着唇又低下了头,犹如做错事被抓包的小孩儿,他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喉咙一阵阵发干发堵。
将人从被子里捞到床沿,魏婴向蓝湛指了指一旁的木橱,再从里取出衣物递到他手中,然后转到了屏风前的书案边坐下:
“这里就是夷陵了,我们的仙府叫'伏魔洞',名字有些许骇人,但其实很漂亮的,你莫怕。这座院子名为荷风馆,日后就是你的住处了;跟它东西相对的就是茗渺轩,我的院子;北面儿是主院,我阿娘阿爹的住处。你且先记着,之后我会带你都去走走,不过用早膳前须得先去见见我的小师叔,让他给你诊诊脉。他的医术特别高明,人也温柔,你莫慌。”
笔落回架上,魏婴细读了两遍,思忖再三,还是又加了一句:
“我会同你一道。”
等他吹干墨痕再转过屏风时,蓝湛已经很默契地着好了衣裳,平平整整,倒与他预想的小孩儿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同。那一身干净素雅,在这冬日备显清冷,不经意间打量得有些久了,魏婴恍然发觉蓝湛被他盯得很是局促,急忙收回视线,将手中的纸递给他。然后亦颇有些难为情地挠了挠头,推门命人打些温水来让蓝湛洗漱。
“披上,晨起寒气未褪。”收拾好出门时,魏婴仍是给蓝湛裹紧了那件狐裘。
大氅密实,且沾染了臧色的信香,覆在蓝湛身上,可掩人耳目。
北阁楼,桌案上茶水热气氤氲,却不见人饮。听见门吱呀被推开,闭目端坐的三位长者不约而同睁开了眼。
“阿爹,阿娘,小师叔。”魏婴轮着作了个揖,然后往旁挪了挪,“小师叔,这就是蓝湛。”
余光中魏婴瞥见小哑巴同第一回见到他爹娘时一样,礼数周到,不卑不亢,只是那拱着的手却是难以自抑地微微颤动,暴露了极力隐藏的紧张。
带着安抚的信香靠近,魏婴单手搂过蓝湛的脖子,笑眯眯地朝晓星尘挑挑眉:“怎么样小师叔?确实是姑苏最好看的人吧?你眼睛都看直了~”
“阿羡,又不正经,没大没小的。”
“我要是真看直了眼,你这会子能笑这么开心?”晓星尘朝笑着魏长泽摆摆手,起身往内室里去,“来吧,给我瞧瞧。狐裘解了吧,都是自己人,这孩子脸都憋红了。”
里厢一张八仙桌上,除了备好的纸墨,还摆满了各式各样不知名的器皿,只有边角上的脉枕和卷起的针包是蓝湛见识过的。
魏长泽、臧色、晓星尘分三面而坐,蓝湛踌躇地跟在魏婴身后,怯生生探出半个脑袋。
“过来坐啊。”晓星尘向蓝湛招招手,又略带嫌弃地朝魏婴嗔道,“怎么?这会子又小气地藏着掖着不给看了?”
“没,没没……坐,坐坐坐。”
魏婴赶忙给蓝湛让开道,待人坐定了又不由跟上前,就在蓝湛身旁杵着。
纤长的手指在皓腕上摸索点按,晓星尘闭目凝神,屋内一时针落有声。终于在众人的期待中睁开眼时,却又见他一声不响摊开了针包,食指轻轻划过,挑起细长的一根,在蓝湛右手中指尖扎入了半寸,再迅速抽出,眯起眼盯着那针芒,再比对了蓝湛渗出的血珠,皱了眉。
“怎样?”
三人齐齐出声,藏在桌下的三对半个拳头皆悄然握紧。
晓星尘摇摇头不作答,弯下腰将手掌覆上蓝湛小腹:“放松些,不要屏气。”
“他听不见。”魏婴将晓星尘的指示写给蓝湛看,潦草的笔迹彰显了笔者不宁的心绪。
在蓝湛腹部感受了个大概,只轻轻一按,便见他有轻微的哆嗦,晓星尘面色有些凝重,执笔在纸上草草写下“会有点疼,忍不了便摆手”,待蓝湛点头后又寻出了一个装着无色澄亮液体的透明小瓶,抽出了比先前更细长些的银针,从他后颈侧的腺体缓缓钻入,探寻着什么。
尽量轻柔地挑拨,加上灵力运转,晓星尘的额头沁出了薄汗。蓝湛咬紧了牙关,双目紧闭,双眉紧锁,魏婴的心头感同身受般一阵阵刺痛。
终于在一片稚嫩皮肉的深处找到了最为柔软的源头,银针猛然推入许多,晓星尘急忙收住了力道,指尖白光一闪,银针抽出,往小瓶中落下一滴殷红,以珠状坠于瓶底。
“蓝湛!”
魏婴一声慌乱的呼唤,臧色和魏长泽齐齐站起身围过来。
“小师叔他…啊嘶……痛啊!”本就焦躁异常的魏婴后颈处突然挨了一针,立马跳起脚来,看着大汗淋漓痛到晕厥摊伏在桌上的蓝湛,不知怎么竟被逼出了一滴泪,悬在眼睑将落不落。
“羡羡!信香!”
臧色紧蹙眉头手抚心口,被魏长泽一把捞进怀中用自己的信香团团护住。
乾元的信香带着极强的攻击性,是被激怒的征兆。
“果然。”即便魏婴及时被点醒,晓星尘的脸色仍有些苍白,勾了勾嘴角,表情却是无奈,轻叹了口气,“这契……怕是难解。”
晶莹剔透的瓶子被高举到臧色和魏长泽眼前,魏婴那滴血刚从瓶口落下,沉于底部的血珠即刻浮起直奔而去。两滴血珠一略明一略暗,不相交融却能紧紧相贴,之后无论怎么被大力摇晃或是颠来倒去,都纹丝不动,无法分开丝毫。
“这……”魏长泽与臧色面面相觑,说不上是喜是忧。
“为何?”将蓝湛抱上床榻,用灵力缓和了他的痛楚,见到那眉间小山慢慢平坦,魏婴眼中的猩红才渐渐隐去,露出不解的神色。
“你与这位蓝公子……的确是绝对契合。绝对,就是一旦结契,他将只臣服于你,在你的信香所及范围内,他不会再受旁的任何乾元信香干扰;但同时,你的信香对他的影响便是十成十,你能彻底掌控他。这样完全满足自己的占有欲和控制欲的尤物,还能为自己诞育天资聪颖的子嗣,多少乾元求之不得。”
“不需要。”失了玩笑的风趣,魏婴的声音郑重得有些冰冷,“即便是我的坤泽,也不是我的附属品,他是活生生的人。”
“天性如此,不是你需不需要能左右的。但掌控也非就是凌虐,他的身心托付于你,如何待他,还是在你。”
“为什么不能解契呢?解了契,他就不会……”
“解了契就如何?没有半点修为傍身的坤泽,你以为单靠他自己,能抗得住什么?”晓星尘漫不经心地将桌上的物件收回乾坤袋中,“而且…是真的易结难解。你方才为何落泪,为何动怒?你对他的感应太强了,他的状态会影响到你的心绪。即便你服下归息丸假死,但解契时意味着他会一点点将你的标记剥离,恐慌、悲痛都在所难免,难保你不会因此产生波动。而你在此期间一旦有所起伏,那便是功亏一篑。”
又是良久的静默,晓星尘轻轻一声叹息:“造化弄人啊……若是你二人心意相通,该多圆满。”
“先试试吧。”魏长泽的手搭在魏婴肩上,望着沉默不语的臧色,“诡道最忌心神不定,孩子们既无意,也不能硬绑他们一辈子。”
臧色注视着魏婴腰间的陈情,余光盛着一立一卧两只剪影,心中仍是放心不下:“那成败会对他们……”
“对阿羡应是无碍,成与否败与否,不过都是昏死十二时辰。若入了魇,有我在亦能及时引他出梦,只需看住了,莫让人借机对他不利便是。但对那孩子……没有先例,我实在是说不准。他的骨髓经化坤汤重塑过,若是按部就班地分化成了坤泽倒也罢了,偏偏又中了催化散,导致分化不全。若不是分化时刚巧有绝对契合的乾元在场给他刺激,又与他结契,稳住了坤泽形态,这身子骨怕是在那时就已经废了。眼下看着像是与寻常坤泽无二,实则他的坤泽性征尚未成熟,只是因着乾坤契的作用才勉力维持稳定,凭着顺从乾元的本能在一点点孵化罢了。倘若解了契,不知是否还能维持现状……若能,辅以药物滋养倒也无事;可若不能……那就再怎么调养,也只能是一副非乾非坤,亦算不上中庸的病体残躯了。”
“倘若……若是……先不解契…等他分化完全,需几日?”
“几日?即便辅以上好的仙草调理,至少也得一年半载吧!”
倒抽一口凉气,魏婴失神地喃喃自语:“要这般久么……那该是…藏不住的……”
“羡羡……”臧色眼见着魏婴眼里希望的火苗又渐渐熄灭,领着蓝湛进来时还是那般轻松自在稚气未脱,眼下却又像是不堪重负一般暮气沉沉,心疼,却又无能为力,只能紧紧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脊背,“别把错都揽在自个儿身上……”
“是啊缓一缓,不急着拿主意,或许可以等忘机醒来,你先说与他听……羡羡,没有什么一定是错没有什么一定是对,没有什么决定总是面面俱到的。还是那句话,问心无愧就好。”
问心无愧就好,可如何能问心无愧?
魏婴有时也会羡慕江澄。虞夫人强势,总会替他拍板,虽然当时难以接受,但若事与愿违时好歹能有情绪的出口,常常把“要不是你……”“要不是他……”挂在嘴边的人,是不是会活得轻松一些?
而魏长泽与臧色对他从来都不会强求,他的事,一向由着他自己决定。在江家时,虞夫人虽也会规束他的言行,但到底不会像对江澄那般勒令他如何,最多也就是事后一句“都怪你”。所以最后不论吃苦头也好,得甜头也罢,也都成了他自己的事,都需他自己消化。
尽管好像不论他闯了什么祸,他爹娘都不曾责怪他,也不曾对他失望,可旁人的劝慰只是隔靴搔痒,他太企盼好的结果。而自小到大,他判断一件事自己做的对与错,也就是亲近之人的喜怒,于是他的所求,成了他人所求,为皆大欢喜,却非他的欢喜。
魏氏常言“自在随心”,他可以随心,却难得自在。就好像他明明在自由翱翔,却逃不脱天牢地网,又或者更像是,作茧自缚。
“如果蓝湛愿意,我想……娶他为妻。”
床榻上的人惺惺松松睁开眼,四目相对。
金风玉露一相逢,谁算谁的恩赐,谁又成全了谁。

摸鱼赶紧更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