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归途之前
那晚收到信,白随远彻夜未眠,尽管他尽可能让动作幅度没那么大,白祁山还是在朦胧中听到床架的吱嘎声和若有若无的叹息。
“该把信藏哪呢......决不能让弟弟看到......”随远强迫自己睡着,可每当倦意盖上眼皮,就要携着他的意识沉下去,这断断续续的念想便不合时宜地浮现,把他拉回现实。每次惊醒,他朝着床沿一方清冷的月光干瞪眼。又想哭了,但挤不出泪。
随远在意的不只是父亲的离世。白家有条延续百余年的规矩,凡依照族内安排赴外定居且未成年者,倘赴外期限内家中有长辈逝世且再无男丁,族群本部应当将其召回本乡,并负责其食宿授学直至成年。也就是说,最多五天,他就要离开这个可能是他一生中最畅快、最无拘无束的地方了。届时将有新的白家族人前来交割,而他便不再是这屋子的主人。屋子几处已显出被岁月严重磨蚀的痕迹,这不知何时修筑的老屋和白家散落在宁奎东部的百余间屋子一样,是驿站,抑或临时的据点,以一向西的窗作为浑浊的眼,默默注视着它的每一任主人,日日如此,岁岁皆然。
次日清晨,金光撞开夜间阴蒙的云,也让白随远入睡的努力成为徒劳。他如往常一样蹑手蹑脚地下床,再用被角裹住祁山露出的脖颈和尾巴。做完这些,他的手慢慢放下,无意间碰到了右衣袋,一阵战栗,随即下意识地掏出已被体温烘软的信封。
“他才十一岁,现在就让他认清现实......随远,你可真够狠的,”捏着信封的手放下又收回,“可你不这么做又如何,迟早的事。”随远那双罕见的金瞳转向祁山左耳根处一道不易察觉的疤,平常凌厉的目光从未如现在这般柔和。思前想后,他还是选择将信封放在枕头边。
“祁山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先去看看有没有货吧。”随远呼出一口浊气,轻掩上门,奔向附近的一条小溪。所谓的“货”,就是随远昨日精心布置的几个捕鱼陷阱,眼下应有鱼中招了。随远可以一直吃素,但祁山还在长身体,隔三差五开荤是免不了的。随远不知自己为何跑得这般快,耳边风声飕飕响,也许这样才能短暂把自己的意识抽离出这由悲伤绘就的海,这样他就还是一天前的他。转眼间到了小溪,接连几个陷阱都空空如也,随远气到不能自已,奋力将空鱼篓掷入水中,朝天嘶吼,将憋在心中的不甘愤懑尽数发泄。叫喊声淹没在巨树组成的天罗地网中。
发泄完,还是得熬着。随远近乎失望地捞起最后一个鱼篓,竟有一条硕大的草鱼在内扑腾,他的嘴角扬起一抹笑意,可这次的喜悦感远不及此前任何一次捕鱼。
回去的路上,随远每走一段路都要停下来——离家越近,内心的不安就越是沉重,他不知祁山会作何反应,也不敢去想。进屋,静,静得出奇,紧张感亦达到顶峰,随远悄无声息地把鱼篓放在灶台边,转身,三步并两步,卧室的门虚掩着,抬手,即将碰到门时突然停顿,一秒,两秒,门被推开。
祁山背靠着墙瘫坐在床上,出神地盯着右前方几张摊开的纸,极小声地呢喃着,两道泪痕清晰可见,枕巾上还有一大片湿迹。几乎是在发现哥哥回来的一瞬间,祁山就跳下床,不顾一切地冲向哥哥,把头埋进他怀里,再次嚎啕大哭。放在往常,随远一听到小孩儿的哭声就会无端紧张,头皮发麻。可现在,他绷紧的心弦彻底松弛下来了,紧接着就是巨大的疲倦感,他不知所措,唯有用双臂怀抱着祁山,任由他哭。“没事,咱俩要好好活,好好活......”穿堂风裹挟着老叶金属般清脆的摩擦音匆匆而过,秋意渐浓,尽显浮世苍凉。
晚上的鱼汤,白随远和白祁山都是和着泪咽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