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谈谈《红楼梦》的色空观

本篇文章是针对鬼本粉丝经常说，“白骨如山忘姓氏”是指贾府败落后，隐喻明朝的王朝也跟着覆灭了，所以尸山累累，白骨成堆，指的就是朝代更替时战争死去的人们，但实际上这种论调完全误解了这首诗的含义，并且白骨如山一句是不能与公子红妆一句分开看的，因战争死去的人有老人也有孩子，不止青年公子与红粉佳人，作者何故要单独说公子与红妆？事实上前后两句诗是紧密联系的，也是明显的暗示佛教色空观念的。我觉得谬论之所以大行其道，就是有人不肯去认真了解《红楼梦》的作者到底在写些什么，因而有必要告诉大家什么才是作者真意。

   来源于佛教的色空观念，贯穿了整部《红楼梦》的各个层面，可以说弥漫在全书的各个人物和情节当中，而《红楼梦》主旨也处处体现着色空二字。也正因为如此，我们越是深入研读《红楼梦》就越觉得这不只是一部描写风俗世情故事的小说，而更像是一部佛经。我也曾分析过，《红楼梦》的总体架构是由镜子与梦来搭建而成，其结局是梦醒及镜中影子消散这般空幻虚无，而这样的结局恰好符合了色空观念，并且之前在红楼关键字痴迷篇谈到《金刚经》与《红楼梦》的关系的时候已经分析过，《金刚经》中所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金刚经》阐述的正是色即是空的根本性观念，《金刚经》是用梦幻和泡影这种虚幻无常的东西来象征这种“色”实际上是“空”的虚无感的，而作者正是从此中找到灵感，用梦与镜中影子的设定来贴合《金刚经》经义的。佛经中讲梦幻，作者便创作出了红楼一梦，佛经中说泡影，作者便创造出一面风月宝鉴，用来照出浮华幻影，佛经说这一切梦幻泡影如露如电转瞬即逝，作者便让这一切繁华化灰化烟，消灭无踪。

关于色空，在《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中有着最为经典的阐述：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身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

什么是色，我的简单理解就是世界一切因缘、现象、实体物质（包含人在内）都可以称之为色，色是可以感受到，嗅到，听到，看到，品尝到、触摸到的任何事物，但是其本质却是空的，色是一种能够迷惑人心的幻象，所以是假的。什么是空？空就是变迁，是无常，佛教并不是说眼前看到的一切是虚假不存在的，或者像玄幻魔法那样，突然就人间蒸发消失了，佛教的空在我看来就是变迁二字，而变迁是不可抗拒的，变化是无时无刻不在进行中的，打个比方，我们眼前的一张桌子一张椅子，身边的万事万物包括人摸上去真实存在，并不是触碰一下就消失了的幻觉，但佛经中偏说“凡有所相，皆是虚妄”物质是真实存在的，物质本身并不虚幻，佛经中讲的虚幻指的是物质的变迁，早晚都要逝去。再坚固耐用的桌子椅子过了几百年，几千年也终将朽败不堪，消失的无影无踪，不单物质还包括我们身边的人和事，也转眼消逝，就像郑钧的歌里唱的那样：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的眼泪欢笑全都会逝去。

曾经拥有过的色最终都会转化会消逝，而因为其不能永恒，所以给人的感觉就很虚无空幻。而色消逝以后又会不断生出，因为色是不断变化生灭的，而这种变化是真理是永恒不变的客观规律，所以是真的。常人如果意识不到色的无常和变化性，就会执着其中，做出许多贪、嗔、痴、癫令到自己后悔无比的蠢事来，如人在梦中而不自知，这就是迷。所以《金刚经》中才有：“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则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的话，将入世迷人的这种盲目痴愚形容为走入了邪道，是一种再贴切不过的阐释。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便是把色与空对等起来了，说明色就等于空，空也等于色，其实本质上是说世间一切物质现象都是无常的，都是不断变化消逝中的，如果执着于眼前的色，甚至还贪心不足完全意识不到这些色转瞬即逝，就会在铁一般的规律中迷失自我，甚至遭到惨痛的报应。世间的人多数是这样愚蠢，为眼前的假象所迷惑，而辨别不了色背后的真相。

例如：智通寺的老僧据脂批讲已经是个出世醒人，说明他已经从执迷的状态走了出来，达成了智慧圆通的彻悟境界，成为了意识到色即是空的人，而这时的老僧又聋又昏，他不能听也感受不到身外的世界，这说明，他已经对外界的诱惑不再起妄心，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身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是一个象征意义非常浓厚的形象，与老僧相反的典型迷人就是贾瑞，他经受不住一点点诱惑，在风月宝鉴正面映出的虚假美色幻象中彻底沉沦，却被镜子背面的骷髅真相吓阻，不懂得回头，成为了被迷津中夜叉海鬼拉下深渊的牺牲品，便是对色等同于空的这种本质毫无领会的愚人。

佛法言：世上一切色相皆因缘所生，因缘聚则生，因缘散则灭，一切事物都是无常的。所以我们做人不要执着于外相上的缘起缘灭，执着就苦，就起烦恼。但也不要因为认识到人生是空的，就悲观绝望，这就落入了顽空，这也是一种固执。因为“性空”并不否定相上的缘起，相是存在的，它刹那生灭变化。

《红楼梦》原文中也直接提到过色空二字，而且这里提到的色空，揭示了全书的总体设定和概念，在小说一开篇，石头恳求僧道二人带它去红尘中经历一番，石头历幻结束后回到青梗峰下，将自己在幻境中的经历刻在身上，期待有缘人能抄去问世传奇，不知经过了几世几劫，它终于等到了这位有缘人，他的名字叫空空道人，有趣的是，这位道家弟子，却用了佛教的空来作为道号，说明了佛道思想在此书中已经是可以相互贯通和转化的了：

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

空空道人因空见色，便是色由空而刹那而生，是第一次转变，也是无中生出的有，因为有了色，才有了情，警幻仙子说：

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

因为有了色，才变生出了情，即悦其色，复恋其情便是如此，正如看见一朵鲜花，才会去贪恋鲜花的美丽与芬芳，看见树上结的鲜嫩苹果，才生出了渴求之心，这就是因为色的诱惑，生出了贪恋之情，占有之欲，前两句都是无中生有的过程，而传情入色，自色悟空，则是情生出以后，又反过来影响到色，正如色本身并不有情，一朵花开花谢，它自芬芳它的，是并不要人为它欣喜或悲伤的，可是看花的人却因此生出欢喜悲伤种种烦恼之情，反过来这种种心情又被投射到花上，原本没有情的花也变得似乎有感情了，这就是传情入色，而由眼前色的不能常葆和很快失去渐渐意识到色不过是虚幻空无的，转瞬即逝的，因此而渐渐悟道，明白了色即是空的道理，从而悬崖撒手，这便又是自色悟空，从有变无的过程。这便是用简单的四句偈讲述了全书的一个总体设定结构。

在《红楼梦》中，风月宝鉴的出现便是一个展示全书色空观的典型事例。当贾瑞拿到镜子，正面显示美貌的王熙凤代表正是“色”的最直观最典型的表现形式——女色，而镜子背面的骷髅代表的则是色背后的真相“空”，我们说过，空其实本质意思是指色的不恒常性，也就是说拥有了色也不能长久，早晚这个色会逝去，再美丽的女子也早晚会老去、死去，变成一个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的老妪，继而死去变成一堆白骨骷髅，何必执着沉迷于这些虚幻的美色呢？同时，沉溺美色也会掏空好色之徒的身体，如《金瓶梅》中的西门庆那样贪淫好色悲惨死去，贾瑞当然也不例外，所以贾瑞看到镜子正面的美色，因而为之沉沦，又何尝不是自寻死路，将自己推向年纪轻轻就变成冢中枯骨的可悲结局，而我以前的文章也介绍过佛教中“红粉骷髅”的概念：

红粉骷髅是以无常的眼光看待美女，打碎人们迷恋美色的迷梦，警醒人们美女最终也会化成骷髅。

《大史记-名伶传》记载，观世音曾以肉身布施,现红粉之相,与迷途之人交媾,交媾大欢喜之时,突现骷髅之身,取红粉骷髅，大欢喜之后就是大寂灭之意。用以教化迷途之人！不叫其沉迷皮肉之相。

这也就是为什么原著和脂批中存在着许多与红粉骷髅有关的诗词的原因，作者是用此来提示读者作者在小说剧情背后隐藏的色空观念的，其中最著名的就是下面这首形容石头的诗：

女娲炼石已荒唐，

又向荒唐演大荒。

失去幽灵真境界，

幻来亲就臭皮囊。【甲戌侧批：二语可入道，故前引庄叟秘诀。】

好知运败金无彩，

堪叹时乖玉不光。【甲戌侧批：又夹入宝钗，不是虚图对得工。二语虽粗，本是真情，然此等诗只宜如此，为天下儿女一哭。】

白骨如山忘姓氏，

无非公子与红妆。【甲戌侧批：批得好。末二句似与题不切，然正是极贴切语。】

这首诗前两句讲述了小说实际上是“满纸荒唐言”即大框架都是作者虚构篡拟出来的，后面的“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亲就臭皮囊”，所谓真境界无非就是说空无之境，那个境界玄而幽冥，是大道的虚静之处，也是佛教彻悟后智慧圆通之界，其实就是指出世的化外之地，原本，石头处于无愁无恨的空无之境（大荒、无稽），是保持最纯粹的本真的地方，所以这句诗本质代表的是真和空还有太虚。失去这个境界，就是指石头一但动了凡心，想要去红尘中的繁华热闹之地享受一番，就幻化成美玉，离开了真境界，就等于失去了真与空这般本质的真如，附在贾宝玉身上在红尘幻境中历幻，而臭皮囊是指人的肉身，神瑛侍者和绛珠随一群风流孽鬼下凡历幻，投胎而变成甄家的一群公子小姐还有丫鬟经历他们的幻情了解他们的冤债，这些凡人又被镜子映照出来成为了幻影。这些投胎而成的人身就是臭皮囊，因为做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必然被无数欲望牵扯无数烦恼包围，因而堕落尘网中无法逃脱，肉体以及围绕肉体的生存与需要而产生的世俗生活成为了束缚灵魂却无法摆脱的千重负累。

如此看来臭皮囊不止是石头幻身通灵宝玉依附的贾宝玉，还是指一切历幻中的人们，因为人生被比喻成梦一般的幻境，肉身早晚要消逝，所以这个臭皮囊所依存的世界是空幻的，是假像。

后面两句是说宝钗的，因为此刻正是宝钗问宝玉要了通灵宝玉来看，才有了作者这首感叹的诗，金无彩，玉无光，都是指金玉姻缘看似圆满其实却没有好的结果。

而最重要的是最后两句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二句正是全书色空观的展现，用在这首诗的末尾也正是为了给这本书讲述的故事定一个基调下一个结论，这结论其实正是风月宝鉴正反两面的意象和隐喻，公子红妆是镜子正面的幻象，白骨如山则是镜子背面的现实，即一切眼前的美好终将变迁继而逝去的残酷现实。这些累累如山的白骨，已经分辨不出男女美丑老少，不过是一副副枯死的骨架，谁曾想他们活着的时候也曾经是富贵骄人、貌美如花的公子与红粉佳人，青春与生命都是短暂的，转瞬即逝之物，而执迷的世人却看不透这一切，执着其中，迷失了自我。公子与红妆是“色”，如山白骨是“空”，色早晚变成空，而眼前的空，无非也是曾经的色变成的。这就是告诉我们从古至今再到未来，从海外到国中乃至于三千大千世界，无论是何时何地如恒河沙数的人们都逃不过这样的生命轮回，生死无常，这人世间的一切浮华本质上却如此空幻，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所以脂批才称之为“古今亿兆痴人共历幻场，此幻事扰扰纷纷，无日可了”。因为这个道理在任何时代和场合都是永恒的。所以一些荒谬而又肤浅的续书以这两句诗为证据，说贾府未来将会遭遇兵祸及盗匪袭击变成累累白骨的战场，又或者说暗指明朝灭亡之象是十分可笑的，因为他们连这两句诗真正内涵都没有看懂。更加无法感受作者那种囊括人性至理与包罗宇宙万象规律的哲学深度。

而这两句诗和风月宝鉴正反两面色与空的意象和隐喻又是从唐寅的诗句中化出的，脂批在评论风月宝鉴的时候批了两句诗：

贾瑞收了镜子，想道：“这道士倒有些意思，我何不照一照试试。”想毕，拿起“风月鉴”来，向反面一照，只见一个骷髅立在里面，【庚辰双行夹批：所谓“好知青冢骷髅骨，就是红楼掩面人”是也。作者好苦心思。】

好知青冢两句就是唐寅诗里的，全诗如下：

和石田先生落花诗（二十二首）

花落花开总属春，开时休羡落时嗔。

好知青草骷髅冢，就是红楼掩面人。

山屐已教休泛蜡，柴车从此不须巾。

仙尘佛劫同归尽，坠处何须论厕茵。

唐寅原句是好知青草骷髅冢，脂批给改成了好知青冢骷髅骨，意思还是差不多的，但是脂批改过的意象更符合《红楼梦》里的感觉，诗意明显是说红楼掩面的美人，其实就等于青草掩盖的荒冢里的骷髅，是典型的色空思想。这也是脂批将这两句评点在风月宝鉴一段文字旁边的原因，因为这两句诗意实则就是风月宝鉴设定最初的创意来源。唐寅以诗画著名，尤其擅长画美人，但是他也一心向佛，从这首诗便能看出他有很深的佛教造诣，《红楼梦》中描写了一幅唐寅所绘《海棠春睡图》，由于唐寅的美人图画的特别好，所以唯有用他的美人画才能展现出这种绝色佳人的诱人意态，其中又隐约的暗示我们，作者用文字描绘的那些红楼女儿们，实则与唐寅美人图一样，既美丽又是诱惑，同时也是一样都是幻象，而《海棠春睡图》连同秦可卿卧室里的一切陈设、对联一起，构成了一面风月宝鉴正面，即美人的情爱与美色对贾宝玉的极致诱惑，表现了宝玉沉醉美色假象痴迷而不悟的那种状态。红楼掩面人，其实就是这种假象，青冢骷髅骨则是假象下面的真相，恰好构成了风月宝鉴的背面。红楼二字恰是书名《红楼梦》的最初来源，换句话说，唐寅的这两句诗，一是定下了风月宝鉴的原始设定创意，二是定下了全书总书名《红楼梦》的名字，红楼梦的红楼二字就是从这句诗里面来的，其本质的含义又是在阐述佛教色空观念，而我们都知道，风月宝鉴和红楼梦是整部《红楼梦》小说的两大骨架，是搭建全书总体架构的主心骨，如前所述红楼二字恰恰是一面风月宝鉴，暗指唐寅那两句诗，则《红楼梦》这一书名本身也包含了镜子与梦两大小说骨架，这个书名可谓高妙之极。

唐寅被脂批引用的这两句诗，其内涵实在深厚极了，并且由此我们也得知了作者受唐寅诗作影响设定风月宝鉴和红楼梦分别为书名，内涵也同样深厚极了。既然红楼掩面人是假象，是幻觉，而骷髅骨才是真相，等于证实了红楼梦是一场虚幻的幻梦，是假的富贵荣华与情爱旖旎，早晚梦醒，就会见到白骨森森的可怕现实。这才是书名被取做《风月宝鉴》和《红楼梦》的真正原因，而其背后的色空观，又再度验证了佛经中关于色空的阐释，是对《金刚经》的一个最点睛的提点，直接用书名来提点。

   此外，一些人认为脂批改成青冢意为明妃之冢，即王昭君墓，而林黛玉的花签诗正是选自咏明妃的诗，所以认为脂批是在暗示林黛玉，其实不然，因为青冢骷髅骨对应的是红楼掩面人，应该指的是一切包含金陵十二钗在内的全体红楼女儿，而由此句化出的诗句白骨如山忘姓氏来看，作者也只是用他笔下的众多红楼女儿的事例来辐射全宇宙全古今这样广大范围内的一切红颜，都将成为青冢骷髅，来警示千千万万个读者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