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生命故事|02

第一章:死亡 (续)
新学期如期而至,她最好的闺蜜打来视频通话与她讲述最近学校里的趣事。她看见屏幕里那个久违的面庞,相隔一寸,却距离甚远。自己狼狈不堪的模样可真是可笑,她下意识地摸摸头上那顶帽子,拼命掩盖着光秃秃的头皮。
“你真勇敢。”她不加掩饰的四个字好像将千言万语汇成那句毫不吝啬的称赞,却硬邦邦地砸在她头上。
勇敢是个褒义词,可她面对这一切时,除了默默接受还有什么方式呢?等着被病魔缠身,被黑夜吞噬,被毁灭于平行时空吗?这似乎不是她所期望的真正的勇敢,是被残酷的现实催促着长大。
大人羡慕小孩的没心没肺、神经大条,不用为升职加薪发愁,没有买房买车还贷的压力。小孩羡慕大人的见多识广、随心所欲,去游乐园能做过山车,穿着体面的西服在气派的大楼里穿梭。
大人不知道,小孩的世界也有一张隐形的网,把所有不好的情绪包装起来,藏在心里无人问津的地方。另外一半在明处,是快乐、欣喜、和希望,是平日里最常流露的情绪。
每次的治疗日她们都趁天还没亮就爬起赶往医院,总能在路上看到太阳缓缓从地平线升起,将整个波士顿点亮。自己像是白昼的引路人,送走前一天的黑夜,静候光明。心情不错的她准备接受新一轮的治疗,不料挑战真正到来了。
因为近期指标偏低,医生决议让她输点儿血小板。要是血小板不够,一旦受伤了流血过多可止不住。
血小板是黄色的液体,也被装在了输液袋里。她斜眼瞟了瞟头顶的血小板,光是颜值上看就稀奇古怪的。她有见过其他小伙伴输血的、吊盐水的,就是没看到过院儿里有谁还输过血小板的。
她安慰自己,舒舒服服地睡上了一觉,醒来就可以回家了。可等美梦做完,她醒来却感觉浑身上下又红又痒,有凸起的肿块,整个人像着了火似地发烫。她拖着注射器来到洗手间,镜子前的她红通通的脸蛋滚烫,却显得滑稽。
护士急忙汇报情况,叫来了莱特医生。她不安地注视着周围的大人们来回走动,自己心里焦急地燃烧着。
“是对血小板过敏了,属于正常现象。”莱特医生一针见血的结论让爸爸如释重负。“我们加两个过敏药,就是今天得晚点回家了。”她说着便轻轻拉上窗帘,圈起了她自己的小天地方便孩子好好休息。
宽敞的大厅里,只有她头顶的灯刺眼地晃着视线。护士焦头烂额地填写病例、开药、输液,忙得不可开交。她抱紧自己开水烫过似的身子,合上了双眼。
那一天的治疗,在上演了一幕手忙脚乱的过敏后,来了位心理辅导的工作人员。看她怀里大张旗鼓地抱着资料和文件,她意识到,又要进行一次深刻的谈话了。医生对坐在沙发边的椅子上,含糊其辞地做了一段介绍。
“不用害怕,我不是医生,但也是一名医生。今天来,就是想和你随便聊聊天,放轻松就好。”敏锐的观察使她注意到了她红肿的脸颊,她开始询问近期的心理状况。
“最近一切都还好吗?”
“嗯,还行吧。”她努力挤出了嘴角的微笑,已筋疲力尽地不愿再说什么了。
“所以,你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是吗?”
她应该说是吧?
沉默代替她回答,眼眶里的泪模糊了视线。
她习惯了睡觉靠着墙,因为泪水只留给自己,只藏在枕头下,只放在心底。
化疗伴随而来的,是身体发出的一系列高声抗议。副作用来得比想象中更快,身体各个地方都亮起红灯。
呕吐袋成了随身携带,在车上、家里、和医院随时都可能会恶心。
她躲在厚重的被窝里,脸上烧得满头大汗,被高温逐渐抹去了意识,昏睡过去。高烧不退,上吐下泻的不适让她失去了摄入能量的食欲。口腔溃疡、指标下降、浑身使不上劲,蜂拥而至的难题快将她击倒了。
为什么自己会变成这样啊。一个满身伤痕累累、无精打采的病人,一个无所事事、怅然若失的烂人。
心理疏导要是有用的话,就不会有这么多人撑不下去了。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也无法感同身受。遇上别人没经历过的这些事情,他们会说“好可怜”,仅此而已。自己脚下的困境,只能指望自己。
朋友兴高采烈地聊起学校里新来的数学老师如何心狠手辣,说到毕业期紧张的学习压力,分享班里新传来的八卦消息。她微笑着静静地聆听着,心里空落落的。那是一个不再属于她的世界。
她记得自己一页页纸地反复练写班上每一位同学的名字,生怕再也回想不起他们记忆里的模样。可时光像易碎的玻璃,告别了永恒。那密密麻麻的字迹里,同学们已把在时光漩涡里可有可无的她送往了回收站。她终究是在与之相交后,渐行渐远地离开了。
她坐在车里,在拂晓的第一束阳光的照耀下,驶向唯一不变的目的地,医院。交通堵塞,司机日常抱怨自己送孩子上学要迟到了,打电话回家让儿子耐心等待。
她似乎已失去了“学生”这个宝贵的头衔。
医院的氛围是不对的,即使是在预约式门诊的国外。不会遇到国内医院人挤人的场面,不需要早上六点去放射科排队抢号,服务也礼貌周到得没话说,但医院还是医院。尽管墙上画着卡通人物的涂鸦,装饰了五颜六色的气球,所有的因素,可能是死寂的氛围、无尽的等待、医生护士的轻声细语,都在告诉她,你现在是一个病人了。
他们第一次去的地方是医院的国际病人接待中心。目之所及,一切都是白色。头顶的天花板,脚下的地砖,四周的柜台、消毒液、书架、墙壁。煞白的光线欺骗了双眼,那是世界原本不加修饰的模样。生病的孩子由父母推着坐在轮椅上;会议室里一桌人进行着无休止的谈话;耳边断断续续的电话铃声和前台压低声音的辩解。她沉默地等待着。大人的谈话,总是不会让小孩掺和进来。
她想起前不久的另一次驱逐。
那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医院,她在那天被医生请出了诊室。
“我跟你妈妈说点事情。”
一沓厚厚的检查报告散落着摊在桌面上,向她解释这个苍白的事实。“砰”地一声,她关上门,关上了这世上所有残存的美好与希望。
妈妈好像在里面和医生聊了很久。她来回踱着步子,略显急促。事实已摆在眼前,可她宁愿不去相信。
好像是挺严重的。她站在波士顿儿童医院旁边诊所的门口,猛然被拍醒。癌症治疗中心。牌匾挂在门的右边,脚下却迈不开步。
坏消息是:垂体生殖细胞瘤。它侵占了她的大脑,让她的内分泌系统乱了套。大脑的每个部位分别控制着身体不同的功能。好消息是:如果位置再偏一点,她可能就真的看不见、听不到、动不了了。
那时真不知道未来在哪里,不知道治疗能不能成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治愈率以外的少数例外。医生通常不会把话说得太满,给自己留点余地,万一……
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连走的方式她都设想好了。安安静静地离开。爸妈不久后就会忘记她,和哥哥继续平淡的生活。她曾经的存在和消失不会带给任何人过度的伤悲,这是她理想中的死亡。非要死的话,她希望走之前再看他们最后一眼。朋友、家人、老师和同学。她要悄悄地去,别让他们看到她不堪的模样。
她好怕死。她还想活。只有十年的人生有什么意思。那段黑暗的日子里,她常常想,活着有什么意义?做想做的事,追想追的梦,爱想爱的人,在有限的人生中实现自我的价值。
生命这么脆弱得经不起折腾,抵挡不住病痛的煎熬,那可怎么办。残酷现实施加的疼痛还有更让人绝望的。
母亲办完出院手续,如释重负地为未来的生活重新鼓起勇气时,孩子忽然就被送进了抢救室。戏剧性的情节来源于生活。孩子自从进了ICU后就再也没有醒来。
不知过了多久。医院的护士看见,母亲每天日出时都会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虔诚地跪在地上,祈求上天让她的孩子醒过来。
普通的抗抑郁药物不再对重度抑郁症患者起效了。为了尝试一切可能的机会,家人赌了一把,同意了医生建议的MECT疗法。他成功地失去了过去沉痛的记忆,却也忘记了最爱他的人给他留下的美好点滴,患上了长期失忆。
如果生命终将归于尘土,她宁愿不知道自己哪一天离开。死亡迟早会来,那就让生命绽放得再灿烂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