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的森林》3.4
或许我的心包有一层硬壳,能破壳而入的东西是极其有限的,大概因为这个,我才不能对人一往情深。
她所希求的并非是我的臂,而是某人的臂,她所希求的并非是我的体温,而是某人的体温。而我只能是我本身,于是我总觉得有些愧疚。
那是一种没有任何归宿的透明。
我开始思索,或许她想向我倾诉什么,却又无法准确地诉诸语言。不,是她无法在诉诸语言之前在心里把握它,惟其如此才无法诉诸语言。
若问自己现在所做何事,将来意欲何为,我都如坠雾中。
班里边,我没结交一个朋友,宿舍里的交往也是不咸不淡的。宿舍那伙人见我总是一个人看书,便认定我想当作家。其实我并不特别想当作家,什么都不想当。
我一边注视沉默的空间中闪闪浮动的光粒子,一边力图确定心的坐标。我到底在追求什么呢?别人又到底向我追求什么呢?结果找不到像样的答案。我时不时向空间漂浮的光粒子伸出手去,但指尖什么也触不到。
这样,说话当然说不到一起,我只能一个人默默阅读。同一本书读了好几遍,时而合上眼睛,把书的香气深深吸入肺腑。我只消嗅一下书香,抚摸一下书页,便油然生出一股幸福之感。
我答已经读第三遍了,读的次数越多,越觉得有趣的部分层出不穷。
我在人生旅途中,曾经同相当多的古怪的人相遇、相识和相交,但遇到古怪如他的人,却还是头一遭。
“不是说我不相信现代文学。我只是不愿意在阅读未经过时间洗礼的书籍上面浪费时间。人生短暂。”
如果读的东西和别人雷同,思考方式也只能和别人雷同。
永泽这人身上,似乎具有天生的那种自然而然地吸引人、指使人的气质。他有能力站在众人之上迅速审时度势,向众人巧妙地发出恰到好处的指令,使人乖乖言听计从。而显示它具有这种能力的非凡气质,就像天使的光环,清晰地悬浮于他的头顶,任何人觑上一眼,都会即可察觉“此人实非等闲之辈”,从而生出敬畏感。
其实,人们似乎尚未悟出,各种缘由再简单不过:永泽之所以喜欢我,不过是因为我对他从未有过任何敬佩的表示。对他性格中特立独行的部分,复杂难测的部分,我的确怀有兴趣,至于他成绩优异、气质非凡、风度潇洒之类,我却是一丝一毫不以为意。在他看来,这也许颇为稀罕。
永泽是一个集几种相反特点于一身的人,而这些特点又以十分极端的形式表现出来。有时他热情得无以复加,连我都险些为之感激涕零,有时又极尽搞鬼整人之能事。他既具有令人赞叹的高贵精神,又是个无可救药的世间俗物。他可以春风得意得率领众人长驱直进,而那颗心同时又在阴暗的泥沼里孤独地挣扎。一开始我就清楚地觉察出了他的这种内在矛盾,而其他人却对此视而不见,委实令人费解。他也背负着他的十字架匍匐在人生途中。
他最大的美德是诚实。他决不说谎,从不文过饰非,也不隐瞒于己不利的情况,而且对我始终亲切如一,慨然给予诸多关照。
当时我还不以为然。但实践起来,的确很容易。由于太容易了,反倒叫人有些泄气。
总之,永泽能说会道。其实他也没说什么绘声绘色的话,但他一开口,女孩大多听的入神,一副痴迷的样子,不觉之间便喝得昏头昏脑,结果和他睡到了一起。况且,他又长得英俊潇洒,开朗热情,随机生发。因此,女孩只消和他坐在一起,便觉得心荡神迷。
说起来,他同女孩睡觉也并非出于真心,对于他,那也不过是一种儿戏而已。
这样一来,势必在那里待到早上,满怀着自我厌恶和幻灭之感返回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