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猇亭之战 (夷陵之战)

2023-05-17 22:45 作者:环环鸭  | 我要投稿

课程作业是人物小传,给伯言写了几篇文章,受制于精力只写到了夷陵战,没有把一生讲完呜呜呜。而且因为主要是讲历史,笔力很克制(要交给老师看的不敢瞎写),但是既然给他写了3w多字,还是发一篇出来,权当留个纪念好啦(留给以后的我去嘲笑好啦)——————————————————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 ① 夏季四月,武担山。 刘备一袭天子冕服,手持镇圭,四平八稳地压在主位上。但玄黑衣压不住绛红裳,就像冠前十二垂旒遮不住座下那些无家可归的荆州士人的殷殷期盼,就像小小武担山担不起四百年大汉苟延残喘的国祚一般。 他再次表达了对那位在颠簸向东的车架和幽深阴冷的宫廷中踟蹰一生的天子的同情。他拜下去,无比郑重,尽管已经年过花甲,尽管蜀锦从洛阳被退回,尽管国贼从始至终只姓曹… 再次抬头时,他眼神坚定,那燔燎冒出的滚滚黑烟已尽数做了烽火台的战烟。 此番举倾国之力,携章武之威去攻,定要叫碧眼贼尝到苦果。 ② 秋季七月,陆逊从宜都赶至武昌。 武昌那尚未完工的宫殿内,灯火通明,灰尘都无所遁形,陆逊手捧半节伏虎,向孙权顿首,膝盖落在虎纹地毯上。 孙皎和吕蒙都走了,不久之前。 孙权眯了眯眼,目光落在银色的小冠前,青年恭谦又坚毅,有长者之风,只需在旁,浓重的书卷气便直往外冒。 意思深长,才堪负重,子明说过。 孙权扶起陆逊,又解下腰间的百里剑赐予他。“诸位,孤今日以陆逊将军为大都督,假节,领五万军,自选随将,全权负责荆州战事。” 陆逊转身,几乎要没入从宫门倾泻进的天光,但他连眼睛都没眨,谦冲地作了揖。 一众文武应和。 陆逊不知,这次草草拜将会对之后他的工作产生多大的阻碍,但孙权知道后,下次就只好给他亲自执鞭驾车,叫百官都好好跪一跪他的大都督了。 ③ 大江东去,弯弯绕绕被陆逊布置的据点劈成段,处处布将,呈北斗七星之势。他坐镇天权处,新修宜都郡城,在外深挖堑壕,同时筑垒建台,构建起沿江防御和侦查工事。 秋风萧瑟天气凉,数百兵士一层层将黄土打实,爬上梯,夯在旧城墙上,而那些挖空的黄土,稍作整理,又成壕沟。陆逊就在这一片尘土飞扬中穿梭巡视,披风上沾满了沙砾。 西荆地势似卧斗,三面皆峰岭夹峙,惟西面平芜张伸,夷陵又似斗口,长江穿喉过,束为肠道,与清江一交,复又为大川。 夷陵要塞,国之关艰。若失之,敌汎舟顺流,星奔电迈,便可直驱江陵,荆州危矣。 怎么加固都不为过的,陆逊想,登上了角楼去鼓舞军心。 未时过,陆逊又去操练兵勇,士兵们或对练矛戟与角抵,或单独投石,还算卖力。陆逊真诚地希望他们能在野战中发挥更大作用,毕竟,唉。 申时后,陆逊召集一众军官进行讲肆,他擅长这个。他照常那样一板一眼地讲着,狭窄的肩骨立的竖直,连走姿都很谨慎。他半分未察,底下那群糙汉,盯着他的脸正在嘁嘁喳喳着什么,还有那带着不屑地抬抬下颚的小动作。 金乌要收光下班了,陆逊也是。 金乌流着残光,把白云灼烧在火热中,浮起一抹金黄,大地却一片清凉。陆逊在走马岭,打算跑跑马,一身宽衣博带掠过树林,也算是接住了所有的碎金与希望。 陆逊把缰绳向后拉,夜幕正降下,他望向那座江边刚完工的军垒,刘备大军来后,这台便要开始用来窥探敌军了。 岸边有零星的舟船,闪着零星的灯光。陆逊朝回走,船中人的话句句都入了耳。 他们说,诸葛瑾竟然经常派亲信去向刘备通信,他弟弟本就在刘备那当大官,看来他已经在打算立功再投降了呢。 子瑜那么好,肯定不会做如此事。可流鹰乳燕已将消息扩散至此,子瑜在公安如何守得踏实?刘备御驾亲征,我军军心本不稳,放任下去,不待备来,我军怕是要自溃了。 至尊和他一样忙,武昌还没修成,但已经肩负起作为荆州后盾的任务。不仅如此,至尊还得天天送些雀头香、大贝、斗鸭等给北面的曹子桓,只求他不挥师南下。 陆逊想着,援笔成表,就算至尊忙,这件事还是必须有所表示。 至尊表示理解,还说已经把陆逊的奏表封好给子瑜看了,要让子瑜也明白伯言的心意。 陆逊拿到回信时,有点楞楞的,不过也好,他也可以放心对外了。 ④ 千门万户曈曈日。 正旦,晨入朝会,人人衣裳鲜洁,恭敬地祭过陵,再回来听阚泽先生讲经。朝会结,便领着全族老小去祭祀,后摆宴席,门槛都踏矮一截,与亲人们序天伦之乐。到了晚上,又有五色炫煌的百戏可观,小辈们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然而今年在军营,大军将压境之时,能在简朴的营帐中与将士们共饮一壶椒柏酒,道句祝福,就算是过了年。 敬酒时,陆逊能明显感觉到那些老军官们按捺不住的躁动,呼气时,几乎要将烛火扑灭,估计是对让出秭归不满。他没有说,仗不是靠意气打的,只是轻轻抿了杯沿。 敌攻我守,我只见招拆招,步步为营。 正月,刘备已到秭归,大军集结完毕,便立马以吴班、陈式为前锋,率领水军顺流而下,气势汹汹直逼夷陵城。 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蜀军锐气正盛,那些夷陵道边的山岭地区,便让给刘备,让他自个钻进口袋里,把补给线拉的长长好了。 陆逊派精兵去清江西北刘备骑兵处进行牵制,自己领着主力据险后撤。 但刘备穷追不舍,必须设计而退。 行军至两山拗口处,陆逊命兵士们将号旗、牙旗等全部插入地中,再有序地撤走。 蜀军追来了,远远从山坡下望去,只见青绿草地上遍插绛色陆字旗,他们犹疑无比,竟无一人敢决断。 ⑤ 陆逊撤回来了,无损一兵一卒。他没有理会老军官们那些奇怪的眼神,自个坐好,盯着地图,安静地喝水。 不出意料,刘备果然倚仗水文而推进战线,若再配合兵力集中的陆军,一鼓作气,在江北平原上与我军决战,情势可忧。 以今日之大势,陆战是能避则避,但这东逝的长江水实在难缠,水路并进的问题必须先下手为强。 ⑥ 正月,夷陵城外江滨,天朗气清到使人犯困,至少刘备的侦察兵这么觉得。 走舸先行,逆水如之,割开水波而上,如同只只飞鸥。斗舰随后,直毁向水中立栅和浮梁,为蒙冲开道。 侦察兵慌不择路的跑开了。 蒙冲高速冲撞,划过敌船舷侧,带出刺耳的折楫声。敌军急忙掌舵,但船尾裂纹已劈到了舵室,惊心动魄间,斗楼被拦腰斩断, 弩箭齐发,水军将士已经登岸持矛,大喊冲杀了。 上岸击贼,大破五屯,杀其将。再淌过血水,冼足入船,凯旋而归。 陆逊在江边,亲自为宋谦接风洗尘,冲他笑了笑。 制水权在手后,陆逊迅速将水军主力收缩至西塞一带布防。擂鼓台在修,又处处凿河,配合丛生的芦苇藏住战船,陆逊派李异、刘阿和徐盛去负责这些。 蜀之水师,在关羽走麦城之时就尽数折损。此次临时组建水军而来,大多又被一击而溃,剩下的也只能被东吴水师卡的半步难行了。 ⑦ 二月,军情有变。 刘备分兵万余给黄权,让他到江北去掌军,剩下的水军部队也留在了后面,自己往江南方向去安营扎寨了。 陆逊升帐召集众将领。他把双手背在身后, 在帐中缓缓踱步,手下正在大声汇报情况。 上钩啦,他想。 刘备水军难前张为先锋,我军又据守虎牙山不出,刘备当然只能被逼去江南的深山老林里面寻找战机,那里行军供给皆施展不开,这也是陆逊希望的。 但刘备又分支部与黄权守在江北,两军脱节如此严重,其中很难说没有至尊的功劳,毕竟至尊从洛阳那边讨来的名号确实有威慑性,刘备也确实胆略不足。 此前岌岌可危的形势改变了。 “大都督,刘备立营挑战,吾自请为前锋,迎击刘备。”韩当说道,一众将领诸如徐盛、朱然等人,也纷纷拱手回应,所有人看向陆逊。 “刘备举军东下,锐气始盛,且乘高守险,难可卒攻。”陆逊解释道。 “我军将士亦有锐气,有意一战已久,可可与备一攻!”韩当接着说。 “攻之纵下,犹难尽克,若有不利,损我太势,非小故也。”陆逊继续解释。 韩当沉默了,这话不假,刘备的确军多,可听起来就是太怂了。 “今但且奖厉将士,广施方略,以观其变。”陆逊说到此处,还吩咐手下去当阳知会潘璋将军,叫他好好监视和牵制黄权部,毕竟平原上蜀军还是占有优势。 “若此间是平原旷野,当恐有颠沛交逐之忧,今缘山行军,势不得展,自当罢于木石之间,徐制其敝耳。”顶着众人不服气的目光,陆逊继续解释,和盘托出了计划。 言尽于此,众将仍未解意,私下里都嘲笑陆伯言真乃一介书生,竟畏敌如虎至此,哪里有半分主帅风度! ⑧ 天黑了,陆逊从只有一床一案的帐中走出,打算提灯见世界。却见飞镜重磨,把清光洒满人间,手中灯顿显黯然失色。 清风绕指柔,缠绵于碎发,他索性把灯放下。 江面广阔,光而不耀,静水深流,就像他小时候读的那些书一般。 继续向北,壁立千仞,山色棕红挂白点,就像虎牙一般,所以被称为虎牙山。 虎牙、荆门两山悬立,夹窄住长江,暗礁把月光切割,白浪细碎地拍打在上。 入峡第一滩,虎踞牙张露。半江掠鼎沸,不见浮鸥鹭。 这样的急水,刘备的水军本就过不来,更何况他现在竟舍船就步呢? 此次出征,顶着北面巨大的压力,胶着或惨胜,都险之又险。 我有平原缓水,敌只能在对面猇亭的深林里结营,阵似长蛇,更似这逼仄的江水。 他已下定决心要毕其功于一役,长袖中的拳头不自觉地握起来。 他知道那些老将们眼神的毒辣是来自于什么,他们都是从孙坚孙策时代过来的,自己的资历确实不能与之相比。 但又不可抑止地想起那与子明兄相视一笑的默契起来。 不畏月明见陋质,但畏风雨难为光。 他的拳头不可避免的松懈了。 急急回走,想提笔写下些什么,写完却发现一纸洗练过月华,剩下的尽是思念与关心,希望能平安送到家妻和子璋手里吧。 他抬头,依旧向那皎然的明月。 ⑨ 这天,安东中郎将孙桓的求救信使中军帐炸开了锅。 朱然向陆逊拱手,“大都督,孙安东势危,吾自请别部去救,定能败备!” 徐盛显得更加急促,盯住陆逊,“末将亦愿同往!” 陆逊只轻轻道:“未可。” 众将皆狠狠皱眉。“孙安东公族,见围已困,奈何不救?” 陆逊感到无奈,这些人竟然把宗亲身份拿出来压他。如此明显的围点打援之计,却无人点破,看来他们是真的想开战。 “安东得士众心,城牢粮足,无可忧也。待吾计展,欲不救安东,安东自解。” 所有人沉默,却无人信服。 徐盛捏紧杯卮,暗暗咬牙,你的计谋,不就是当缩头乌龟吗? 朱然亦颇感无力,悄悄地叹气。 韩当开始不大不小地使力捶桌起来。 陆逊将一切尽收眼底,想再解释一下,可突然觉得要是说出来是自己故意让刘备去围孙桓的,这群老军官们一定会冲过来把他按在墙上,好好揍个鼻青脸肿了。 真是不容细思。陆逊用咳声掩盖笑意,不愿再讲,干脆散会了。 怎么一回事呢? 前段时间闻刘备去猇亭扎营,既然决定要以逸待劳,自然要给点东西他劳。 他特地修了条叫夷道的驿道,设了夷道县去管辖,还把夷道城建的里三层外三层,马面翁城都修了,就是为了引刘备去攻。 孙桓是个仪表堂堂又爱读书的好孩子,治军有方,至尊称他为“宗室颜渊”,是守夷道城的不二人选。 ⑩ 孙桓事不了了之后,军中对于陆逊的非议愈演愈烈。当然说的最多的还是陆伯言区区书生不知兵,陆伯言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世家子云云,只不过前面加了狂妄二字。 这些将领,如潘璋、宋谦、徐盛之辈,早早入了至尊帐下,并一同征战多年,又经历过逍遥津一战。当时军阵皆散,人人自危,有的人武器都被冲掉,亦有将领被就地斩首,能最后护送着至尊回来,或曾大胜,或曾大败,无论如何,他们现在都成为了能身先士卒不避生死的猛将。 刑贞从洛阳来,久于车上不下,折辱至尊,徐盛竟气愤至涕泣横流,对同僚说只恨我们不能奋身出命,为国家并许洛,吞巴蜀,而令吾君与贞盟,不亦辱乎!他实在是可以报国的志士啊,陆逊对他们的嘲弄,常常感到难以启齿。 实际上,陆逊从不以书生身份为辱。他三岁开蒙读书,十二开始担负支撑门户的责任,但仍一心读书直至二十一而入仕,也曾在郡里小有名气呢,多少年华去,从小陪他读书的小叔叔都走了,但是书还在他的手里。 他从小就崇慕蔺相如之光义,只要不延误军国大计,动乱到军心,这些非议就随他们去吧。 ①① 六月,烟雨冥冥而来,连下一月,暗了千家,连了江海。 梅雨在炎夏前慷慨地、毫无保留地、如期而至地给江南的万物来了一场冗长的洗礼,但刘备却不领情。 荆南除了蛮夷竟无人响应他,而且碧眼贼又派了步骘来捣乱,这便算了。关键是陆逊那小子闷不跟他打,夷道城又攻了几个月都不下,士兵们可谓是愁云惨淡万里凝。现在他只能和他的将士们窝在漏水的一字连营里,听小雨哗啦啦地落溅起泥水,把裤腿都打湿。还有闻那无处不在的潮湿的青草味,真是叫人食不下咽。 刘备就那样窝着,看着自家丞相发明的叫不上名的大车压过崎岖的山路,颠簸着,把粮食一石一石地运进来,那声音吱吱呀呀,尖薄入耳,盖过了震耳欲聋的雨声。 他老刘折而不挠了一辈子,况且现在还有了自己的国和相,怎能坐以待毙! 雨稍小了后,刘备亲领八千精锐埋伏在山林里,叫吴班领一千人故意去平地立营,非把陆逊那小儿逼出来不可。 ①② 大清早,金乌刚刚上班时,营中练兵的秩序就被搞的一团糟。对岸的蜀军将士齐整整的叫骂一阵一阵地飘过江来,捡的全是畜生的词汇,不仅如此,还有人解衣卸甲,袒胸露臂,有人箕踞而坐,仰头而躺,总之,实在无状无礼。 陆逊在远处监军,听到喧嚷,也走过来了,还没走到,就看到一众将领迎过来,他们头上的鬼火冒了有三丈高不止。 徐盛的声音中气十足,“大都督,蜀贼们欺人太甚,末将愿往击之!” 韩当的声音也豪气千云,“观其人数,也不过数千,竟然如此目中无人,实在该打!” 众将都齐声回应,士兵也连叫道“该打”“该打”,渴望大马金刀酣畅淋漓地去收拾一场对面,一时间,士气集中到了极致。 国之大计,审势为先。 陆逊轻轻摇了摇头,“此必有谲,且观之。” 众人登时都如泄了气的大气球般,脸上显出委屈的、吃瘪的神情,有几个将领恨铁不成钢,转身就大步流星地走了。 陆逊把手拢进长袖里,交代了两句,摇着头离去了。 ①③ 一连几天,清早傍晚,蜀军变着法的辱骂与梅雨一起充斥了军营。 总有人坐不住了。 几个老将一起喝酒,喝到上脸了就纷纷吹胡子瞪眼起来。“嗨,这像话吗?书生将军只知道猫着,太窝囊了!” “是啊!猫着就算了,还白白让了几百里地给大耳贼,实在是不痛快!” “那书生什么劝都不听,莫不是仗着自己和至尊有姻亲关系,竟如此嚣张!” “慎言!哎!不知道这仗一年能不能打完!” 众将都做扼腕击节状。 “要打仗,何必看他的脸色,我们自去便罢!” “你当真敢?毕竟那书生还是挂着帅的。” “我们只当先斩后奏,到时候军功都拿到手了,任他也无话可说!” “是!容我再去至尊那参他几本,杀杀他的狂妄之气。” 说到这,大家纷纷避席,满脸的义不容辞,向领头之人一拜。 ①④ 确实很吵,但是估莫着吵不了几天了。 陆逊永远那么云淡风轻,照常起床,照常巡逻,照常读书,甚至照常睡觉。 不寻常的事情找上了他。 丁奉一路小跑过来找到陆逊,上气不接下气,急急地把话织了出来:“禀告大都督,韩当、徐盛、潘璋等将军正在指挥水军,准备渡河开战了!末将劝不住,还请大都督出面!” 陆逊连生气都顾不上,牵了匹快马,扬长而去了。 ①⑤ 陆逊拳头攥地紧紧,披风飞扬,甩出一串雨露,快步进了主帅帐。 腹心未平,实在难以图远! 后面跟着一群焉了吧唧的,像刚淋了场大雨的小狗一样的糙汉,他们和陆逊足足间隔了三步之远。 陆逊端坐在主位上,无人敢入席。 有士兵径直入帐,流畅地朝陆逊一拜,“启禀大都督,对岸千人已退,还有刘备的大股伏在山林中的兵也出来了。” 陆逊挥手让士兵退下,眼睛扫视过底下一众军官。 “所以不听诸君击吴班者,揣之必有巧故也。”陆逊一字一句道。 雨在下,众将哑口无言。 陆逊取下墙上挂着的百里剑,那是出征时至尊亲手交给他的。 利剑出鞘,剑锋上的寒芒让底下所有人怛然失色,这才堪堪忆起,上位是拥有假节之权的大都督。 陆逊案剑,现出平生未曾有的严肃神色。 “刘备天下知名,曹操所惮,今在境界,此强对也。诸君并荷国恩,当相辑睦,共翦此虏,上报所受,而不相顺,非所谓也!” 雨还在下,众将低头,三缄其口。 陆逊咬牙,继续道,“仆虽书生,受命主上。” 书生二字发音时,众将都冒了一身冷汗。 觏闵既多,受侮不少。 那种切齿之怒,陆逊有时都恨不得,动用军法。 “国家所以屈诸君使相承望者,以仆有尺寸可称”,陆逊顿了顿,“能忍辱负重,故也。” 众将噤若寒蝉,只听得见陆逊拂过剑身的声音,甚至盖过了松涛般的雨流。 “各任其事,岂复得辞!军令有常,不可犯矣。” 此话一出,众将感到如坠冰窟,复又释然如初了。 ①⑥ 闰六月,梅雨走,炎夏来。 刘备认命般带着万余亲兵继续去围夷道城了,只要能突破,再叫自己那可怜的水军去接应黄权部,一起前后夹击,未必不能扭转乾坤,他想。 大部分军士还是留在猇亭那如长蛇一般的树栅连营中,他们开始,自己都觉得欠揍般,想念那些天天赏雨的时日起来。 旱日干密云,炎烟焦茂草。 刘备也颇感清风无力屠热,叫营里的军士都别操练了,去树林里避暑,晚上再入营好了。 ①⑦ 陆逊在他那修的坚固无比的宜都郡城城楼上,不避烈阳,轻轻地摇着便面,望见槛外长江空自流。 他正掐算着时间,却眼尖地瞧见了至尊的来使。近来至尊总是派使者来询问境况,而且一次比一次不客气,陆逊一边想一边下楼去接人了。 他把使者招待好,也确实觉得时机已到。 他在帐中简单的案前跪坐,日光很好,他细细砚墨,提笔顺溜地写着字。 “夷陵要害,国之关限,虽为易得,亦复易失。失之非徒损一郡之地,荆州可忧。今日争之,当令必谐。”(至尊我不是非要拖的,夷陵实在是太重要了。) “备干天常,不守窟穴,而敢自送。臣虽不材,凭奉威灵,以顺讨逆,破坏在近。寻备前后行军,多败少成,推此论之,不足为戚。”(我无才,但是背后有威风的至尊呐,而刘备本来就败多胜少,人不太行,还特别牛气,违背天常,不守着老窝反而来自送。) “臣初嫌之,水陆俱进,今反舍船就步,处处结营,察其布置,必无他变。”(刘备已经放弃了最优解法,现在穷途末路啦。) “伏愿至尊高枕,不以为念也。”(至尊放心睡大觉就好,臣陆伯言一切尽在掌握中呀。) 笔停书成后,陆逊感到什么毛病都好了,痛快无比,赶紧封好打发使者走了。 对了,还顺带让他捎了两封送到吴郡吴县的信。 ①⑧ 杉树高大挺拔,阴翳了整个山头,包纳了大片的炎光。即便如此,那些漏网之鱼般的阳光滑过树叶,交过树影,曲折回环般地落下来,仍然像淬火的刀般割灼皮肤,几乎要把铠甲连同中衣烧着。 山石被大片的人群压的滚烫,上头的苔藓也被尽数糟蹋。戈矛和枪戟躺于树下,札甲和兜鍪没于丛中,小鸟们被热得叽叽乱叫,人倒是一声都不想叫了,眼睛都睁不开,光流汗就把所有气力都流走了。 却突然有兵士过来通报,说他们的那座营寨有敌来犯。 但听一片骂娘声。 虽然骂娘,但蜀军们还是老老实实把闷热的铠甲和武器捡起来了,窸窸窣窣地装备好,正好,他们现下也十分想揍人。 江左的那群拉跨的陆军刚刚行过鹿角,就被杀得大败而归了。 蜀军将士们狠狠嘲笑了他们一番,就又回树林里瘫着去了。 ①⑨ 主帅帐中,陆逊翩翩而来,没有人为他避席,有人还鄙夷不屑地冲他翻白眼。 敌军已经深入我境几百里安营扎寨了,现在去打能讨到什么好?这书生大都督还文绉绉地扯什么“今住已久,不得我便,兵疲意沮,计不复生,犄角此寇,正在今日”。还犄角此寇呢,连别人的鹿角都没碰到!真真真丢死个人了! “空杀兵耳!”不知是谁带的头,一众军官纷纷附和,帐内的空气顿时粘稠不已。 陆逊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安静地喝水,没理会底下人的哂笑。他也没料到蜀军反咬这么严重,不过没关系,试探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没关系的,他已经派朱然和韩当径直向北了。 他莫名其妙的想起在海昌屯田时流的那鼻血,落在了虎口,熨在了心脏。 正好眼下天气也如此炎热干燥,猫了这么久了,是时候让对岸也好好流下血了。 思及此,他放下了杯卮,甩了下披风,不自觉地低头浅笑,眉头伸展开时,卧蚕也鼓了起来,一双眼睛明光熠熠。 众将却皱眉,这书生在干嘛?旧疾复发啦? “吾已晓破之之术。”陆逊拍了拍自己那并不宽广的胸脯,笑着道。 没有人回应他,都摆出一副作壁上观的架子。 没关系的。 陆逊熟练的拔出百里剑,只听得一阵破空声,长剑直指门口外的旌旗,天光倾进来,顺从地在剑锋上跳起了银色的舞,璀璨夺目。 江东的大都督登台擂鼓,朗声向全体将士们宣布正式开战。 ②×⑩ 鼓角彻天,星月皆隐。 陆逊在整齐待命的军阵前,立身似剑,脊背被汗水打湿。他坚定地抬眼向前,不自觉地皱起眉,严肃地、细致地打量过每一张脸,身旁绛红的旌旗和火焰飘扬不息。 眷我耿介怀,枯得万骨功名来。 数以万计的茅草被膏油淋了个盆满钵满,深蓝的火舌迸射在上,绽出暖黄的火花,高高投入树栅和布帐,一瞬间伏脉千里,燎平了草地,沾爬上高楼,偾张于深林,焮天铄地。 火花炸开,将人间与地狱扭曲成座座焰山。烈焰涨黑烟,黑烟尽数卷入泼墨般的苍穹,苍穹怀抱住大地的火光,又照亮了斗乱的恶烟。山崩地裂般的烟熏火燎中,大片整齐的鱼鳞甲的银光突兀地切割进来,战争真正开始了。 营寨、垒台、树林里,木楼上,所有的生命都被大火搅得支离破碎,魂魄尽丧。 毒燎攀惹上铁甲和束带,虐焰缠刺于血肉和筋骨,抓心挠肝,抱头鼠窜,或被礌箭横穿,或被戈矛勾啄,或灰头土脸一身火毒摔落于尘埃,或推搡挤闹恐慌万状跳碎于江水。哭喊和眼泪染上恶烟遮蔽的天空,哭喊破不开,眼泪浇不灭,毕剥的焦糊味和嘶嘶的铁锈味就在缝隙里散出来,填住所有的退路和希望。 血从悬崖上漫下,涂黑了棕红的山石和鲜红的舜华花,从来无情东逝水,这次却被尸骸堵塞得满满当当,寸步也难行了。 陆逊在高处,烈风绞着身躯,后背抵着虚空,火光烧在本就炽热的瞳仁里,灼流出满手心的血。 他松了松手劲,但有些松不开了。 ②① 南面火起,沿着连营一路窜过来,天地陷落于炎海,冲杀声越来越近了。 蜀军将士们从睡梦中惊醒,抓上鞋靴,慌手慌脚,慌不择路地涌向北去。 跑过森林,奔过山岭,淌过河流,一路气喘吁吁,到了涿乡,终于逃赢了连天的业火。 抬头,等待他们的,却是朱然和韩当那恐怖的像大斫刀般竖立的玄甲军,还有他们身后那三层楼高的弩箭待发的战舰。 那他们的主公呢? 刘备正准备歇下,忽闻手下来报,说孙桓从夷道城出城开战了。 嗯?天上掉馅饼啦?那小毛孩竟然自己放弃了坚城?看不起我老刘? 刘备也不马虎,马上披甲整军去迎敌。 兵甲相接声不绝于耳,却见西北方向烟焰涨天,恬静的人间活生生变成了正在受炮烙之刑的酆都。 刘备也不马虎,马上明白了当下三面受围的处境,赶紧纠结起亲兵,也不管树栅连营中的将士了,脚底抹油般向西奔去。 黄权也没有马虎,即刻明白了自己已经被乘流断围,成为了一支江北的彻底的孤军了。或有不甘,或有愤懑,无论如何,他只能径直北上了。 ②② 刘备一路奔逃到马鞍山,吴军乘大胜之威,步步紧逼,老刘也没办法,让万余亲兵把自己围起来,以求突破。 老刘用亲兵把自己围起来,陆逊就用全军把山围起来,从四面八方,带着忍了一年的吃瘪劲,猛攻了一天一夜,待到子时,刘备的亲兵已经所剩无几了。 老刘十分无奈,这下家业都输光了,不由仰天大叫道,“吾乃为逊所折辱,岂非天邪!”手下里的荆州土著都看不下去了,赶紧拉着玄德公从小路逃跑,顺着偏沿、高家堰、白沙驿直直逃往秭归。 这边老刘刚刚开始跑,那边就马上被陆伯言发现了。 他陆伯言又不是什么真书生,赶紧下令水陆两路并进包抄,非把刘备捉到手不可。 不过这刘备确实会跑,一边跑一边把铠甲武器脱下来送给我军烤火,可废了陆伯言好大劲去清理。 陆逊紧随其后地赶到了秭归城下。 老刘一连叹了三口气,得,还得跑。不过估摸着要是坐船,肯定会马上被吴军那些模样乱七八糟但是速度一点都不马虎的战船追上。实在是没办法啊,可怜他老刘年过花甲,还得拖着老腿去跑那险之又险的三峡古栈道! 老刘一口气跑到了石门山,正打算歇歇老脚,孙桓却突然冒出个头,带着十足的杀气,操着流血的战戟扑上来,就差一点点,一点点就要把老刘捉到手了! 老刘无奈地再次仰头大叫,“昔初至京城,孙桓尚小儿,而今迫孤乃至此也!” 虽则无奈,还是要跑。 老刘把傅肜留下来断后,赶紧撒丫子向白帝城逃去。 待老刘跑到白帝城时,恍然发觉,那支随他一起出征的军容严整的大军,现在竟然只剩下他自己跑回来了! 孙桓那小子还想来追老刘,幸好子龙及时来了,不然后果实在是不堪设想啊! ②③ 陆逊靠在凭几上,安静地喝着水。夷陵一战后,那些老将现在看他就跟看神没差别。他心中畅快极了,就像有好多小鱼在游一样。 有人给陆逊汇报了刘备的情况。 陆逊觉得好笑,差点被呛到,笑着摇了摇头,这刘玄德,实在是腿做的卢飞快啊,跑的路估计都比自己的那一字连营长了。 这人还汇报了至尊想继续攻打白帝城的意向。 陆逊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可不是好主意,曹子桓估计要来了。 陆逊叹了口气,创业艰难百战多啊,接下来四面都要漏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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