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记世间一切闪烁的美好
我是泷铭。
真名当然不是这个名字,但相对我原本的名字来说,我更喜欢这个名字。我的许多朋友叫我猫猫。最开始是因为小凛叫我泷喵喵,她说我的名字像龙猫;后来,这名字不知怎么就传开了,慕子叫我喵喵,山茶叫我阿猫,梦梦叫我猫猫,小鱼叫我猫猫,鸽子也叫我猫猫,最后大多数人统一口径叫我猫猫。于是我莫名其妙跟猫扯上关系。
在许多人的印象中,我温柔,善良、乐观,值得信赖。
或许你们不会想到,乐观的猫猫并不与生俱来的乐观,他的人生甚至差点儿一片黑暗。
据爸妈说,小时候的我活泼好动,属于社牛型小孩,见到陌生人都能说上几句。不过,在我拥有完整的、成段的记忆之后,大概是从小学开始,我开始逐渐变得沉默寡言,我并不清楚这种现象从何起源。
一开始的变化是很轻微的,一直到三年级之前我还算比较活跃,只是从来不与外班人交流;直到三年级到四年级的那个暑假,我跟着父母搬家到邻近的另一座小城,与过去的生活和好友告别,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继续读书。我开始怕生,开始变得胆小。我有一个很大的弱点,我记不住别人的名字,于是我变得不喜欢与人打交道,我的社交能力因此变得极弱。
不过总算有几个熟识的朋友,不至于只活在自己的世界中。
我的朋友甲,与我同一个小区,前后楼。因为她的名字很像我某个曾经的好友,于是我刚搬来这里时便同她认识,上学后很惊喜地发现我们在同一所学校。
我邀请她到家里玩,她趁我不注意,在母亲的办公桌里拿走一沓钱。
母亲知道这件事后,把她叫来家里。她从进门开始一直惶恐到母亲让她离开。她拼命否认自己偷了钱,而母亲甚至还未提起这件事。
母亲没有忍心找她的父母理论,于是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从那天起,她开始躲着我走。
我的朋友乙,同样与我同一小区,同一幢楼,我们一起上下学。
他的性格与我正相反,开朗,健谈,人缘很好。我跟着他一起玩。他的朋友很多,我一个都不认识,但陪他到最后的总是我。
周末放假,我去找他玩,他不在家。我打电话给他,他说他在外面有事。一会回去。于是我坐在他家楼下等他。
我从下午一直等到天黑。
他终于回来,跟他的一个朋友有说有笑。一直走到近前,他看到我,喊了我的名字。我抬头看向他,看到他笑了,指着我跟他的朋友说:“你看那家伙多寒碜。”
他的朋友也笑了。
他与他的朋友道别,很潇酒地经过我上了楼。
我的心一片寒凉,夏天的暑气因此消减了许多。
我再没去找过他。
反正他不缺我一个朋友。
在那之后,我不再轻易交朋友。
上了初中我的交际圈变得更窄,因为我依然记不住别人的名字。严重到什么程度?初中三年,我连本班同学都认不全。但很幸运的是,我还是有几个要好的朋友,并且没有再被他们伤害过。于是回想初中三年,竟是我过得最平稳的三年。虽然每天的生活单调重复,因为我几乎从不参加集体活动,除非强制要求。
因此初中三年我过得平稳,但同样没有许多色彩。
直到高中。
我压抑在心里的负面情绪终于爆发了。
初中的同学与我分到同一所高中的只有五人,有一个与我同班。高中开始强制要求住校,这意味着几乎毫无交际能力的我需要独自生活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陌生的环境与陌生的人。再加上当时正赶上疫情,我一个月才能回家呆上几小时。我尝试着至少与我同舍的人好好相处,但发现我完全无法适应他们的相处方式,因为我不会骂人,不会抽烟,不会打架,不会玩王者荣耀和吃鸡,不喜欢听DJ,也不擅长与老师称兄道弟。
于是我开始隐隐地被他们孤立,在舍里,在班里,虽然许多人并不孤立我,但我在班里认识的,叫得上名字的人一双手数得过来。我与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仍然是陌生人。
那段时间对我来说很煎熬,处在那样一个世界,我孤独,惶恐,像被母亲叫到家里的朋友甲。我开始逐渐自闭,抑郁,逐渐变得暴躁,时常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最严重的时期,我甚至出现过人格分裂的症状。我发现这件事,是因为我的同桌在提到我的反常举动时,我发现我完全不记得我做过这些事。
我把这一切压抑在心底,对外努力展露正常的一面,内心却早已伤痕累累。
但我很冷静。我最大的优点就是可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无法抑制我的负面情绪,但我意识到我必须想办法做出改变。因为易怒,所以学会道歉;因为抑郁,所以学会独处;因为冲动,所以学会克制。
我开始记日记,用日记来记录我每天的心理状态,并试图以此为基础去思考对策。我只有打开日记时是完全清醒的。
再然后,我一时冲动,做了一件令我后悔至今的事。
我在最不清醒之时同我喜欢的女孩子表白了。
我以最糟糕的状态去面对这次表白,理所当然地获得了失败,事实上从我送出那张纸条时,我就已经预见自己的失败了。
但为时已晚。
她开始躲着我。我们之间的关系迅速冷淡。这对我来说无疑是一次严重的打击。
我无法再维持表面的正常了。
那时我的同桌是我的初中好友,当时我觉得很幸运,因为他是我在这陌生世界中唯一熟识的人。
在我抑郁最严重,人格分裂发病最频繁的时期,我担心自己会不受控制地做出些不好的事,便下定决心将我的病症告诉了他。我希望当我失控时,他可以帮我一把。
我能依靠的只有他了。
直到有天晚上,我醒来后发现自己在教室。时间是第二节晚自习下课,我上一次的记忆中断在第一节晚自习上课期间。我以为只是我太累了睡着了而已,还很庆幸没有被查课的老师抓到减分。
但同桌闷闷不乐。我问他怎么了,他冷冷地回答:“我怎么了?你自己干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没点数?”
我是真真的没数,因为在我的记忆里,我才刚醒,之前发生了什么我完全不知道。不过通过他的语气,我也大概猜到,我刚才肯定做了让他很生气的事。
我不知所措,慌忙辩解:“我不记得,是我的另一个人格……”
“你能不能别再说这些话了?"他忽然恼怒起来,“我烦了,我不想再陪你玩过家家了。”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原来他从未相信过我说的一切,原来他从未成为过我的依靠。我终于明白,根本不会有人相信这一切,也根本不会有人能帮助我。
我不怪他,因为确实是我有错在先,因为这些事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确实很难相信。我不怪他,哪怕他并未在一开始就说明他的怀疑,等到我最脆弱的时间才给我重重一击。
只是那天开始,我没再把他当过朋友,而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在那之后,我不再轻易相信他人。
我坐在教室里,与我坐在一起的有五十一个人;但我发现,他们都在陆上,而我是一座孤岛。
我将自己的内心封闭,从不展示给别人。我没再对任何人说起我的状况,孤立无援地度过了那一个月,结束了我在高中的第一个学期。
然后,我遇到了佟凛。
小凛与我意外在网络上相识,却意外地互补,她是个热情可爱,活泼开朗的女孩儿,小我三岁,但说话的逻辑完全不像孩子,甚至比大人还清晰。是这样一个女孩子,在我临近崩渍的边缘,一只脚悬空,即将落入深渊时,拼尽全力将我拉了回来。
那个寒假,我将自己沉浸在游戏与网络小说中,试图逃避现实,并对一切现实事物兴致缺缺。
有一天我打游戏到凌晨,小凛发现我还在线,在QQ上发我消息,配了一张我在线状态的截图。 “还不睡啊?”她说,“熬夜对身体不好”。
我想,你不是也在熬夜?但我没这样说。我只是告诉她我睡不着。
“是失眠了吗?"她问。”心情不好的话可以对我讲,如果不是,那明天一定要去医院检查一下。”
“可以说是心情不好,也可以说是生病了吧。”我说,“大概是自闭症焦躁症抑郁症三症并发导致失眠这样子。”
我是开玩笑一样去说的,因为我从没去看过医生,也没将这一切告诉过其他人。所以我也不知道当时的我应该归属于哪类病症。我想,她一定也只会当作一个玩笑吧,以为这只是我的一句俏皮话。
但小凛完全没有把我的话当玩笑,而是立刻很担心地询问我的状况。她打字速度很快,一眨间的时间十几条信息刷出来很认真地给我建议,字里行间全部是关切。
哪怕那时我们还没有现在这样熟识,她依然在屏幕的另一端努力地想要帮助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我愣愣地看着屏幕上的文字,点开对话框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泪水不知何时滴落手机屏幕,将键盘的一个个字母弄花。
我试图岔开话题:“你不去睡觉么?”
她含糊地回复:“唔,一会儿就睡啦。”然后又把话题转回到我身上来。
我们很快成为了彼此最要好的朋友,大概是因为她自那以后每天都给我发消息确认我的状态。她叮嘱:“有什么事情一定告诉我,我随时在。”
在小凛的建议下,我上网查资料,自学心理学理论和技巧,尝试调节自己的精神状态。心理学很晦涩难懂,理论知识光是看到就眼晕,我艰难地学会了零碎得不能再零碎的一部分,花了假期剩余的全部时间。
很不可思议的是,最后我真的成功了。我便是用这一点零碎的心理学知识与自身状况结合,外加小凛的全力帮助,最终找到了有效的稳定自身情绪的方法。
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我很高兴,小凛也为我高兴。
直到在那半个月之后,我才知道,小凛那天晚上不去睡觉的原因并不是简单的熬夜。
佟凛是一名癌症患者,胃癌,但癌细胞已扩散至脑部。手术的几周前,她需要吃很多很多药来准备手术,其中有一种会让她失眠。
她说,她觉得很幸运,因为她的手术安排在我开学后第二天。于是在我的一整个假期,她都可以随时待命,回应我的倾诉。
我在高中住校,学校禁止使用手机,所以直到半个月之后,我才看到她的留言。那是她给我的诀别信,是她的遗书。我终于知道,她在以一种怎样的决心去帮助我。
不过我并没有过度悲伤,因为那留言后紧跟着她在三天前的消息,手术很成功,她的病情基本稳定了。
我的情绪依然时有不稳定的情况。每当这时,小凛比我自己还着急。我曾有一次因为情绪崩溃突然与她失联,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焦急地去问我常联系的朋友们。直到我七天之后再联系她,她打过来电话,哭着埋怨我为什么不告诉她。
我的心蓦地一疼。
在我的状态开始好转之后,我用命名法为自己取名“泷铭”,英文名“REMEMBER”,意为“铭记”。我将自己全部社交平台的昵称全部改成这个名字。
我与小凛约定,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
在我正式开始使用泷铭的名字之后,我遇到了很多人,也帮助过很多人,当然也因此受过很多伤。我经历过欺骗,受到过谩骂,被自己帮助的人捅过刀子,很疼。但我依然尽力去帮助我遇到的每一个人。
因为,我的帮助说不定能够拯救对方,像佟凛拯救我一样。
在这样的坚持下,我遇到了梦梦。
梦梦全名周沐梦,昵称繁花入梦。我在游戏里认识她,偶然得知她是一名绝症患者,病毒性巨细胞感染。
梦梦喜欢看书,喜欢听歌,喜欢玩游戏。但她没有朋友,因为她自幼便常年住在医院的病房里,但梦梦是个很坚强的女孩儿,她没有因自己的经历自怨自艾,而是用她的乐观感染了我。于是我尽我所能去陪伴她,像当初小凛陪伴我一样。
她讨厌男生,因为她曾经由于自己出众的相貌被男生堵过门,接近霸凌的程度。但她对我宽容。我很荣幸地成为她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男性朋友。
她说我像她哥哥,因为她的哥哥对她很好。
她渴望亲情,但很少被家人关心。原因之一是她是领养的孩子,并非父母亲生;原因之二是父母工作很忙,抽不出时间来陪伴她。能够一直陪伴她的只有书,音乐和游戏。对我触动最大的一件事,她可以只因为妈妈抱了她一下就高兴好久好久,恨不得告诉全世界。
但她从不悲观。她清楚地知晓这世间的黑暗,因此更加热爱生活,要加向往那一缕光。
梦梦对我的影响很大,我能坚持走到今天,梦梦有一半功劳。她让我认识了出自张嘉佳小说《云边有个小卖部》中关于“一缕光”的定义——“希望和悲伤,都是一缕光。”
梦梦是我的一缕光,她用她的乐观与坚强照亮了我。
我希望我能成为一缕光,能够照亮更多一点。
我在自己的道路上前行着,但很幸运,我并不孤单。在前行的途中,我遇到很多人,慕子、小鹿、樱、小鱼,鸽子,沉夜……
他们是最开始跟着小凛叫我猫猫的人,也是一直陪伴着我的人。我记不住名字,但我忘不掉他们。
我从小凛那儿学会了命名法:将自身意义作名,心仪之字作姓,组合成独一无二的,专属于自己的名字。
“凛”的意义是:提醒自己不要变得像世人凛冬般的冷漠。
那么“铭”的意义是:铭记生活中一点一滴的美好。
泷铭走到今天,已经不单单代表我一个人了。他承载了许多这世间仍在闪烁的美好。他从小凛那儿学会了温柔与善良,从梦梦那儿学会了乐观与坚强,从许多许多人那儿学会了许多许多东西,并用这些填充自己的心,构成了自身存在的意义。
他从现实中历经黑暗,也在故事里见过光明。
我的种种遗憾,于是也在一点点被这些美好填充:我与喜欢的女孩子最终分到一个班,关系逐渐好转,成为了不错的朋友;我有了接纳我的小小群体,并拥有一群很好的室友;在我遇到困难打算独自面对时,会有人对我说:“你怎么不告诉我啊?”然后毫不犹豫地出手相助;我的高中同学总是惊奇于我认不全同班同学,但从未嘲笑我,而是不厌其烦地告诉我他们的名字,并且避免让我做需要认人的工作。
这些埋藏心底的遗憾,终于也变成了我需要铭记的美好。
“铭”的意义是铭记生活中一点一滴的美好。
我记得楼下理发店的老板喜欢玩乐器,常常抱着吉他自弹自唱,或横一只笛在嘴边悠悠地吹,虽然收入少,但生活很悠闲;我记得小区里收破烂的叔跟扫大街的姨是两口子,工作虽苦但很幸福,因为他们靠自己的双手吃饭;我记得曾认识的一个游戏好友因学业暂时退游,再见时他已考入心仪的学校。
我永远记得两个心怀灿烂星光的女孩,一个将我从黑睛中拉起,一个给予我一缕光。
生活中有美好,只要心中有一缕光。
我应铭记世间一切闪烁的美好。
这是《尘间笔录》在我高考前发布的最后一篇之章,并以此纪念我即将告别的高中生活。
我很幸运,我不孤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