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鸣】你是我的文艺复兴 04
“那你呢?怎么突然从意大利回来了?还进了爱与家做事?”
陈一鸣克制着内心强烈的冲动,小心翼翼地说出了困扰他多日的疑问,同时尽可能地让自己看上去只是像在对一个多年未见的朋友表达最为寻常的关心。
井然往自己杯子里重新倒上了酒,如实回答道:“半年前,我妈在回家的路上突发心肌梗死,是爱与家的员工及时将她送去医院做了手术,这才捡回一条命。所以,这个人情我不得不还。”
别看井然现在说起来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但这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陈一鸣完全可以想象的到他当时身在异国他乡的那份茫然与无助,胸口闷闷地发疼,连忙追问道:“那阿姨现在怎么样了,身体好些了吗?”
“恢复得还算不错,医生说以后只要按时吃药和定期复查,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那就好。”陈一鸣听完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接着说道:“我之前在网上看到过几个食谱,说是对老年人的心血管保护很有好处,回头我找出来发给你啊。”
“好,谢谢。”
有了这个突破口,二人之后的交流明显比刚开始时要自然许多。
陈一鸣主动跟井然聊起了国内最近的经济形势,也会将自己在房地产开发这块的想法毫不吝啬地与他分享。还是和从前一样,在绝大部分的时间里,井然都充当着一个安静的倾听者,但这完全不影响他的思考,偶尔提出的一些见解甚至连陈一鸣都不得不佩服他的敏锐和一针见血。
可能是当下的气氛实在是太好了吧,让陈一鸣不禁有些忘乎所以,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的心里话问了出来:“那……除了‘大爱城’这个项目以外,你今后还有什么具体的打算吗?”
因为喝了酒的关系,陈一鸣俊俏的脸蛋转眼就变得红扑扑的,像极了一颗熟透了的苹果,让人忍不住想要上去浅尝一口。
井然喉结上下一滚,嗫嚅道:“我……”
谁知,还没等他开口,包间的门就突然被人从外面推了开来。
只见王子茹端着一只酒杯,缓缓走进二人的视线中,笑意盈盈地对井然说道:“井先生,上次在爱与家匆匆一见,我可是一直对您的作品念念不忘啊。刚听说一鸣约了您今天在这儿吃饭,就赶紧过来敬您一杯。”
无端被一个陌生人打搅了兴致,井然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但刻入骨子里教养又让他不得不迅速调整好了状态,客气地端起酒杯,伸手与她碰了碰:“王总您太客气了。”
“怎么样,这儿的饭菜还符合井先生的口味吗?”
“嗯,这里的上海菜做得很地道,我在国外这么多年,确实很久没吃到过如此正宗的家乡美味了。”
“是嘛,我就知道,我们家一鸣这么细心,有他在,一定不会怠慢了贵客的。”
说完,她有意无意地看了眼站在边上的陈一鸣,眼神中涌动着一股不加掩饰的欣赏,暧昧的气息在酒意的加持下显得尤为刺眼。
井然一边应付着王子茹,一边将陈一鸣脸上逃避的神情尽收眼底,恍惚间,他也终于明白了今晚这顿饭局的真正意义。
“好了,我在隔壁包间还有其他客人,就不多奉陪了。一鸣,替我好好招待井先生。”
“好的,王总。”
简单说了几句场面话后,王子茹便欣然告辞,陈一鸣礼貌地将她送到门口,关上门后,他背对着井然深吸了一口气,在心中默默盘算着该如何向他解释这场尴尬的会面。
说自己并不是王子茹专门派来的说客?
还是说自己真的只是单纯地想要了解他的近况?
然而没想到,井然却先他一步发了话:“我在意大利还有好几个项目没有完成。”
“什,什么?”
陈一鸣的脑子一下没转过弯来,转过身怔怔地望向井然。
这时,井然也恰好抬起了头,一双幽深的眸子里写满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我的意思是,短期内我都没有回国发展的打算。”
坚决,果断,不留余地,这样的井然才是陈一鸣记忆中的样子。
他张嘴想要继续说些什么,却发现,似乎所有的语言都突然变得这般苍白无力。
井然将杯子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随后径直走到陈一鸣身边,似笑非笑地说道:“下次如果陈总还有任何商务上的事情要谈,记得先和我的助理预约,我不想把自己的时间浪费在一些无聊的人和事身上。”
陈一鸣紧紧攥住了自己的拳头,木然地点了点头,任由指甲深深嵌入自己的皮肉而浑不自知。
直到包间的门被重重地合上,整个空间静得只听得到他自己的呼吸声,陈一鸣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似乎又把事情搞砸了。
井然回到家时夜已经很深了。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自己的房间,一屁股坐到床尾凳上,松松垮垮的脊背让他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落寞。他低着头,努力想要用意念来抵抗不断上涌的酒意,可从太阳穴处传来的一阵阵若有似无的疼痛感还是叫他狠狠闭了闭眼。
咚咚咚。
忽然,房门轻声响了三下,井然蓦地抬起头,这才发现他的母亲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外,正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于是,他连忙收起脸上的情绪,起身对她说道:“妈,都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没睡呢?”
“是啊,妈妈在等你啊。”
井然的母亲姓白,是国家恢复高考后的首批大学生,名副其实的知识分子。
她出身于书香门第,自幼就接受良好的教育,无论是学识还是品味,都比一般人要高出许多。都说岁月不败美人,尽管如今的她样貌、身材都早已不复当年,但依旧能从井然的眉眼间依稀窥见到几分她年轻时的风采。
白阿姨缓步走到井然面前,刚一靠近,立马就觉察出了他的异样:“你喝酒了?”
井然淡淡地一笑:“没喝多,就喝了一点儿。”
“怎么回事,你从来不喝酒的?”
可井然显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和母亲纠缠下去,轻声说了句“我没事”,便转过身去重新落座,两眼无神地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看,心里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
看着眼前情绪如此低落的儿子,白阿姨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去安慰他。
想了半天,她最后还是决定坐到他的身旁,试探性地说道:“刚刚你的导师伊万教授和我通了电话,他想让我来问问你,为什么迟迟不肯接受罗马市政府的邀请,去参加圣天使桥修复工程的竞标。”
“您都知道啦。”
“然然,妈妈知道你对自己的事业一直都很有规划,妈妈也不好过多干涉什么。但圣天使桥是你从小到大的梦想,现在机会就摆在你的面前,为什么不好好抓住它呢?儿子,你到底在顾虑什么啊?”
井然的父亲去世的早,打小他便和自己的母亲相依为命,自然知道她这么着急完全是因为爱之深责之切,随即拉起她的手,耐心地和她解释道:“您说的不错,这确实是我离梦想最近的一次。而且他们甲方的人还跟我说,说这个项目的负责人很喜欢我的作品和理念,所以竞标成功的可能性非常大。”
白阿姨越听越糊涂,正想开口,就听井然又继续说道:“可如果竞标成功的话,这一两年我都不会回国了。”
只一句话,就让白阿姨之前准备好的一肚子的话都硬生生地梗在喉间。
井然仿佛也看出了她的纠结,不忍见她伤心自责,便难得地向她吐露起心声来:“妈,这些年我一个人在国外打拼,一步步实现自己的理想,可回过头来才发现,我其实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开心。尤其是当我在意大利突然接到您病危的电话,那一刻我真的很害怕,直到那时我才发现,原来我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错失了太多生命中最最宝贵的东西。”
“可是人要成长总得付出代价啊。”
白阿姨叹了口气,心疼地摸了摸井然的脸颊:“然然,妈妈不想成为你的负担,只要能看到你平安、健康,妈妈就已经很满足了。所以,无论你做任何决定,妈妈都无条件地支持你。你只要记得,在外面觉得累了、倦了的时候,这个家永远都在。”
母亲温暖的手掌一点一点地融化着井然的心,他只觉得自己眼眶一热,压抑已久的悲伤终于止不住地想要呼之欲出:“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会一直停留在原地的。”
“当然了,所以人才要学会往前看呐,知道吗,儿子?”
朦朦胧胧地,井然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看到二十岁的陈一鸣就坐在他的对面,单手脱着脸颊,正傻傻地对着自己笑。
此情此景,让井然不禁想起了他小时候最爱吃的棉花糖,也是这样白白嫩嫩、绵绵软软又香香甜甜的模样,叫人完全没有抵抗力,因此,拿着画笔的手情不自禁地跟着错乱的心跳莫名地一抖。
明明一直低着头,可井然的耳根还是因为陈一鸣炽热的目光而不自觉地烧得通红,害得他又羞又气,使劲在桌下踢了他一脚:“干嘛一直盯着我?”
“当然是因为你——好看呗!”
要是换做平时,这种无聊的话分分钟能让井然在心里骂上一万遍“有毛病”,可它偏偏是从陈一鸣的嘴巴里说出来,每次只要看到他那双真诚且无辜的大眼睛对着自己眨吧眨吧两下,井然就像是只泄了气的皮球,简直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于是,他干脆不再理他,专心埋头画自己的设计稿。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听对面的人忽然说道:“井然,我要走了。”
“是去打球吗?”井然知道陈一鸣天生就是个好动的性子,要他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画这些枯燥的图纸确实有些为难他了,便头也不抬地回道:“那等我完事了就去球场那边找你。”
可回答他的却是一阵窒息般的沉默。
许久,陈一鸣才发出重重地一叹:“井然,你知道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手下一顿,井然心中隐隐生出一份不安,可嘴上仍极力地否认道:“我不知道。”
“别再自欺欺人了,你明明比谁都清楚,你和我都已经有了各自的生活,再也不是原来的‘我们’了。你又何必抱着这样一个虚无缥缈的梦,继续沉沦下去呢?”
井然冷冷一笑:“那又怎么样?这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事情。”
“井然,别再任性了......”
井然红了眼,却倔强地不肯让眼泪夺眶而出:“为什么不能?”
“因为......你是井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