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舞蝶死终 其叁
“此路不通。”
伸出武器拦下二人去路，扫了眼神态各异的少年与射命丸文，小野冢小町咧开嘴将镰刀扛回肩上：“别紧张，开个玩笑而已。”
“死神么，一贯慵懒的你会出现在这里就说明……”
“没错，虽然我姑且没有拦着你们的意思，但那位大人可就没那么好说话咯。”
话音落，小野冢小町身后的绿发女孩缓缓步出。手执悔悟棒的她先是盯着少年的脸看了数秒，随后颇具礼仪地向他点头致意：“初次见面，我叫四季映姬，是所属彼岸，总负责这幻想乡的阎魔。”
“想必你就是那位歌圣之子，亦是西行家不知去向的末代栋梁，西行寺幽月子吧。”
看着少年脸上露出了微妙的表情，她凑近一步接着说：“别担心，我也不会阻挡阁下前行的脚步。此番前来，只不过是为了验证我心中的好奇罢了。”
“你，究竟是黑是白。”
“哟，那位乐园最高裁判长也有今天，这是吹的哪阵风啊？”无视射命丸文刻薄的话语，四季映姬再向着少年迈出一步，此举亦让许久不曾与人接触的他有些不知所措。
“请适可而止，你不可能不知道此时幻想乡内发生的异变。既然如此，让路吧，我们赶时间。”横插进四季映姬与少年二人中间，射命丸文收敛了脸上戏谑的笑容。
“从古至今，生命即是污秽的象征。那些追求长生不死的存在或多或少都背负着属于自己的罪孽，而这份污秽只能以他们的死亡来洗刷。死是一生的终结，是世间万物所存的必然准则。但……”
“你是例外。”
“阁下到底想说什么……”拔出刀，少年有些警惕地看着面前的绿发少女，“要论污秽，手上沾满鲜血的我理应比任何人都罪孽深重才对，既然如此……”
“话当然是这样讲的。但，你不明白吧，己身之所以无法迎来终结的理由。”平举起手中的悔悟棒，乐园的最高裁判长直视男人锋锐的双眸，瞳孔中混杂着万千后者无法明悟的复杂思索，“仅因无法理解便隔断了死亡的价值，仅凭一己之力便否定了死亡的存在。无比纯粹而简单的诉求，将身躯化为剑刃的救赎，只是为了理解那散落在空的花瓣之意。非黑非白，真正的裁定恒存于心而不因外物迁移变幻。”
“请允许我为阁下的决心献上敬意，出发吧，答案已在不远处，这样的您怎能就此止步。”
“……”神情几度变幻的男人收起了刀，冲着朝自己微微躬身的绿发女孩回以一礼。挡在二人中间的射命丸文回过头，笑了笑再度牵住了少年的手：“那咱们继续向前，如她所言的那般？”
“嗯。”被她紧紧抓住，少年感受着天狗少女掌心的温暖有些不适应，“文，果然，真的是你么？”
“还能有假不成，要是就这么把我忘了人家可是会不高兴的啊。”撇撇嘴，射命丸文没好气地说道，“抓好，省得我把你这木头从半空中丢下去。”
平地狂风起，仰起头，绿发女孩望着二人的身影渐消失在天空深处，默默开口：“走远了呢。”
“是啊。马上一切就都要结束了，自己的答案就要靠自己来找寻，真是段耀眼而悲剧的故事啊。”肩扛巨镰的红发少女爽朗一笑，“四季大人您觉得呢，是不是和在下也有几分相像？”
“我建议先把手头的工作处理完再说这话。”四季映姬回过身，吐出冷漠话语的嘴角却是不由得一瞬轻颤。
“细雨未落，彼岸花开。飘零于忘川之上，转瞬消散不见踪影的梦幻，何时才能领会此世的真意呢。”
“千年而已，对妖怪来说不过万千昼夜的徘徊时光，于人类而言却无异永恒。这样的你，想必早已领会了我们不得知晓的世间真理吧。”呼啸着的风声间，射命丸文慢悠悠地开口道。
“……或许吧，但那些不过无意义彷徨下偶然觅得的物事，并不值得我留恋。”握住腰间的刀刃，少年回应道。
“还是那样的死脑筋啊。”
“彼此彼此，否则你这家伙又怎么会在天狗道上越走越远呢。”
凉意初透，瞥见前方茫茫云海中的那抹异色，射命丸文缓缓收敛了将扬起的笑容。亦是感觉到什么了的少年抬目前望，仅是一眼，他便认出了那个隐于层层雾霭后沉默的身影。
“你来了。”
拔刀，却又被身旁之人伸手拦下。与少年一同落于樱花结界的平台之上，撩开额前被风吹得有些散乱的黑发，天狗少女向前一步，六角帽的白绒球顺着风缓缓飘荡，“这家伙交给我就好。”
“不行。”一口回绝射命丸文的提议，手握双刃的少年眼中划过一道厉光，“你知道的，好不容易才有如今这般面对面的机会。我和她，必须在此做个了断。”
“当然，但此时此刻，你应该非常明白才对。”射命丸文一笑，继续说道，“请继续前行吧栋梁大人，此处，尽管交给我射命丸文。”
站在原地的少年微微一愣，半晌，抿嘴握刀的他终是点了点头。迈步向前，与金发女子身形交错的那一瞬，二人都听到了彼此心中的轻语。脚步声渐息，巨大的樱花结界间，只剩下了相对而立的无言沉寂。
“我还以为会一直消失到大结局呢，不敢面对现实的妖怪贤者小姐。”终是由射命丸文打破了这份沉默，“你让他踏上了最后的道路，这是否意味着，阁下彻底想清楚了？”
“这下，你高兴了吧。”
“怎么会？只觉得是时候给千年前的失落物语画上句号了而已，你我不过只是这场故事的旁观者。无论背负命运亦或做出选择的，从来就只有他们二人。”
“真正的救赎，是为何物？”
境界之力与涌动的狂风正面相撞，天狗少女抬手按住自己的帽檐，笑着开口道：“真是不坦率的家伙，若是这样可以让你稍微出口气的话，那我射命丸文，乐意奉陪。”
“名为八云的道人哟，将彼此心中忧虑融化在风中，以己身告慰那漫长的迷茫时光如何？”
——
“喂，那个女孩，不会是？”
“没错。”肯定了天狗少女的质问，看着因得到了肯定答案而陷入震惊的她，八云紫默默张开折扇将自己的神情藏起。
“你这是，什么意思……”
微微握拳，射命丸文的脸色一变。感受到一触即发的不和气氛，金发女子微微叹了口气，没有选择开口。
“回答我的问题，八云紫！”恐怖的威压随射命丸文沉下的嗓音一并释放，“难道你就打算将事情的真相永远掩埋，让她永远维持这副模样吗？”
“你，必须给出一个合理的答复。否则不止是我，那位大人也必然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
“又有什么不好呢……”
“哈啊？”
“难道我就不能理解你们的想法吗？难道你以为，我就希望看到她变成现在这样吗！”
“别开玩笑了，射命丸文！”
下意识后退一步，纵是见惯风浪的射命丸文也不由得被八云紫所流露的强烈感情波动所震慑。后者紧咬着牙一把抓住天狗少女的领口，大幅度前倾的身躯几乎要将射命丸文压倒，一对美目亦因出离的愤怒而瞪圆：“你又懂我什么！口口声声为了她，你们这些家伙从来都没有站在她的角度思考过吧！又有几个人能够真正理解她的痛苦与哀伤啊！”
“对，如今的她忘却了生前的意志与荣光，但这又怎么样？这又怎么样啊！我只知道现在的她再也不必承受那样不堪的命运了！”
视线迷蒙，言语未止，晶莹的泪珠却是无法克制地自脸颊滚落。金发女子冲着身前的天狗少女声嘶力竭地咆哮着，全然不顾自己一贯维持的形象，抛弃了身为境界之主的高傲与矜持，优雅的容颜已是被交织着悲伤与痛苦的感情冲毁：“凭什么，你告诉我凭什么！”
“为什么要为了那些毫无生存价值的愚民而自顾自地选择死亡，为什么要为了天下人的运命甘愿束缚自己的灵魂！你也是，那家伙也是，从来都没有人能领会她的感受，从来没有人能明白她心底最深处的痛苦与挣扎！在生命的尽头明白了死亡的意味，却仍愿意为了徘徊于人世的至亲与行于道路上芸芸众生化为亡灵守护世间。这样的她，这样的她！”
“哪怕是背离自己的本心也好过再度承受西行家诅咒般的‘命数’！见到她无忧无虑安然生活的模样就已足够，于我与她而言，这才是真正的救赎。不可能同意，我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唤醒她的记忆，绝不会！”
感受到了金发女子心中的决意，纵是强横的射命丸文也怔在了原地。一片无言间，唯有不受控制的抽泣声默默回荡。半晌，天狗少女垂下眼帘，缓缓开口：
“那，‘他’怎么办。”
“无须担心，身怀境界之力的我，自然能操控境界隔断二人可能相遇的一切机会。”抬手擦了擦通红的眼角，八云紫轻咳一声，迅速地掩饰了自己刚刚的失态，“话虽如此，就算我不出手，笃信生死的二人也理应不会再度相遇。无法知晓生命的意义，无法跨入轮回的兄妹二人，注定走上完全相反而永不交叉的道路，这，即是西行家的诅咒，亦是那位歌圣穷极一生觅得的真实。”
“通晓死生魂魄登天成佛，膝下儿女却执着于花开花落，一人不得报应徘徊世间，一人祈祷呐喊永堕深渊，吗……”射命丸文转过身，不知是冲着身后之人喃喃或是自言自语，“愿一切如你所期望的那般。在深深黑暗的冥府之底轻舞的华蝶，或许亦能绽放出人世难寻的烂漫色彩。”
“不知道那个向来冷厉的男人，此时正于何方思念自己故去的妹妹呢……”
苍穹高悬之月支离破碎，永远与须臾的长夜终得黎明。缓步跨过这座隐世千年古朴庭院的大门，亡灵公主收起手中折扇，冲着身畔的银发侍从一笑：
“妖梦，此行疲惫，回去可要多做点好吃的犒劳下我哦~”
“恕我直言，为什么幽幽子大人您此行一直惦记着吃呢，明明首要的任务是踏破虚假的月亮来着！”面对略显任性的主人，魂魄妖梦显得颇为无奈。
“等妖梦长大就会理解了啦。”
“真的是这样吗，那今天早餐吃的什么您可曾记得？”
“那种事怎么样都好，走嘞！”
“幽幽子大人！”
气鼓鼓的银发少女原地蹦了两下跑开，夜晚寂静的竹林终是剩下了亡灵公主一人。迈步其间，她微吐半口浊气，缓缓地笑道：
“到这份上了还遮遮掩掩，不太好吧。”
“打扰您了，尊贵的西行寺幽幽子小姐。”上白泽慧音的身形显现，紧随其后那道手执书卷瘦弱优雅的影子，赫然是人间之里那位颇负盛名幻想乡的记忆——九代目稗田阿求，“自从察觉到这漫长的夜晚，我一直在慧音的保护下等待着各位的行动。如今永夜已了，但我的心中仍存在许多疑问想请您作答，请问……”
“尽管说，没问题的哦。”头戴天冠的少女笑靥如花，冲着二人友善地点了点头。
“毫无疑问，身为死之公主的您拥有引导死亡的力量，正如那环绕于身畔的由心而生的纯粹具现幽蝶般雅致。这样的您，为何仍执着于诱死一事呢？”
“啊啦，这样说淑女可是很失礼的哦。死亡又不是一切的终点，身为人总是会饿的嘛，越饿就越想吃东西，愈发渴求便愈发不可满足，因为一直觉得饿所以永远都吃不饱，这都是很正常的啦。哪怕是您，也是因为对无可抵抗美味的怀恋而留在这世上的吧？”突然想起什么般地歪了歪头，西行寺幽幽子将修长的食指尖伸出，轻轻置于樱唇间道，“呀，之前我忘了自己是亡灵，不会感觉饿也不需要吃东西，真抱歉呐~”
“竹林的料理不过如此，果然还是妖梦做的饭最棒~所以我现在要回家啦，有机会再见！”
“等一等，最后的问题！请问您不记得自己吃过早饭是真的吗！”
“是真的哦。”
摆摆手，华美的身段消失空留余香。稗田阿求注视着少女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真是如传闻中的那般，深不可测而令人毛骨悚然的存在啊。不知是天然还是刻意的话语与行动，是否在死亡的时候忘了把什么重要的东西带过来呢。”
“亡灵留存于世，必然心怀对尘世的眷恋与牵挂。死亡，并非一切的终点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