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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下坠

2021-07-26 18:32 作者:电者如棍大者如果  | 我要投稿

初次来这种高楼林立的城市时,我的第一个想法总是单纯而幼稚:这是一座离天空很远的城市。我出生和成长的地方是属于三四线的地方,那里离天空很近,一伸手就能肉眼可见地接近白云,奋力一跃就能幻想自己是天空的一部分。上了大学之后,与年幼时的期望恰恰相反的是,我站在了山上,距离天空更近了。每天修完课程,攀爬那段从食堂到宿舍的上坡路时,回头总是能看见燃烧着的粉红的、酒红的、火红的、玫红的霞云和幽寂着的淡蓝的、绀青的、浓郁的、青紫的暮空。伫立在原地,一大团烁着光、燃着火、载着宇宙的云会座头鲸一般哼唱着令人舒惬的风吟,徐徐地占据观赏者的视线,填充在他们感官的每一个角落。我长久地喜爱着天空,我认为,一个人离天空有多近,他离夜晚美好的甜梦就有多近。

于是,踏上这片陌生而高度发达的土地后我不禁好奇,这种鳞次栉比的钢筋水泥里会孕育怎样的浪漫主义。

阿杨是我这次旅程结识的第一位友人。他是个比我年长的长发男子,遮住前额的刘海和棱角分明的下颚让他看起来有几分忧郁,但他又长得高大而健壮,这给他平添了几分沧桑感,或者说流浪家的气质。后来他告诉我,他在北欧的某个国家留过学,在我国西部的高原上作过一段时间的调查学者,因此他黝黑粗糙的皮肤是经过凛冽的海风和破碎的冰雪粉尘先后打磨出来的。这让我很羡慕。阿杨是个很好交往的人,我跟他很聊得来。跟他熟络之后我问他:北欧和高原的天空是什么样的。他说:“北欧的天空接在飘着冰片的海面上,质感像是厚重的磨砂玻璃。拍摄高原的天空时我正和当地人一起燃烧篝火,听他们给我讲昆虫的生命的轮回,所以我看高原的夜空和她的星星就好像萤火虫。你要看我拍摄的照片吗?”说罢他就唤醒了刚刚息屏的笔记本电脑,打开他的E盘,一个一个地点开秩序中的文件夹,“摄影”然后是“照片”再从繁复的种类中找到“高原”,他毫无保留地向我展示他的作品,然后我才知道他还是个摄影爱好者。

喜欢着天空的我和刚从流浪中回归的阿杨,和另外十几位拥有各自心事的人聚集在这用霓虹和水泥隔绝了天空的城市,在这里进行为期一周的“文学交流”。

在机场降落,我们路过一排排高价快餐店,穿过拥挤的耐克、古驰和香奈儿,从窒息和压抑中逃离,我们方才看到了接应我们的大巴车。外身是绿色和淡蓝色混搭的喷漆,很现代主义。我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阿杨坐在我的身旁,戴着耳机闭目。我透过车窗看沿途的风景。灰暗的柏油马路,装潢闪亮的店铺,穿着潮流扎染短袖的年轻人,相似的颜色在他们身上炸得到处都是,他们的头顶是不安分的头发、奇形怪状的帽子和把天空支撑得很高的高楼,高到我在车内看不到它们的顶部。这座躁动不安、汇聚着各种元素的城市,远比铺设在纸面上的色块或者几种颜色和形状的混搭更加抽象主义。然后我效仿阿杨的样子,戴上了耳机闭目。他一开始就洞悉了这座城市的风格。

“交流文学”的地方是一处简约风格的会议厅。白色的实木桌子围成一个椭圆,学员和老师们围坐在一起。每个人都提前收到了装订有每个学员的作品的一本大册子,我们讨论的就是那本大册子。统共二十多个年轻人,二十多篇天南海北的故事,其中过半数的作品读来都有朦朦胧胧的易碎感,这是青春特有的羞赧和忧郁,就像他们彼此之间闪躲的眼神和歉意的微笑。其中我最喜欢的,除去阿杨那篇描写神迹的《泰雅》,是一篇描写底层人生活的《桥洞》。那篇文章的作者是本地人,相识之后我称呼他为阿红。《桥洞》写的是一群人每晚在桥洞取乐的故事。在“会议室交流”开始之前,我就通过社交软件通过了她的好友申请,简单的寒暄之后我直接问她

“你一直都这么擅长用真实的语言写虚构的故事吗?”

“你怎么知道那是虚构的[呵欠]”

“因为那太荒诞了。我感觉简直跟卡夫卡的饥饿艺术家一样。”

“谬赞了谬赞了[笑哭]但这的确是真实存在的,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下我的灵感来源”

“不胜感激”

“明晚有空吗?”

“可”

交流结束后,阿杨说他想自己一个人逛逛,我便一个人去找阿红。让我很意外的是,刚刚成年的阿红,是自己开车来的。阿红是女高中生的简单的短发,白T裇和背带裤,干爽舒适地坐在驾驶位上。坐在副驾驶位,我的心情多少有些微妙。一把安全带系上,车就发动了。

在车上,阿红告诉我,她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父母在江边经营一家店面。从小到大,从她的房间的窗台望出去,就能看见那条四季不变的大江。虽然江水不变,但是江河两畔的风景却变了又变。她向我描绘,赤膊工作时肌肉最匀称的工人怎样摔下脚手架从此没了踪影,每天日暮时楼底下碎嘴的老人们数量怎样变化,哪栋楼的墙皮怎样从靓丽剥落成碎片,以及江对岸的城市拔地而起的高楼怎样地遮挡了江这边的他们的阳光。

“从小到大,其实我能看见许多东西。有时爸妈对我三缄其口的东西,我晚上天快黑的时候打开窗户,那些大嘴巴的老婆婆说的话就能一五一十地飘进我的房间里。有时候半夜的时候打开窗户都能听到楼底下传的‘嗯嗯啊啊’的声音。不过自从某一次把桌碗瓢盆摔得到处都是的争吵之后我再也没听过那样的声音了。后来我爸妈也知道了这破破烂烂的旧小区是藏不住东西的,也就不再对我太多掩饰了。所以我觉得我是个心智蛮成熟的人,毕竟同龄人只有在文艺作品里才能看到的东西,我天天打开窗子就能接触到。”

阿红给我讲这些东西时,她正在驾车通过一座桥。桥的背面是我们来时的地方,玻璃幕墙和颜色爆炸的小人,桥的前方,是一片看起来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甚至有些古旧的地方。鳞次栉比的不再是顶天的大楼,只是一些看起来莫名亲切的筒子楼。四方的窗整整齐齐地码在墙上,每一扇窗都伸出一条长长的竿,上面晾晒着五颜六色的衣物,毫不避讳地展示着户主的个人生活。远远地隔着半座桥,我都能听见那里面传来的锅铲碰撞的声音和炒料头时的滋滋声,而我们的背面,同样的距离,是潮流和奢侈品交融的商业天堂。一条江,一座桥,一个城市就被切割成两半,彼时的我们,正站在桥的中点。

阿红沉稳地在摆满路边摊的的窄路上行驶。路边除了摆摊的中年男女,就只剩下佝偻着腰的老人和他们手中牵着的儿童,大吆小喝和细碎而尖锐的笑声能够轻易的穿透车窗,让我产生了一种身处故乡的错觉。

阿红把车停在了一处桥旁。这桥跨过的河流并不是把城市切割开来的那条,而是它的一条支流。跨过这座桥,对面是安安静静的居民楼们,这边是仅存的娱乐设施,酒吧和KTV将整夜地亮着土气的金光。阿红引着我向桥底下走去。大概是考虑到高峰期人流量的缘故,这座桥修得比较宽,在南方的居民区里少见这样宽的桥。桥下的河流显现出浊陋的脏绿色,看起来并不很深。河的两岸并没有很完备地被修缮,就是自然的砂石滩而已。河中间还架着一座简陋的小木板桥,阿红告诉我这桥是之前某一年大旱的时候,时常要在这桥底下“过日子”的人搭建的,完成度和质量都相当高。桥洞的墙壁上用粉笔或者一些颜料七七八八地写满了东西,大部分都是年轻人的表白或者文艺且颓丧的句子,中间夹杂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位于所有文字正中间的、最大的文字是这样的:

“我们的时代结束了”

巨大的白字,看起来是粉笔一个个涂起来的,那字,在我看来,很丑,也就小学水平,但是这样丑陋的字似乎更有表达真情实感的可能。

我们并不是最先到这的,其实我们来到这桥洞的时候,这里已经有相当多的人了,形形色色。他们之中大多都是青壮年人,从二十岁左右的学生脸,到四五十岁的沧桑感,他们跨越了一代人的代沟聚集在了一个地方。他们的脸上带着笑,他们的手中携着酒,他们的口中吐出污秽的语言和欢笑,劣质音响外放出的音乐和它碰撞在墙壁的回声浸透他们的双耳,西边的暮色快要消失,在他们的脸上映出最后的余晖,投射出他们背后巨大的阴影。

阿红带着我向里走,跟迎面遇上的人一一笑着打招呼,她先带我找到了一个蹲靠在桥边的中年人,他敞怀披着一件军绿色马甲,黝黑的皮肤、结实的双臂、松弛的皮肤和侧腰上的一个刀疤,都无所谓地露在外面。他的身边停着一辆破三轮,上面装满了廉价啤酒,他看见阿红过去,大笑着伸出了拳头,露出了一嘴黄牙。阿红笑着跟他击了拳,回过头来问我:“我记得你们那边的人应该都很会喝酒的吧。”我笑了,故意把音调声了几度“踩箱喝!”果然,听到这话后那中年人笑得更开心了,指着我的鼻子跟阿红说:“你带来的新朋友?今天让他免费喝,我看看他能喝多少。”然后我的特权就从我预想中的酒水折扣变成了酒水畅饮。阿红暗中捶了我一拳“没吹牛X?”“等会让你见识见识。”

那时天已经接近全黑了,逐渐看不清别人的样貌,桥中间突然就亮起了一盏彩色舞台灯,阿红和身边的人们突然开始欢呼,一个穿着黑色T恤和淡蓝色破洞牛仔裤的短头发年轻人站在了桥上,怀里抱着一把吉他。

“来了,这是我们桥洞底的头号摇滚歌手嗷。”

“穿的还挺时髦。”

“你说那条牛仔裤?那本来就是条普通的没有洞的牛仔裤其实。”阿红仰头来了一口酒“夜生活开始了嗷。”

伴随着“摇滚巨星”的一声吼叫和激荡的电吉他音乐,一场肮脏的河流边,伴随着蚊虫、酒精、汗水、劣质和晚风的聚会开场。我们穿着廉价的休闲运动鞋、朴素且老旧的纯色衣衫,留着黑色的白色的直发,在砂石上跟着唱、跳,跟周围熟识或陌生的人碰杯,天上的星星很少但很亮,微凉的风努力为理智和感性划分界限,然而,人尽皆知,陷入旋涡的人难以脱身,彼时的我在酒精的催化和阿红的带动下,只想在旋涡里陷得越来越深。何不溺死我。溺我于肺腑的狂唱,溺我于超然的安闲,溺我于原始的本我,溺我于酒精的躁动和混乱,溺我于残忍生活和理想落差之间这片放纵的臭水沟。迷幻的混乱中,我听见天南海北的口音在我的耳边跟唱,跟着嚎叫亦或是跟着哭泣,哭泣着这片远离家乡的土壤,哭泣着这片远离了人性的丛林,哭泣着这方远离了天空的桥洞和依旧横亘在前方的暗无天日。桥上的人依旧在唱,一首又一首,旁边有人给他灌酒,一首歌,几口酒,润润喉咙,似乎这样就能永不疲惫,直到脚边的空瓶一瓶又一瓶。

彩灯的闪烁中,我隐约看见一个人,“他的身躯有些肥胖,脚下是一双拖鞋,身上是长久不曾变过的黑色短袖和短裤,大鼻子厚嘴唇小眼睛,生得滑稽”,同时,看见他的又不只是我。人群之中爆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龙哥!龙哥!”

阿红的《桥洞》中,这片小世界的开创人和“精神领袖”,我本以为他是虚构的,但现在,他就活生生地站在我的眼前,“摇滚小子”正将吉他和麦克让给他,欢呼声更盛。

“OK了家人们嗷,今天晚上咱不整多了,唱完这首歌,给兄弟们表演个跳水嗷!”依旧是摇滚乐,一首耳熟能详的《杀死那个石家庄人》响起来前奏,之后,是所有人的大合唱。尽管龙哥唱的很难听,吉他的技术也很差劲,但是没有人听到,没有人会听到。唱到最后,龙哥大吼一声,把吉他扔给别人,一个冲刺,在众人的呼声和嘘声中,从桥上一跃而下,溅起了一大片水花,溅起了一波更高的声浪。

我想起了阿红在桥洞中讲的那些龙哥的荒诞的故事:赤裸上身在桥洞里一个人笨拙地跳踢踏舞,河流水位低的时候躺在河床上让水冲刷他的背脊,和几个同样荒诞的好友带着简单的假发拍摄情景喜剧。这个荒诞的男人,做着荒诞的事,逐渐吸引了一批背后埋伏着荒诞的人,他们是观众和主演,是教主和信徒,是小丑和取乐者,桥洞,桥,把他们的生活的真实和真实的荒诞隔离。他们喝酒,说脏话,大声唱歌,享受真正的自由,而且一切都是免费的。这里是肮脏的伊甸园和偶尔堕落者的净土。

夜色太厚重。

第二天我在阿红的车上醒来,我很清醒,知道不能酒驾。

去主办方给我们订的酒店,我找到阿杨,跟他说了昨天晚上我的所见所闻。他笑了笑,没有作过多评价。

“你知道我昨天晚上去做什么事了吗?”

“作为一个自诩的‘收集者’,我的习惯就是收集我所踏足之地的风景。”

“记得昨天在飞机上你跟我说过的天空吗?我还特别留意了这座城市的天空。”

“但是这座城市的夜晚是没有天空的。”

“我去了这个城市很多口碑很高的旅游景点,LED灯晃得我快睁不开眼睛。”

“很多人挤在一个地方,跟陌生人凑在一起,咒骂着等待着,就为了看那一霎的人造的‘奇迹’和一些毫无美感的东西。”

“我也去了一些‘网红’浪漫景点,有个地方很好笑,那个地方以高价‘出售星空’,几个投影仪,让消费者感受自然的浪漫。”

“最后的结果就是我基本没有拍摄什么照片。我逛了这座城市的那么多地方,却感觉什么都没看到。”

“这是我拍摄的唯一一张照片”

阿杨把他的照相机递给我看。那是一张在过于狭窄的小巷里拍摄的照片,有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人坐在路牙石上,头埋在膝盖之间,不知是被酒水还是汗水沾湿的衣物贴在皮肤上,脚边散落了几个空酒瓶子。巷子里没有灯光,巷子尽头射进来外面的LED彩光,稀稀落落的打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

我请求阿杨把这张照片发给我。他很干脆地答应了,作为交换,他希望我带他去昨天晚上的桥洞。

白天的交流活动我没有参加,我让阿红帮忙和老师们随便请个假,让阿杨帮忙记录一下活动的内容。我想趁着我的记忆和酒精的狂热还没彻底褪去,将这荒诞的故事详尽地记录,但当我兴致满满地记录下一切后,我最终又犹豫地删除了一切。这个故事不应该属于我。我索性躺在床上,又睡了一觉,做了个好梦。我梦见了为了凑齐医药费而被切掉的肾脏,梦见因为意外而哑坏掉的喉咙,梦见女孩的耳洞和舌钉,梦见一个穿着拖鞋在水坑中单脚起舞的胖子……我想我离天空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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