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镇的小茶馆 第十九章 无法填补的爱(2)

“嗯……是谁?”微弱的声音从病房床上传来。现在仍然是午休时间,而在这之前就已经在熟睡的梓已经醒了过来。她的视线仍然有些模糊,暂时还看不清欣灵的样貌,不过她大概也能感觉到,屋子里多了一张新面孔。“是医生或者护士吗?”她忍不住问道。
“不,我是听说了你的事情,前来看望你的,”欣灵一边说,一边走到梓的身边,握住她的手,“这是你亲笔写下的吧?希望能够帮到你,帮助你远离你的父亲。”没错,这确实是她要在信中表达的意思,不过,她只是想知道,作为一个外人,她是怎么知道自己的事情的?
“难道说,你是看了那封信之后来的吗?”白老师注视着欣灵问。
“嗯,没错,”少女爽快地回答,“爷爷腿脚不便,所以让我替他前来。”
“那封信……”老师似乎想起了什么痛苦的回忆,不吭声地低下头。
“你,看到了啊……”相反,躺在床上、尚未恢复体力的梓却很高兴,“本以为它会石沉大海,没想到……你们真的看到了,而且还为我写回信……”仅仅说了几句话,梓又闭上了眼睛,似乎是体力还没有怎么恢复。欣灵握住她的手,那只手一直在被窝里放着,很是温暖。而若是将病号服的袖口稍微向上挽一些,就能看到她手臂上残留的青紫的痕迹。那是一道旧伤,只是一直都没有完全康复。经受了那样的虐待,或许只是轻轻动一点,全身便会跟着痛起来吧?不知道住在医院的这些日子她是怎样度过的,若是没有老师,她又将如何面对现在的自己呢?欣灵握紧她的双手,希望她和陌漓还有爷爷,能够为帮到她付出些自己的力量。哪怕,只是稍稍地推动一点事情的发展也好。
“没猜错的话,”老师看着面前的少女说,“你应该,是来找梓了解情况的吧?”
“是的,”欣灵说,“我希望能够听她讲讲过去的事情,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的事,重新和父亲同居的事,以及她满身的伤痕的事。”她只希望白老师不要阻拦她。
“我想只要她愿意,她一定会告诉你的,”白老师一边说,一边把一旁的一张凳子递给欣灵,“请坐吧。如果你有什么想问的,或者一些不方便在人前问的,你可以听我说一说。”对白老师来说,面前的这位少女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的、为什么而见的。那条传闻早已经没有了往日激烈的讨论,甚至随着一届又一届学生的毕业,知晓实情的学生也是越来越少。随着信息量的越来越少,她也就越来越记不得那女孩的相貌和名字。
“请问您和她……是什么关系呢?”欣灵问。据她所知,除了爷爷奶奶和父亲,她还不知道梓有其他的亲眷。就算有,又为什么现在才来照顾她,而不是在她父亲离开家的时就抚养呢?
“我是她所在班级的班主任,姓白。你可以称呼我白老师。”她向欣灵介绍自己。
“梓一直是个很努力的学生,”看着身旁熟睡的学生,白老师不禁叹了口气。她的声音很轻,但也足够让欣灵听清楚,生怕打扰了她休息,“有问题会主动来问,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积极参加班级活动,还会热心地帮助有困难的同学。不过,这些从第二年起便再也见不到了。在教室的时候她仍然认真学习,但在人少的时候,她时常会偷偷地哭,体育课也经常自己一个人,和同学们的关系也疏远了许多。起初我以为是她自己的问题,还特意将她叫到办公室去谈话。这一谈话才知道,是她的父亲将她强行从爷爷奶奶家带回去的,而且心情不好或是喝过酒之后就开始打她,有一次甚至直接抽在脖颈上。梓也不肯说,也不敢和同学们搭话,因为他放言要是事情传出去就把她锁在家里天天打。我们也曾经想过办法,甚至求助能够将他以虐待的理由从梓身边赶走。但是,每一次他都不承认,甚至当面解下梓的衣服故意给他们看。可实际上,那些伤痕都打在被衣服遮挡的地方。换句话说,我们想救她,却无能为力。”
“也不知这次该说是不幸还是万幸,”老师叹了口气,“在现在的环境下,她终于能够远离那个男人,暂时得到有效的恢复和相对不错的氛围。可是一旦她康复出院,她就又要回到那个让她受尽折磨的地方。我不是她的家属,无法在这件事上一锤定音。若是被老人知道了,他们一定心疼得不得了。大概就是因为处在这样的境地中,她才会想到向你们求助吧?”白老师一边说,一边注视着欣灵。尽管看着很是面熟,却想不起来她是谁。
“你……看起来很像我曾经见过的一个学生,”没等欣灵开口,白老师先说道,“你应该也在那所中学上学吧,水仙中学。”为了迎合她,欣灵点了点头。那确实是她曾经就读的学校。
“您和她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吗?”欣灵追问。她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不断地用问题去试探她。另外,一年多了,也不知道现在的那些人怎么样了。
白老师摇了摇头。“没有,只是传闻而已,”她说,“听说有个女生在高二上学期几个月后就没再来上过学,你有听说过这件事吗?”欣灵不仅听过,而且她就是老师口中的“那个女生”。只是,这些事她不会再和外人谈论,她也绝对会闭口不提。
“算了,都已经过去了,”老师说,“我只是觉得可惜,好好的一个孩子,就这样离开了。休学也好,转学也好,甚至是自杀,我只是觉得白白浪费了一个鲜活的生命。作为外人,我无权干涉她的选择,但我还是希望,这些离开学校的孩子能够有一个自己的归处。如果可以的话,再回到学校来也可以。迷途知返,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虽然是就事论事,但欣灵还是受到了不小的触动。决心休学那时,无论是从心态上还是情绪上她都不肯接受现状,而现在她慢慢开始觉得,应该调整的是自己的心态。不能改变周遭,就去尝试改变自己。
但是就像老师说的,她希望能够找到生命的意义。而且,现在回到学校的话,她也根本没有学习的兴致。选择和爷爷在一起为人们排忧解难,也是一种难得的历练。她还不想放弃,还有很多力所能及的事,她还有很多未能了却的心愿,她还有留在这里的理由,所以她不想回去。不过,如果有一天这里不再是她的容身之所,那大概她还是会回到学校吧?
“她可能还要好久才能醒来。你打算在这里继续等吗?”老师问。
“不必了,谢谢您的好意。”欣灵准备起身离开。
相比欣灵的医院访问,陌漓这边就没那么容易了。从小曦那里得知,这位不称职的父亲现在正和梓的爷爷奶奶住在一起。或许是因为对待女儿的残暴让他有了先入为主的糟糕印象,以至于陌漓在进门之前总是在幻想,自己会不会也受到和梓同等的待遇。若是那样的话,完全可以以犯罪的名义把他抓起来。带着这些混乱的思绪,少年战战兢兢地敲了敲门。
“吱呀”的一声,门开了。迎接他的是一位头发和胡子发白的长者。陌漓知道,这是一直对梓有恩的爷爷。而再往屋里看,有些陈旧的沙发上坐着的,应该就是她的奶奶了。
“小伙子,你是——”老者的声音传进陌漓的耳朵。
“我是梓的同学,前来拜访您打探一下情况的。”陌漓临时编了个理由解释道。
“爸,外面是谁呀?”屋子里,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传了出来。陌漓不禁打了个冷战,就好像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一个穷凶极恶的逃犯。
“她同学。你要见一见吗?”爷爷回头对他说。没过几分钟,男人出来了。他面容黝黑,手臂粗壮,手掌上能够看到暴起的青筋,一看就是常年搬运做重工的结果。虽然看上去不是什么恶人,但陌漓总觉得将那一身肌肉用在打女儿身上,实在是暴殄天物。
“你是为我女儿的事情来的?”话语中满是火药味,仿佛会有一场随时都可能爆发的争端。
“是的,”陌漓说,“我们想请您讲讲她过去的经历。”虽然陌漓对他并无好感,可是就照顾父母这一点,总觉得这个男人本身也不是很坏。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那就听我讲一讲,”男人说,“既然你能找到我这里,那就说明你知道她被我虐待、殴打的事情。不过,这个暂且不提,我现在只和你讲曾经发生过的事。”
“说心里话,我讨厌梓,我讨厌这个女儿,她长得和我那另结新欢的妻子实在太像。而离婚的原因,就是因为我的暴力倾向。不过,她自己也是心怀鬼胎,”他冷笑了一声,“若是基础的根系没有打好,再怎么想办法去纠正,这棵树都不可能再长成笔直的模样。同样,在这样一个扭曲的家庭出生,她又怎么可能享受到和其他人同样的待遇呢?”
“您和她的母亲……是怎样认识的?”陌漓接着问道。
“那可不是什么美好的经历,”像是找到了可以倒苦水的地方,男人说话的语气也略有变化,“这婚姻并非谁一手包办,也不是形势所迫,只是单纯的两情相悦。但是,这样的日子没持续多久,两个人之间就开始争吵不断。那时梓三岁,而我们几乎每天都在吵架。只是吵架,而不会因为一时冲动而砸坏什么东西。同样也只是因为吵架,我们忽略了和她的情感交流。有一次我因为过于愤怒,随手打了她一耳光,两个人的婚姻便就此结束。”
“我尝试抚养她。可是作为持家的人,同时兼顾工作和家庭,对我来说还是太难。所以,就像是将她抛弃了一样,我把她带到我父母这里,请他们代为抚养。而我则只身前往其他镇子,只为了多赚些钱回来。阔别这里十年,我回来了。但却是以一个落魄到丢了工作的父亲的身份。至于之后的事情,我想你应该很清楚了吧?”是的,陌漓很清楚。将生活的不幸全部发泄在可怜的、不曾得到他的爱的女儿身上,还将她虐待得导致她进了医院。这样的人,无论如何都算不上是个合格的父亲吧!
“你……还打算抚养她吗?”陌漓犹豫了一会儿问。
“哼,我这样的人,换作是谁都不会继续抚养吧,”他冷笑一声,“难道说这世上,还有人会为了讨得抽打自己的鞭子而道歉吗?”出人意料的是,这个男人在说话的过程中毫无悔意,甚至让陌漓的愤怒一时间都变成了徒劳。因为,为了这个人而生气是徒劳无功的。陌漓反倒开始为梓感到惋惜,可怜她生在这样一个畸形的家里,可怜她只能在夹缝中过活,更可怜她现在这悲惨的境遇。他想要拯救她,却毫无办法。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男人很刻意地看了一眼陌漓脸上的表情,似乎是打算以此为乐。
“……不必了,谢谢您。”
“怎么满脸失落地回来了?没有了解到有用的讯息吗?”回家时,陌漓愁眉苦脸的表情刚好被爷爷撞见,“还是说,你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困难呢?”
“大概是后者吧。”陌漓有气无力地答完,便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也不肯继续和爷爷说话。
“对你们来说,果然这样的信还是太难了啊,”爷爷一边捋着胡子一边像是自言自语般感叹,“写信的路途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在绝望面前,满纸空谈是不可能唤起人们的心灵的。我们所做的一切就像是治疗心灵的医生,虽然有些病症虽然可以治疗,却永远无法治愈。”他的面前放着一张写满字的信纸,而那正是写给梓的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