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达木盆地(一)
文/吴德令
1954年3月12日 西安 多云
昨天早上我们开动员大会,很快要向柴达木盆地进军了。
发给我们的工作手册上说,柴达木盆地是我国的四大内陆盆地之一。面积25万平方米。盆地平均海拔3000多米。大部分地方没有人居住,只有很少的一些少数民族在那里放牧。那里风沙大,空气干燥,氧气少。条件很差。但是那里是名副其实的聚宝盆。有金、铜、铁、锡、石油、石棉、盐,等等。据历史记载,早在200多年前,那里就有人开矿炼铁了。
我们柴达木勘探大队有400多人,除了我们女子勘探队,还有二队、三队、五队、七队都要去。钱书记要求大家,第一,要有吃大苦、受大累的信心;第二,要有不怕牺牲的决心;第三,要有认真严肃的工作态度和工作作风。还有第四、第五、第六,但钱书记讲话太快了,我记不下来。小玉坐在我前面,记得比我快,记满了好几页。江曼坐在我旁边,她根本没有记,她说先让小玉替我们代劳了,散会后我们再抄小玉的。
钱书记还宣布,要设立柴达木勘探功臣奖,要表彰那些在柴达木勘探中做出突出贡献的勘探队员。
开完大会,齐大姐要大家写决心书。下午,我们又开女子勘探队大会,大家都在会上做了表态发言。小玉的发言最精彩,她说:“敬爱的党、敬爱的组织:我有幸参加柴达木盆地地质勘探,在那里我一切听从指挥,服从命令,保证做到刀山火海敢上,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哭不闹,时刻准备为了革命的事业献出一切。”齐大姐当场表扬了小玉:“小玉的革命勇气值得大家好好学习。到柴达木盆地那样艰苦的地方去勘探,没有压倒一切的大无畏的革命精神,就不能很好地完成任务。”不过,齐大姐又说,“我们到柴达木盆地勘探,主要是为国家寻找宝藏,既要消灭艰苦条件、恶劣环境这个敌人,为祖国找到宝藏,又要善于保护自己,防止出现重大的伤亡事故,要胜利归来。”
我的决心书是这样写的:“敬爱的党、敬爱的组织:作为女子勘探队的队员,我要向志愿军学习,把困难作为磨炼我革命意志的磨刀石,把艰苦作为奋发向上的垫脚石,请组织上分配给我最艰苦的工作。”李花花的决心书是我代替她写的。别的好词我都用在自己的决心书里了,给她就用了一句铿锵有力的话,我是一颗革命的螺丝钉,拧在哪里,都会发光发亮。我自己不太满意,但看起来,李花花却比较满意。散会后,她对我说:“什么话用你们的话一说就好听了,还是读书好。”
晚上,我们开班务会。小玉提议:“为了与其他班分个高低,我们班应该向别的班挑战,争当柴达木盆地勘探的女子红色班。”小玉的提议真新鲜,结果除了王月儿,大家都同意。于是,我们讨论应该给挑战计划起个什么题目。小玉坚持用“红色女子班”。李花花说:“光跟女的比有什么意思,男的也要参加。说不定连他们也比不过我们。”后来,班长刘运兰提议说:“不分男女,叫英雄班。”结果名字就定下来了,叫作“比一比,看一看,谁是柴达木勘探的英雄班”。接着又讨论挑战的内容。一共列了八条:
一、一切行动听指挥。无条件服从勘探队分配的任何任务。
二、保证按时完成每天的勘探任务。
三、没有人叫苦、叫累,更没有人哭。
四、团结互助,身体好的同志帮助身体差的同志。
五、危险面前,敢于冲在前面,有革命的牺牲精神。
六、每天义务做一件好事。
七、衣服、被褥勤换洗,一个星期换一次衣服,一个月洗一次被褥。
八、每天洗一次脚。
最后两条是江曼提议加上的,她说这是战胜男勘探队员的法宝。男队员都比较懒,有的半个月都不换衣服,有的白被头睡成了黑被头,还有的不洗脚。江曼的男朋友去年年底就已经回来了,因此江曼到男队员宿舍去的次数多,比较了解男队员的情况。大家对最后两条比较犹豫。后来,在江曼的坚持下,还是加上了,反正现在我们定的挑战条件还要经女子勘探队和勘探大队批准。最可笑的是李花花,我们讨论完了,正准备睡觉,李花花突然问江曼:“你男朋友的脚臭不臭?”一下子把江曼问住了,江曼的脸红得跟个柿饼一样,连我都有点儿羞了。半天,江曼才回过神,她有点儿生气了,推了一下李花花,说:“你一点儿品位都没有。”没想到,李花花不但没生气,还自言自语地说:“我们家男人的脚就不臭,他可爱干净了。”结果,我们的眼泪全都笑出来了。
喧闹了一天,要睡觉了。可是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我们要进柴达木盆地了,柴达木盆地是什么样的呢,那里是不是满地的矿藏,石油像河水一样的流淌。金子在沙滩里闪着光,盐池像一座座大湖,能开着船在盐湖上航行?给我们做报告的工程师说:“我到过一个盐湖,走了一天还没有走到边,那里的盐够全国人民吃上几万年。”想一想真让人激动。不过,柴达木可能真的很艰苦。六队有一个老队员,很早以前去过柴达木盆地。他说:“那里的风大得要命,刮起来几米外都看不见人影,刮风的时候谁也不能动,一动就被风刮走了。而且,一刮就是几天几夜。”他还说,“那里的野生动物多得很,一大群一大群的野马、野羊、野牛,还有狼、熊。野牛的性子最急,惹生气了,它能挑起一辆小车。”我千万要小心。
1954年3月15日 西安 多云
我们的挑战计划得到了勘探大队的批准,齐大姐说:“这是一个非常好的竞赛形式,能够充分体现我们勘探队员不怕苦、不怕难的精神,也能促进各个勘探队之间完成勘探任务。”由于我们班首先提出了挑战计划,勘探大队决定给我们班书面表扬一次。
按照勘探大队的计划,我们将于3月21日从西安出发,向柴达木进军。
这两天,我们班里热闹得很。
李花花的小男人来了,李花花的小男人是李花花托江曼写信从老家叫来的,李花花说:“一出工就是大半年,恐怕连个信都写不了,心里想得慌。”
为了迎接她的小男人,李花花花了很大功夫,她向我、小玉、江曼每人借了10元钱,听说我们到柴达木去每天有四角钱的野外补助,李花花就提前预支了。言明我最小,第一个月还我,第二个月还小玉,第三个月还江曼。用借的钱,李花花给自己买了一件衣服、一瓶雪花膏,每天都要梳好几次头。她给小男人买了不少东西,除了穿的、用的,还买了两盒纸烟。李花花说:“我男人从小就跟着大人学抽烟,但从来没有抽过纸烟。”
李花花专门叫上我们陪她去接小男人,第一天是我,第二天是小玉,第三天是江曼,到第四天我们才接上。
她的小男人叫柱子,长得白白净净。他管李花花叫花花姐,李花花叫他柱子弟。两人亲热得很,一见面就哭了,一个花花姐,一个柱子弟,弄得火车站好多人围着看。
小男人给我们带来了好多好吃的东西,有大枣、香核桃、蜜柑橘。他也勤快得很,每天帮我们收拾东西。看得出来,他们感情很好。李花花向齐大姐请了假,晚上他们住在勘探队大院外的一户农民家里,白天李花花还要到队上来上班。李花花一来,她的小男人就跟着过来了,见了我们都叫姐,帮着干点活。对李花花更是一口一个花花姐,叫得大家心慌意乱,又好笑的。李花花曾说她是叫男人给打出来的,我看起来不太像,倒像是小男人不知怎么让李花花生气了,李花花赌气才跑出来了。有一回,李花花不在,江曼问他:“柱子,你看起来挺老实的,怎么就敢把李花花打了。”小男人立时就脸红了,半天才说:“那是我喝酒了,花花姐用手指头点着我的头骂。”过了半天又说,“根本不是真打,就在她背上推了一把,用脚在腿上碰了一下。”
还有一回,江曼又问他:“柱子,你打李花花后悔不?”小男人就拖着长长的湖北口音说,“咋不后悔呢。”江曼快人快语,说道:“那你干脆把李花花叫回去得了。”小男人惆怅地说道,“是想把李花花叫回去,可她不回,说她是工人阶级,有纪律管着呢。”小男人拖着长音,眼泪说着就要掉下来了,吓得江曼再不敢问了。
有一天,小男人问班长刘运兰:“你们到柴达木干活,把我也带上行不行?”
刘运兰一向沉默少言,但小男人也讨她喜欢,所以刘运兰就开玩笑问他:“你去柴达木干什么呀?”
“帮你们干活,我的力气大,用不完。”小男人回答得特别干脆。“是不是舍不得我们李花花?”刘运兰这么一问,小男人的脸一下子红了,惹得我们哈哈大笑。
看样子,小男人真有心跟着李花花也到柴达木去,队里其实也需要这样一个壮劳力,跟齐大姐说一下的话,也许就行了。但是李花花不让,她还惦记着湖北老家的公婆,还有地呀、猪呀什么的。
小男人住了五天就走了,走的时候说过年的时候来接李花花。就为这一句话,惹得李花花从我们的驻地一直哭到了火车站。回来,又哭了一个下午。我真有点担心,李花花说不定买张票也跟着走了。
我们是李花花的朋友,合起来送了小男人一支笔、一把二胡,小男人的二胡拉得可好听了。
1954年3月19日 西安 多云
今天下午,齐大姐突然到我们班来了,一脸很严肃的样子。她找班长刘运兰。
刘运兰不在,她去看她哥哥了。
刘运兰的哥哥是自己找来的。那天吃了晚饭,我和小玉正在院子外面念雪莱的诗,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问路,说是刘运兰的哥哥。我们就把他带进了我们住的宿舍。但是刘运兰挺吃惊的,好像不大乐意她哥哥来,一开口就说:“这个月的钱不是已经寄给你了吗?”她哥哥说:“妹子,哥哥想你了,不知你们这里咋样,日子过得舒坦不?就过来看看。”一点也没有李花花和小男人见面时的那种亲热。后来,刘运兰就把她哥哥带走了,走的时候一点也不高兴。
刘运兰的哥哥也租住在勘探队外面的一户农民家。他和小男人不一样,既没有给我们带好吃的,也从来不到我们班来。不知道是不敢过来,还是刘运兰不让来。倒是刘运兰天天要过去看他,有时连饭也在外面吃。
听说刘运兰不在,齐大姐让我去找找,说是队部要开紧急会议。
我赶快到勘探队大院外的那片农民住的房子去找。刘运兰从来没有给我们说过她哥哥住在哪户农民家里,好在那一片住房不多,也就十几户人家。
问了几家人,就问到了刘运兰哥哥住的地方,远远地听到刘运兰和她哥哥在吵架。刘运兰的声音沉沉的,但很大。她好像在说:“你别逼我,大不了鱼死网破……”
我不敢听下去,故意大声喊道:“刘大姐,齐书记找你。”吵架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我又喊了一次,门才开了,刘运兰和她哥哥一起走了出来。他们的脸上都挂着笑容,好像根本没有吵过架,真奇怪。
我把齐大姐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刘运兰很快就向我走来。我留心看了看刘运兰的哥哥,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觉得他木讷讷的,是一个很本分的农民。可是现在,虽然他的脸上带着笑容,但是他的眼睛闪着一道寒光,好凶。
路上,刘运兰问我:“春桃,刚才你听到什么了吧?”我摇了摇头,刘运兰又说,“我哥哥懒得很,我让他换换衣服,他就是不换,把人气得不得了,说了他几句。”说完话,刘运兰看着我。我笑了一下,又摇了摇头。我明明听到刘运兰说“你别逼我,大不了鱼死网破”的话,换衣服也要鱼死网破吗?刘运兰真是个怪人。
齐大姐她们召开的紧急会议很快就结束了,刘运兰回来传达内容,原定向柴达木出发的时间向后推迟,全大队紧急进行军事训练。因为有一股从新疆逃来的土匪流窜到了柴达木盆地,********呢。
晚上,又召开了全队大会。齐大姐在会上说明了情况,接到解放军的通报,新疆匪首乌斯满在解放军的沉重打击下,慌不择路,竟然跑进了柴达木盆地,解放军三路大军正在追击。为了勘探队员的安全,西北勘探处决定,柴达木勘探大队暂时不进柴达木,等把大部分土匪消灭后,再另行决定出发时间。同时,为了应付特殊情况,全大队都要进行军事训练,掌握基本的军事要领。
柴达木有土匪的事让我和小玉很兴奋。这是多么好的一次建功立业的机会,我们也能够像卓娅一样,拿起枪与敌人打仗了。小玉说:“我们不应该在这里等待,应该立刻到柴达木去,一边走一边训练。”
有了这个想法的小玉立刻写了一份请战书,要我们签名。她要连夜送到勘探大队去。我签了名,刘运兰、焦淑红、王月儿都签了名,但是李花花和江曼不肯签。江曼说:“我们勘探队的任务是搞勘探,为国家找宝藏,不是去打仗,打仗的事还是归解放军管吧。再说,我也不想死。”江曼的话让我们很生气,大家都批评她。小玉说她贪生怕死,把江曼说得生气了。
李花花坚决反对到柴达木去与土匪较量,她说:“你们不知道,土匪厉害着呢,我才不想跟土匪打仗。”
我们又批评了李花花,说她长敌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土匪有什么了不起,战场上我们照样缴他们的枪。
李花花也不生气,问我们:“你们见过土匪吗?”我们都摇头。江曼说,“都说土匪坏得很,但那是书本上看到的,没见过真正的土匪。”
李花花说:“我见过,我家乡那里土匪多得很。解放前,他们见人就杀,杀了人掏心肝煮了吃;见东西就抢,还专门抢女人到山洞去做小老婆。我们村里就有人被土匪杀了,还有女人被土匪抢了去。几年后放下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惨得很。”
李花花这么一说,我们都害怕了。死倒没什么,要是让土匪抓去了,那该怎么办?请战书终于没有递上去。
1954年3月31日 宝鸡 雨
昨天,我们柴达木勘探大队从西安出发,正式向柴达木盆地出发了。
长长的车队从驻地排出去有一百多米长,有大车、小车,还有载重量很大的平板车,都是苏联援助我们的。
我们班分配到一辆尕斯车。车上拉着我们的帐篷、行李、皮大衣、器材,还有枪。我们班分配了两支日本小马枪,预备土匪来的时候跟他们战斗。一支枪归班长刘运兰保管,还有一支枪归小玉保管。出发时,为了对付土匪,队里给我们编了临时战斗小组,我和李花花、江曼、小玉是一个战斗小组。小玉是第一射击手,江曼是第二射击手,李花花是第一弹药手,我当了个第二弹药手。我其实也很想保管一支枪,但说起来真让人生气,我连保管子弹的权利都没有,50发子弹全归李花花保管,只有李花花牺牲了,或者出了意外,我才能当上第一弹药手。
宝鸡是我们的第一个宿营地,原计划今天继续出发,没想到昨天晚上刚到宝鸡就下起了雨,路滑得没办法走,只能在这里休整一天。
出发前,我给妈妈写了一封信,告诉她我就要到最艰苦的地方去磨炼我的革命意志,把他们留在我身上的资产阶级坏习惯统统改掉。不过,这封信我没有寄出去,一直在我的挎包里,不知道该不该寄出去。
1954年4月5日 西宁 晴
昨天晚上,我们抵达青海省会西宁。这是我们勘探大队的大本营,按计划我们要在这里休整一周。
从西安出发的这几天里,都是连绵阴雨,讨厌得要命。我们走走停停,原来三天就可以赶到西宁的路程,没想到走了整整一个星期。
今天早上,队长和指导员去开会,我们就进行卫生大扫除,把沾满了泥的衣服、鞋袜都拿出来洗。这都是前天那场人、车、泥大战留下的战果。
前天下午,我们的车刚过陇西,雨突然变大了,一会儿就把路浇成了泥汤汤。汽车前行没多久,就陷进了泥坑,任凭开车的师傅怎样踩油门,车子就是出不来。眼看前面的车走远了,急得我们站在车上乱跺脚。幸好,后面的收尾车过来了。齐大姐坐在车上,她指挥收尾车把我们的车拖出来,没想到,收尾车拖了一阵,没把车拖出来,反而陷得更深。
齐大姐让大家下车推车!江曼嘟囔了一句“这么多的泥怎么推呀?”没想到被齐大姐听到了。她凶巴巴地说:“少废话,都下来推车,一个人都不能例外。”齐大姐很少发脾气,这一次真的发怒了。我赶快把蒙在头上的雨布拿掉,从车上跳了下去。
北方的春天真冷,刚站到地下,泥水就灌进了我的鞋子,一条冰线顺着脚心直冲到头上。雨“哗哗”地下着,什么都看不清楚,我摸到车帮,扶住了后挡板,听到齐大姐大声指挥:“听我的口令,一、二、三,加油!”
我刚加了一把劲,突然就看见一股泥点子冲着我飞了过来,一下子糊了我一身。原来我站在了车轮旁边,是车轮甩出来的泥。刚下车的时候,我也有点胆怯,后来,我就不管不顾了,反正已经弄脏了,最多再多沾点泥。我在泥水里前后奔跑,一会儿推推这辆车,一会儿推推那辆车,说来也奇怪,在泥水里跑了一会儿,脚就不冷了,连泥水好像也不凉了。
想起来真可笑。走过那段泥泞的路后,我们停下来休息,相互一瞧,哎呀,我们的样子可真狼狈。小玉的头上、脸上都是泥。她说她还不小心吃了一口泥水。江曼不但一只鞋掉了,连袜子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班长刘运兰像刚从泥里打了个滚出来,身上没一点干净的地方,头发都被染成了泥土的颜色,甚至还有一块泥巴沾在她的嘴角。她也站在车轮边,我的样子肯定和她一样。王月儿在推车的时候摔了一跤,更是全身糊满了泥。李花花的样子也很怪,她将两只鞋用绳子拴着挂在脖子上,打着赤脚。不过这正是她的能干之处。在水洼里洗了脚后,她就穿上了干爽的鞋子,脚就不冷了,而我们只能穿着泥鞋子,冻得够呛。上车以后,江曼气愤地问李花花:“你为什么不提醒我们也脱了鞋再下去。”李花花说:“我提醒了,但你们忙着下车,谁也不听我的。”她一说,我便想起来了,但我也没有听她的,只能怨我们自己。我就为她做了证明。
下午队里开了一个短会,没想到这个会专门表扬了我们班,说我们班在陷车的时候发扬了不怕苦、不怕脏的革命精神和集体主义精神,战胜了困难,为出征柴达木盆地带了个好头。看那天齐大姐那么凶的样子,还以为要批评我们呢。
散会后,我们商量去洗澡。结果,李花花不去,她说在外面洗澡要花5分钱,不如去弄点热水自己洗,省钱又省事。焦淑红也不去,她的理由和李花花一样。不过我知道,焦淑红不是怕花钱,她不太讲究卫生,脚经常不洗,臭得很。我想班长刘运兰也不会去,因为她的钱都给她哥哥,但她却要和我们一块去。请假又费了好多劲儿,队长同意我们去洗澡,齐大姐不同意,说初来乍到,容易迷路,还是自己在屋里烧点儿水洗洗。经过我们几个人的软磨硬泡,齐大姐最终还是同意了。
西宁的天空真蓝,显得那么高远。几朵云挂在上面,白得真像是一朵朵白色的棉花。在内地,甚至在西安,都看不到这么蓝的天空。
西宁市实在是太小了,东西南北四条大街都只有几百米长,街的两边是低矮的杂货铺,马车、牛车、驴车在街道上走来走去。在城东看到一座二层的小楼,好像还有一点现代的气息。后来听大队的政治部主任说,那是青海封建军阀马步芳的公馆。
终于还是没有洗成澡。我们找到了西宁浴池,但那里的人太多,水太脏。后来又找到一家清真澡堂,可我们不是穆斯林,人家不让洗。真让人生气。
不过西宁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有羊肉汤、拉面、面片,还有一种好像是用麦子做成的东西,吃起来又甜又醇厚,非常好吃。当地人说话听不懂,好像是叫“tianpei”。江曼提议说:“反正我们已经出来了,不如在街上吃一顿小吃再回去。”她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响应,只有班长刘运兰有点犹豫,但大家都劝她,她也同意了。小玉吃拉面,江曼和刘运兰吃面片,我和王月儿吃“tianpei”。我一口气吃了两碗。洗不成澡,吃了一顿好吃的东西,也不错。
1954年4月9日 西宁 晴
焦淑红的叔叔牺牲在朝鲜战场上了,已经整整5个月了。
昨天,一名志愿军战士专程从西安赶到了西宁,告诉焦淑红这个消息。他送来了焦淑红的叔叔留下来的遗物:2套半新的军装、军用挎包、马蹄表、2支钢笔、3枚奖章,还有18元朝鲜币和100元抚恤金。那个志愿军战士说,焦淑红的叔叔孔指导员是个孤儿,家里没有任何亲人,焦淑红算是他最亲的人了。部队上还是通过焦淑红写给她叔叔的信,才找过来的。
听到这个噩耗,焦淑红当场昏了过去。
那名志愿军战士是焦淑红叔叔的战友,才从朝鲜前线回来,他给我们讲了孔指导员牺牲的经过:“我们连队奉命排除停战前在一片田地里设置的地雷区,3个人一组,一个新兵太紧张了,忘了最基本的排雷要领,踩上了一颗地雷。那是一颗反坦克的压发雷,人踩在上面不动,地雷不爆炸,人一离开,地雷立刻爆炸。如果这个新兵冷静一点,也许还有办法,孔指导员他们以前处理过这方面的地雷,但是新兵吓得浑身发抖,又哭、又喊、又叫,谁说的话都听不进去,就想着抬脚。那样,不但会把他炸死,还会引爆附近的刚排出来的一堆地雷。孔指导员刚好在旁边,他就冲了上去,用自己替换了那名新兵。他指挥大家赶快把附近的地雷转移,再疏散隐蔽。然后,他开始排雷,后来,地雷突然爆炸了……”
焦淑红被我们手忙脚乱地救醒了。我们以为她要大哭一场,我已经准备陪她哭了,可是,焦淑红没有哭,她把孔指导员留下来的东西一样样仔细地看了一遍,用白纸扎了一朵花戴在头上,就开始改孔指导员穿过的衣服。她要穿军装。她一边改衣服,一边讲孔指导员是怎样救她的。她说:“那一天天气冷得要命,城里城外到处都是枪声,我们6个小要饭的又冻又饿,还不敢出去要饭,只能缩在一个旧土堡等着、挨着。到了半夜,几个人都快要饿死、冻死了,就听到土堡外有人说话,接着进来几个当兵的,他们挎着长枪、短枪。手电光一亮,有人说,‘是几个苦孩子。’后来,就有一个人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把一件棉衣披在了我的身上,又把一块煎饼塞进了我的手里。那人说,‘孩子们,解放了,你们再也不会受罪了。’天亮后,我们被带到解放军的一个兵营里,我才看清了救我的人。他30多岁,长着一脸络腮胡子,看起来很厉害,但实际上特别和气,那个人就是孔指导员。孔指导员和我说话,问我家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焦淑红又说道,“自从妈妈走了以后,再也没有听过这么和气地跟我说话的声音。我就哭了。”后来,孔指导员细心给她洗了头,那是多脏的头啊,头发里都是枝叶和草,还有不少虱子,孔指导员一遍又一遍地洗,一点也不嫌脏,洗完头又把一身旧军装给她换上。因为孔指导员还要打仗,就把她送到了孤儿院里。一有空闲,孔指导员就到孤儿院去看她,有时候给她带一点吃的,有时候给她带一点用的,还给她讲革命故事,后来,局势安定下来,孔指导员又把她从孤儿院里接了出来,送到学校读书……
“我不会哭的,我要把孔叔叔未竟的工作做完,我要当功臣。”焦淑红对我们说,她把改好的军装穿上,神情好坚定、好坚定。
真羡慕焦淑红,她有一个这么好的叔叔,一个这么英雄的叔叔。
1954年4月15日 西宁 多云
今天是我们从西宁出发的第3天,因为还有从西宁到柴达木盆地这一段路沿途的勘察任务,我们不坐汽车,改坐马车。队里给我们配了3辆马车、9峰骆驼,专门驮我们班的仪器和粮食。
我们的队伍一下子扩大了,3个赶马车的把式是从当地招的农民,一个姓马、两个姓冶,姓冶的两人是叔侄俩。他们长年在外边干活,晒得很黑,也吃过很多苦,根本看不出年龄。头天刚上马车,江曼觉得新鲜,就和赶车的把式说话,江曼管那个小一点姓冶的叫大叔,一下子把人家闹了个大红脸,原来他只有22岁,比江曼还小几个月呢。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骆驼,骆驼长得好大好高,我站在它身边伸出手也够不到它的背,它身上的毛长得可长了,摸上去特别柔软,还有它的头总是高高地扬着,威武得很呢。牵骆驼的是两个甘肃人,一个叫黄锅子,一个叫王船船,黄锅子大概有30多岁,王船船却小得多,只有十几岁。他们说:“解放以前,我们就开始拉骆驼了,到过新疆、内蒙古,跑一趟河西走廊,两三千里路,就跟玩似的。”最神奇的是,黄锅子还牵着骆驼去过西藏。黄锅子说:“那是1951年,我在兰州的车马店里住着,来了两个解放军战士,问他去不去西藏。黄锅子听老辈子人说过,去西藏山高风大,吃不饱,闹不好小命就没了,于是就不想去。但解放军给的钱多,人和骆驼一个价,一天一个大洋,他有8峰骆驼,一天能挣到9个大洋。到了香日德一看,哎哟,真是不得了,好几万峰骆驼在那里等着呢,大米、面粉、粉条、腊肉、黄花菜、木耳堆得比山还高呢,那都是给西藏解放军送的军粮。”黄锅子又说道,“去西藏前半截难走,路倒是不险,就是人吃得少,胸口上老是像压着块石头,喘不过气来,头还疼得很,得用布带子扎上才好受点。骆驼吃的草也没有,只能靠骆驼驮的干草喂。七八天以后,骆驼就开始死了,走着走着,一头骆驼就倒下了,再也拉不起来,只好把驮着的米袋子、面袋子转到别的骆驼上接着走。后来死的骆驼越来越多,最先是体质弱、老的骆驼死了,后来连健壮的骆驼也开始死了,只好把米袋子、面袋子整整齐齐码在大戈壁上,一路走,一路码。过唐古拉山的时候,死的骆驼最多了。我亲眼看到,有一排骆驼,大概有十几峰,齐齐地倒下了,它们还没有死,眼睛大大地睁着,但是再也站不起来了。它们的主人用尽各种办法之后,只好一边哭着,一边抛下它们不管。因为人不走的话,连人都可能会死。”那一趟,黄锅子的骆驼只死了一峰,因为他有经验,临出发时,他偷偷灌了20斤清油拿着,在骆驼体力不支的时候,他给骆驼灌清油。靠着灌清油,他和他的骆驼走到了拉萨。
我怀疑黄锅子有点吹牛,书本上说骆驼是“沙漠之舟”,能驮着几百斤的东西在沙漠里几天几夜不吃不喝,它的那两个驼峰就是两个大水袋,哪能轻易就死了呢?!一定是黄锅子吓唬我们,不想让我们骑他们的骆驼。
今天下午,小玉提议我们都要学会骑骆驼,因为到了柴达木盆地,就只能骑骆驼了,马车没有用。刘运兰、江曼、李花花和王月儿都反对小玉的提议。我其实也反对,骆驼看起来太大了,谁知道它会不会咬人、踢人,万一它不听话,跑了怎么办?但是我怕小玉笑话我,我比小玉才小3个月,她都不怕,我也不能怕。
李花花不愿骑骆驼的原因是骑在骆驼上要分开腿,在她们老家,只有坏女人才随便分开腿坐。江曼嫌骆驼太臭了,而且骆驼的嘴里会不断喷出一些白沫子。江曼听人家说,白沫子喷到人身上,会像硫酸一样把人烧烂,所以她不敢骑。刘运兰反对的原因是队里没有安排学习骑骆驼,万一出了事故,她要负责。王月儿为什么也反对呢,不知道,我看她没有主心骨,随大流。
说来说去,最后大家商量愿意骑骆驼的就去骑骆驼,不愿意的,还是坐大车。小玉让黄锅子和王船船分出两峰骆驼教我们骑,王船船很听话,立刻就牵了一峰骆驼出来,帮助焦淑红骑了上去。但黄锅子不愿意,说他的骆驼是驮东西的,不是给人骑的,而且他的骆驼最不听话,随时都会把人掀下来。小玉费了很多口舌跟黄锅子讲条件,最后保证每天帮他喂骆驼,到前面的村镇后再给他买一包“大前门”香烟,黄锅子才答应下来。
焦淑红和小玉都骑上了骆驼。焦淑红一脸严肃,自从孔指导员牺牲后,她就再没有笑过。小玉却笑得很得意,她大声地轮着叫我们的名字,说骑骆驼好玩得很,她和焦淑红每人骑了十几里路才下来。
晚上,我们住在一个小村庄里。齐大姐说这个村子离西宁才25公里。晚上,小玉叫我陪她去买香烟。可惜,这个村里只有一个代销店,没有“大前门”香烟,只有“黄金叶”,1角2分钱1包。我也买了5包,因为明天我也要骑骆驼了。小玉表面上看起来满不在乎,其实她的心里也很害怕骑骆驼。回去的路上,她说骆驼嘴里的白沫子喷到她的手上了,她问我:“你说过几天我的手会不会烂掉。”我安慰她说:“不会的。”但是真的会不会呢?明天骑骆驼的时候,我千万要小心。
摘自《南八仙》
青海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