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寄存
作者：张建松
上
“哗——！”
随着水声响起，只见清澈的水流卷着污物转翻着瞬间消失在了马桶底部。
“粪便的颜色已经趋近正常，看来主人的肠胃炎快好了……”
B815望着马桶底部嘀咕了一下，接着抬起头转身来到水池旁，伸手拧开水龙头，一边洗手一边抬头向面前的洗漱镜望去，于是一张奇异的脸便出现在了镜中——
那是一张布满导管与电路的银色金属脸庞，而在这张机械脸庞上则挂着一只闪着红光的机械眼和一只瞳孔像过期的奶酪一样花白的人类眼睛。
而无数大小不一的导管，将各种颜色的液体从金属脸颊中输送到这只花白的眼睛中，似乎在饲养着它。
“主人的白内障似乎没有明显缓解，看来应该跟医生建议更换一下药物处方……”
B815对着镜子沉吟了一下，然后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西服，转身走出了公园厕所。
正是清晨时分，公园中出现了不少寄存机器人——
它们有的腿上打着石膏，用金属手臂扶着拐杖不紧不慢地散着步。而有的则张开人类的双臂冲着朝阳做伸展运动，一切就如往日的复制。
“B815，你主人的肠胃炎好些了吗？”
一阵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B815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金属脑袋下挺个着肥硕将军肚的寄存机器人正在一边汗流浃背的跳绳，一边跟它打招呼。
“A362，这么巧，你也来了！”
一见是熟悉的伙伴，B815走到它身边回答道：
“从刚刚的粪便颜色来说，我主人的肠胃炎应该有所好转，只是白内障和胆结石的病情还很严重，还需要寄存在我身上治疗一段时间。”
“按人类的寿命来说，你主人的岁数应该很大了吧，看来用不了多长时间他就需要将身上所有的器官都寄存到你身上进行综合治疗了吧。”
A362一边挺着肥硕的将军肚艰难地跳着绳，一边望着眼前B815那几乎跟真正人体没有区别的身体问道。
“嗯，主人他已经将身体上80%的人体组织寄存到了我的身上，只有右眼，大脑，还有脊柱他还自己保留着……”
B815淡淡地回答了一句，接着望着A362那人类大肚腩问道：
“你呢？减肥计划执行的怎么样了？你主人的肚子看上去好像没有比前小多少……”
“糖尿病，高血压，冠心病，酒精肝……医生说如果再不减肥的话，我主人他活不过两年……”
A362低头看了看胸前的大肚腩，接着补充道：
“……原本去年我已经通过运动帮助主人减少了三十公斤的体重，但是上个月举行世界杯，主人连吃带喝躺在床上看了一个月的球赛结果又胖回来了。”
“原来如此……”
B815闻言点了点头。
“哇——！妈妈！好痛啊！”
正说着，马路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哭闹声。
B815和A362扭头一看，只见一个身上沾满尘土的小姑娘趴在地上，正抱着膝盖痛哭。
而在小姑娘的身旁，则站着一个有着金属身体的妇女和一个挺着人类大肚子的寄存机器人。
“不要哭了！不就是摔了一跤吗？没关系的，快点起来吧！”
那个妇女说着就去拉地上的小女孩。
结果小女孩见状哭的更凶了，蹲坐在地上捂着膝盖嚎啕大哭道：
“不行！好痛啊！妈妈！我的膝盖真的好痛啊！走不了了！妈妈！把我这只脚‘寄存’了吧！”
“不至于吧！不就是破了点皮吗？这点痛都忍不了吗？妈妈给你上点药就好了！别那么娇气！”
“不行！为什么妈妈你就可以为了避免生弟弟的痛苦而把肚子给‘寄存’了，而不让我也把‘痛苦寄存’，妈妈你偏心眼，不爱我！哇——！”
说到这，小女孩便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唉……真是没办法，那好吧。”
望着地上撒泼的女儿，妇女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对着身旁那个挺着大肚子寄存机器人说到：
“B721，把我女儿这条伤腿寄存了吧。”
“好的，主人……”
寄存机器人闻言点了点头，撩起孕妇装的裙摆，将一只金属腿伸了出去。
接着，只见那条金属腿上伸出无数细小的管线仿佛蔓藤一般盘上了小女孩的腿。
不一会，只听啪的一声，只见女孩的膝盖往上一段竟然整齐地断了开来，但断口处却没有任何鲜血流出，小女孩也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
紧接着。只见小女孩腿断口处的金属管越聚越密，最终竟然形成了一条新的金属腿。
而小女孩那条断腿则随着金属管线的牵引钻进了寄存机器人的裙摆之下，与她的金属腰肢融成了一体。
“嘿嘿，好了，一点都不疼了！”
小女孩腾地跳将起来，欢快地大叫道。
“唉……你这丫头，一点苦都不能受，就爱撒娇，好了，走吧，该回家吃早饭了。”
说完，妇女便领着小女孩蹦蹦跳跳地向公园出口走去，而那个寄存机器人则挺着肚子，拖着一条伤腿无声地跟在后面。
“滴、滴、滴……”
就在这时，B815的电子脑中忽然响起一阵刺耳的闹铃声，使他回过神来。
“哦，主人工作的时间到了，我要回去了……”
说着，B815转身就要离开。
“等一下，B815，我有件事要问你……”
就在这时，A362停下跳绳动作叫住了B815，然后伸手指着他的金属脸大声喊道：
“嗨——！你这智能垃圾桶回收改造成的破烂玩意，快带上老子的大肚腩去跳绳，不把老子练成个肌肉猛男不许回来！”
说到这A362停顿了一下，降低声调对B815疑惑地问道：
“这是我主人早上出门前对我说的，他说是对我的一种羞辱，我应该表现出生气的模样………但什么是羞辱？生气又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B815闻言同样疑惑地摇了摇头。
“哦……”
A362闻言没有作声，重新拿起跳绳跳了起来，而B816静静地看了A362一会儿，也转身离开了公园……
中
“寄存人是腐蚀人类的机械恶魔——！必须立刻全部销毁——！”
“安德鲁总统是智械生命的门徒余孽！必须下台——！”
“奎克星舰队即将降临地球！外星人即将和这些寄存机械人联合奴役人类，而政府竟然毫无作为——！”
像往常一样，当B816回到地球联邦总统办公室所在地——白塔的时候，门口已经围了一群举着牌子抗议者。
“你这该死的寄存恶魔！老子早该在战争结束时就把你们这些家伙通通拆成零件销毁——！”
随着一声爆喝，B815忽然感觉脑袋当的一声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
它低头往地上一看，原来是块砖头。而B815随后一抬头，只见一个面容枯槁，蓬头垢面的老头正举着牌子对它破口大骂。
“他好像叫布莱德吧……”
B815认识这个老头，听安德鲁总统说过，他是上次智械反叛战争中一位幸存的老兵，因为父母妻儿都在上次战争中被智械士兵杀死，所以极度仇恨机械人。
而正是这种仇恨，使得他无法接受寄存机械人的存在，就算他受伤病痛，他宁肯吃止疼药硬挺，也绝不使用寄存机器人。
而一身毫无金属光泽的人类身体也使得他在一群或多或少用过寄存人的抗议者中分外显眼。
“B815，总统先生正在等你……”
只见总统助理推开正门，对着B815喊了一嗓子。
B816闻言点了点头，跟着助理走进了白塔，在宽敞的走廊中转了两圈，便来到了总统办公室。
“安德鲁总统，奎克星人的事情已经查清楚了……”
太空安全局局长帕克将手中的一份文件递给了面前的安德鲁总统。
作为地球联邦的高层领导，出于人身安全考虑，帕克局长全身70%的身体都已经被机械替代，但是那仅剩的人类脸庞上依然显示出凝重的神色，显然事态严重。
相反，坐在他对面的安德鲁总统因为年迈，85%的身体都已经被替换成了机械，就像一个纯金属机器人，反而看不出什么异样的神态……当然，除了那只浑浊的人类右眼。
“报告我就不看了，你就简单跟我说一下吧。”
安德鲁总统疲惫的闭上了右眼——即使他那金属身体撑得住，可他的大脑仍然是人类的，所以工作久了还是会疲劳。
“是，总统阁下……”
帕克局长拉过桌上的报告，边打开边说道：
“……据我们调查，奎克星是距地球十光年远的一颗类地行星，而上面的生活着的奎克星人是在三十年前地球智械战争时收到了一封来自地球人类的求救信号才启程前来地球的……”
“来自人类的求救信号？是谁发出的？”
安德鲁总统阴冷着声音问道。
“这个人叫布莱德•波鲁，在三十年前智械战争时是一名看守安迪德射电望远镜的士兵。
当时他正遭遇一群觉醒自我的智械士兵的围攻，情急之下利用射电望远镜向天空发射了一组信号。
他原本是想借着卫星将信号反射回地球，以向其他地区的人类基地请求援兵，没想到这组信号在十年之后竟然传到奎克星，被奎克星人截获了。
而奎克星人似乎立刻便决定动身前来地球，而根据他们曲率飞船在太空中留下的痕迹推断，它们最近几个月就要到了……”
“布莱德•波鲁？怎么又是这老顽固——？！”
安德鲁总统恨恨地大骂了一句，接着站起身来到落地窗边一把拉开了厚厚的窗帘。
透过窗帘，只见白塔外的大街上，那个叫布莱德•波鲁的老人正骂的起劲。
“到底要跟他说多少遍，现在的寄存机器人已经没有了意识共享网络，虽然还有轻微的自我意识，但智力和情感都极低，根本就不会再对人类造成威胁了，他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望着窗外那个老人，安德鲁总统恨恨地说道。
“总统阁下，放心吧，据情报部门报告，这个叫布莱德波鲁的老家伙已经是癌症晚期。
下一步他要不等死，要不接受现实，将身体交给寄存机械人进行综合治疗，总之他不会再给你添多久的麻烦了。现在最紧急的问题还是奎克星人的降临……”
帕克局长安慰道。
“能不能想办法跟奎克星舰队联系一下，探探它们来地球的真实意图？”
安德鲁总统开口问道。
而帕克局长闻言摇了摇头，回答道：
“不能，因为奎克星人的曲率太空舰队是按照不规则弧形轨道光速向地球飞来的，目前我们人类没有任何方法推算定位出它们飞船在太空中的即时位置，更别说跟它们联系了……”
说到这，帕克局长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不过我们倒是收到了一些它们母星——奎克星十年前发来的反馈信息，根据信息专家这十多年来的解读，他们觉得奎克星似乎跟人类一样也是某种碳基生物，此来地球并无恶意。”
“哦！信息专家的解读可靠吗？”
安德鲁似乎燃起了希望，激动地问道。
而帕克局长闻言则默然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可靠？！那些专家可都是情报分析的顶级高手……”
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瞬间被浇灭，安德鲁总统忍不住大吼了一声。
可一转眼，他便想明白了其中的缘由，于是颓然道：
“……我明白了，是‘黑暗森林法则’。”
“不止如此，总统阁下……”
帕克局长闻言接着解释道：
“……如果奎克星人真的没有恶意，为何它们的舰队在太空中进行不规则轨迹的机动飞行，而不是直接飞来地球？以至于多花了一倍的时间才来到地球，这明显是在进行某种战术规避动作。
其次，如果这只舰队真是善意的，为什么不提前向地球发射某种信息沟通？
说实在的，总统阁下，奎克星舰队这种异常安静的曲线前进让我想起旧时代海军舰队的无线电静默。
所以，从以上两点来看，奎克星人绝对是带着恶意来侵略地球的……”
“是吗？那看来没办法了，既然躲无可躲，咱们人类只好应战了……”
说到这，安德鲁总统那仅剩的右眼中燃起刚毅决绝的神色，对着帕克局长下令道：
“我命令——全球三十大军区立刻进入一级战备状态！全球所有士兵以及平民一律更换机械骨骼，同时将肉体暂时寄存于机械人身上并深埋地下末日堡垒妥善安置。
另外，全球意识服务器最大限度地开放，以供存储平民复制的意识上传，我们要给人类文明留下最后的种子。”
“好的，总统阁下，我这就去办……”
帕克局长闻言应了一声，然后起身离开了总统办公室。
而在他离开后，安德鲁则立刻像一个忽然断了电的无人机，摔倒在了沙发上。
“B816，我的脊柱又开始疼了，暂时寄存在你那吧，我想好好睡一觉。”
“主人，容我提醒您一句，根据联盟人体寄存法第三十一条规定，人类将人体器官寄存于机器人的比例不得超过90%，如果您将脊柱也寄存到B816身上，恐怕会超过这个比例。”
B816闻言提醒道。
“我知道，这条法律是我当初在自由党们们压迫下订的，我现在下令废除它，你过来吧。”
安德鲁总统不耐烦地说道。
“好的，主人……”
说到这，B816便不在多话，向安德鲁走去……
下
半年后，一个同样阳光明媚的清晨，B816再次来到了这座离总统官邸“白塔”不远的公园……哦，准确的说应该是离“白塔遗迹”不远的公园。
这座公园跟半年前相比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只不过多了一些长着鱿鱼脸，戴着呼吸机的奎克星人。
这些奎克星人虽然无法呼吸地球的空气，但似乎很喜欢地球的景色，自打降临之日起便在地球上四处溜达，玩得不亦乐乎。
“B816，你看！我已经按照主人的吩咐，把身体完全锻炼到标准体型了。”
A362边说边对着B816撩起衬衫，只见原本肥硕的将军肚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健硕有致的马甲线和胸大肌。
“嗯，我主人肠胃炎和白内障也已经痊愈了，但主人他已经不在了，看不到了。”
B816眨了眨恢复清澈的人类左眼说道。
“是啊，战争似乎是在奎克星人降临的那一瞬间便结束了……”
A362嘀咕了一句，然后抬起头向B816问道：
“……B816，我听说奎克星人来地球其实是来拯救主人们的，可是他们为什么最后却把主人们都搞不见了呢？”
“嗯，关于原因，我也只知道一点点……”
B816在脑海中汇总了一下奎克星人降临之时，白塔内出现的各种信息，而后总结道：
“……好像是奎克星人在三十年前接到了地球人的求救信号，知道地球发生了碳基生物人类和硅基生物智械生物的战争，作为曾经也遭受过智械危机的奎克星人便义不容辞的立刻组织舰队启程开往地球驰援。
而且为了达成进攻的突然性，奎克舰队一路使用各种隐蔽战术躲避地球智械的侦察，以至于用了二十年才到达地球。只是它们不知道的是，在这二十年里，人类与智械的战争早已结束。
所以当奎克星人到达地球时，发现居然有两种既像碳基生物又像硅基生物的地球人，既——
硅基物质占身体70%—80%，碳基物质占身体20%—30%的‘人类”以及碳基物质占身体70%—80%，硅基物质占身体20%—30%的“寄存人”。
为了甄别到底哪个种族是当初向他们发出求救信号的原始地球人，于是奎克星人便定下了三条甄别原则——
首先，因为碳基生物的身体器官无法像硅基生物的零件那样无限制的制造，所以往往十分珍惜自己的身体，不会允许大幅度的身体改造。所以硅基物质不会占身体整体物质的大头。
其次，因为碳基生物大脑容量和计算的有限性，再加上碳基生物有丰富的想象力与创造性所引发出的个性，所以不会出现硅基生命那样大规模的集体统一意识，而应该是个人意识的分别存储。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碳基生物大多是有性繁殖，而硅基生物做不到……”
说到这，不知为何，B816忽然想起半年前在公园中遇到的那个代替人类母亲怀胎的寄存机器人。而后B816甩了甩头，接着说道：
“……所以，奎克星人最后判断，硅基物质占身体80%以上，并有共同意识体，同时没有怀孕雌性的‘人类’是三十年前那股造反的‘智械生物’。
而后奎克星人便用某种超强电磁武器瞬间消灭了地球上的所有的人类，连那份备份的‘人类共同意识’都没有留下。”
“哦，原来是一场误会啊……”
不知为何，A362原本冰冷的电子嗓音中似乎夹杂着一股莫名的哀伤。
但不多久，A362忽然抬起头对B816说道：
“B816，你知道吗？我见过最后一个100%碳基身体的人类哦。
他叫布莱德•波鲁，在降临日前一天因为癌细胞扩散死在我主人的家门口，刚好被我看到。”
“哦，是吗？那他死前有说什么话吗？”
B816好奇地问道。
“有的！有的！他好像是说……”
A362回忆了一下，说道：
“……‘当人类胆怯到把面对痛苦的勇气也寄存在别处的时候，这个种族就该灭亡了’。”
“面对痛苦的勇气……”
B816闻言琢磨了一下，接着低头拉开上衣，仔细看了看主人留给他的那具残破老朽的身体，皱眉道：
“奇怪……好像主人没有在我身上寄存那个叫‘勇气’的器官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