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向命运彼岸的铁道

                         ———《回转企鹅罐》与日本左翼史

1.   前言

《回转企鹅罐》，这或许是最能代表几原特色的作品。绚烂而迷幻的视觉效果，紧凑而出乎意料的情节，构成了观众对其的第一印象。而在画面与故事的缝隙之中，时常能流露出引人遐想的内涵。我们能够感受到，作品中对于“家庭”与“命运”的探讨，或许是有着某种现实隐喻。

然而这种隐喻相当晦涩。如今网络上有着不少爱好者对其进行解读，于是我在此分享一种颇为有趣的看法。以日本左翼运动的角度，对这部作品进行一些解读。由于这部作品所涉及的内容极其庞杂，为了让大家能够更加深入的把握作品，本文于前篇做了大量的铺垫，而对于作品核心意象的解读则会放在靠后的位置。希望大家能够沉下心来，与我一同感受这部作者所精心编织出的浩淼世界。

如果说几原的上一部作品《少女革命》是对于人类命运的宏大哲学思考的话，这部《回转企鹅罐》似乎下降到了社会，尤其是日本社会的层面，展开了对于当下问题的探讨。虽说这是海洋彼岸的故事，但却与我们中国青年息息相关。作者们将自己的殷切希望寄托于作品之上，或许这一点微弱的火光，能够些许照亮我们尚未明朗的未来吧。

2.   引子-开往中国的慢船

我的中国如灰尘一般弥漫在东京城，从根本上侵蚀着这座城市。城市依序消失。是的，这里没有我的位置。我们的语言就这样失去，我们怀有的理想迟早将这样云消雾散，犹如那原以为会永远持续下去的无聊的思春期在人生途中的某一点突然杳无踪影。

————村上春树，《开往中国的慢船》

大家有没有发现，《回转企鹅罐》有着非常浓厚的中国元素。

不论是夏芽真砂子与她父亲的那句“中国将会成长起来，无法意识到这一点的人就等着被China Money碾碎吧！”，还是大结局命运换乘时的汉语报站。全剧核心意向“企鹅罐”“penguin drum”，最终揭晓本体是一个苹果。有这样一个很可信的说法：日语和英语中的“企鹅”“penguin”，发音与中文“苹果”相似。

百年以来，中国在西方眼中一直笼罩着神秘的光辉。古老，富饶，异邦，充满谜团……这些印象受到现代冲击后所剩无几，如今残存的标签也被归类为“刻板印象”的范畴。1947年Frank Loesser创作的爵士乐《Slow Boat to China》，将这一句赌桌上的俏皮话，赋予了无与伦比的浪漫色彩。这里的“China”并非是实指，而仅仅是某种美好而虚幻的愿景。我们能够享受的，则仅仅是前往目的地的过程而已。村上春树曾以此歌为题，创作了短篇小说《开往中国的慢船》。村上的“中国”，也同样只是一个虚幻的彼岸。

那是另一个中国，不同于地球仪上涂以黄色的中国。那是一个假设，一个暂定。而在某种意义上，那是被中国一词切下的我自身。

————村上春树，《开往中国的慢船》

 这并非孤例。每一个民族，乃至每一个人，都有着这样一个“原乡幻想”。人们将这个理想国赋予各种名字，有的则与现实中的地域重叠。《西游记》这个被誉为“有着中国人集体无意识”的故事，讲的却是去印度取经的故事。而在印度文化中，这个理想乡则被称为“北俱芦洲”————一个遍地是粮食，树上能结出衣裳的地方。旧约圣经中，名为“迦南”的目标，成为了犹太人逃出埃及的动力。而新约中由荠菜籽长成的“天国”，则成为了个人与社会为之奋斗的目标。

黑暗沙漠裏的灿场

是镀了金的桃花源

白天与黑夜逆转之处

是镀了时间的失乐园

————《绝对命运默示录》，《少女革命》插曲

这些由各民族的思想家（政治家）所道出的虚幻目的地，成为了社会变革的原动力。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们笔下的理想社会构想，是撬动旧有贵族社会体系的杠杆。这对于我们现代中国人来说也并不陌生。在我那俄语说得比英语还溜的外祖父印象中，那个年代的“北方”是一个充满着土豆炖牛肉的幸福之地。而随着教科书上的АБВ变成了ABC，无形的电波跨越大洋，将彼岸汉堡与可乐的气息带到了我们父辈的收音机里。“那个地方”是漆黑的煤袋，其中迸发的火焰能让名为“社会”的列车不断向前。

逝将去女，适彼乐土。周原膴膴，堇荼如饴。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然而对于几十年前的日本人民看来，“彼岸”并非虚无缥缈的神话，而是近在咫尺的理想。海上慢船变成了高速铁路，向着前方极速奔驰。

1999年，由高仓健主演的电影《铁道员》在日本上映。在该片拍摄时，高仓健在与东映映画签订的合同当中，提出了在中国的播放版权属于高仓健的条件，并将这部影片在拍摄完毕之后送给中国。该片根据浅田次郎的同名小说改编，而小说开始连载的时间，是1995年。

是的，回转企鹅罐就是这样一部关于高仓健（山），铁道，与中国的故事。

3.   破碎的镜子

这个社会病了。

如监督几原邦彦所说，《回转企鹅罐》是一部关于家庭的作品。然而我们很容易看出来，片中的“家庭”实际上是社会的缩影。三个原本没有血缘的孩子因爱联系在一起。社会其实本就是家庭关系的延伸，我们将家人之爱扩展到了社会之上，就构成了社会的公益与道德。然而这个社会，如今却遭遇着某种危机。

高仓阳逑的病因，或许在她第一次遇见渡濑真悧时就已经揭晓了。阳逑前往水族馆地下的图书馆寻找《青蛙君救东京》，而真悧医生则给了她一段自己的回忆。确实，想要治病的话，知道病因是必须的。

关于阳逑与Double H的故事其实颇有隐含意味。一个孩子站在镜子前注视着自己的影像，后面她的母亲在注视着她，这简直就是拉康精神分析最典型的场景。由于篇幅与个人水平都有限，在此并不作太过复杂的分析。我们可以这样简单地理解：阳逑期望成为理想（镜子）中的形象，但理想却与镜子一同碎裂。阳逑将理想与现实割裂开来，自此之后就不再执着于“成为偶像”，生活在了理想破灭的现实之中。

片中除这一幕外，还有大量镜子碎裂的场景。而每次镜子的碎裂，都会有人受伤。或许“镜子”是对于“理想”的隐喻。如果放眼日本社会，“镜子碎裂”的情形其实发生过不少次。其中最典型的，则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左右发生。

二战结束后，日本右翼的倒台，使得压抑许久的日本左翼党派焕发了活力。日本康米党一度成为执政党，迎接日本政局的似乎是光明与自由的未来。然而由于冷战爆发，美国对于日本康米党的态度由合作变为打压。监牢中的战犯们粉墨登场，与他们的子嗣重新掌控日本政局直至今天。有志之士们并没有停止反抗，他们通过组织学生运动与工人运动的方式持续斗争，其中日本国铁公司工会则是左翼活动的中心。

然而随着中国改革开放、冷战结束、日本国有铁道私有化等打击，日本左翼势力逐渐被肢解。康米党逐渐淡出了日本人的视野，而其思想则仅在文化行业留下了只言片语。我们今天能够在一些ACG作品中看到当年的痕迹，比如《冰果》中千反田爱瑠舅舅的故事。动画业界的领军人物宫崎骏，也是在左翼氛围浓厚的环境下，开始从事动画行业的。也正因如此，早年的宫崎骏有着很强的中国情结，“龙猫”的原型形象，其实就是中国熊猫。宫崎骏在《风之谷》《天空之城》等作品中展现的对于飞行器的热爱，或许正是对于失落政治理想的追忆。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日本，是梦想破灭的社会。经济衰退与冷战结束，使得人们不再相信未来会有更好的生活。这条深可见骨的伤痕，至今仍然于大和民族的精神深处作痛，难以弥合。而曾经的辉煌与希望，早已消逝于七八十年代黄金岁月的迷梦中。

来吧，回忆那梦想依然存在的时刻吧，

比现在美好得多的，那心怀梦想的时刻。

————《灰色的星期三》，回转企鹅罐片尾曲

片尾曲《灰色的星期三》与插入曲《Rock Over Japan》，都由剧中的偶像组合Double H演唱，而其原曲来自日本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摇滚乐队A.R.B。还有Double H剧中“铁路形象大使”的身份，似乎都在暗示，这两个小女孩是日本对于曾经辉煌的回忆。那个年代的国铁公司，与昂扬向上的摇滚乐，是日本民众对于逝去时光的共同追忆。这或许也是“自命运应至之地前来”的水晶公主，会选择阳逑作为凭依的原因吧。

那是希望依然存在的时光，命运应至之地似乎触手可及。康庄大道之上飞驰的列车卷起狂风，吹散了经年不化的积雪。未来如同命中注定一般，我们终将到达理想的彼岸。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美好的理想不过是镜像，终会与玻璃一同碎裂。彼岸并不在前方，而仅存在于回忆之中。我们终将一事无成。

更令人感到担忧的是，曾经的隐患可能在不久的将来造成更为可怖的末日。

4.   盲目的机械

只要那座塔还存在，我就不可能得到自由

————时笼百合

大家有没有想过，作者为什么会用“企鹅”这一意向来串联全局？企鹅作为JR东日本公司的吉祥物，是作品对于“铁路”这一主题的加强。而企鹅本身家庭性与社会性很强的特点，也被用来展现作品“社会”的这一主题。

高仓健在出演《铁道员》后，曾出版过一篇回忆录性质的散文集《南极的企鹅》。书中以“企鹅”作比，讲述了他人生旅途之中遇到的各种各样的“人”。

剧中，“企鹅”这一形象的隐喻很宽泛，并不是“善人”或是“恶人”，仅仅是“社会上互相联系的人”。而作者对于社会群体的划分，则有不同的企鹅徽标来代替。

有没有发现，剧中的企鹅图标分为三类：白企鹅，黑白企鹅和黑企鹅。这三者其实是剧中的三个组织：Pingroup Inc.、Kiga(企鹅会)、Penguin Force（企鹅力量）。白企鹅Pingroup Inc.最为广泛，存在于大量日常生活场景中。在剧中的设定代表某个于东京具影响力的集团，掌管多个企业。而在最后一集开头中，这个图标被刻在关着高仓兄弟的笼子里。

或许这三个图标是作者对于社会势力的划分。白企鹅为右翼资本主义势力，掌握着经济与社会命脉，也是日常生活中常见的元素，被烙印在工业产品上。而企鹅会和企鹅力量则分别代表着左翼势力与极端左翼分子。

白企鹅Pingroup控制我们生活的方法，则是作者在夏芽真砂子，多蕗桂树与时笼百合的个人回中集中展现的。Pingroup的另一个称呼，就是“父权”，也就是费勒斯Phallus。或者一个我们更加熟悉的称呼：“资本主义”…… 时笼百合回忆中的高塔形象是作为理想男性的大卫雕像。父亲与高塔的共通性，就是对于父权Phallus的隐喻。“高塔”的意向在前作《少女革命》中也出现过，表现的也是类似的隐喻。

在时笼百合的回忆中，我们可以相当清晰的看到父权对于人们的异化。时笼百合从没有被父亲视作一个自由的“人”，而是被视作物品，视作没有灵魂的雕像，被“凿子”这个同样隐喻Phallus的意向所摆弄雕琢。 “父权”并不仅仅指父亲对子女，抑或是男性对女性的压迫，而是更为宽泛且深刻的“父权思想对于人类的压迫”。多蕗桂树回忆中的母亲其实也同样是男权的化身，桂树仅仅被当作演奏钢琴的工具，而淡化了其作为独立人格的存在。

近代自由主义根本不承认人类存在“积极自由”（liberty to），认为仅仅给予“消极自由”（liberty from）就足够了。人类的一切欲望与自由，都能被还原为简单而廉价的神经活动。在资本主义眼中，人其实与机器无异。只要满足物质与廉价的娱乐，就可以产生经济价值。经济收入成为了最为重要的身份认同，而消费则成为了终极的人生追求，商品拜物教被奉为圭臬。社会如同盲目的机器，无目的的前进着，永恒的贪欲使其无限扩张，犹如地下没有眼睛的蚯蚓一般。

动画《Rick and Mordy》中，姥爷看着莫蒂玩的无聊游戏：挖矿，用矿石制造矿场机械，再用机械挖矿……而日本上世纪的漫画《银河铁道999》中，也有着这样一个“将人变成零件的巨大机械”——安达罗行星。很明显，这个行星便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的隐喻。而女主梅德尔是安达罗行星的养女这一设定，也将“资本”与“父性”两个元素对应了起来。

在本作动画中，也有着与银河铁道999中的机械相似的隐喻：“孩童粉碎机”。孩童们被装进箱子，如同工业制品般在工厂的传送带上流动。人性被粉碎，仅留下空洞的躯体，成为了庞大机器的一个零件。资本不需要孩童，仅需要透明的社会人。

夏芽真砂子的回忆则更加有趣。在这个故事里，男权共同体成为了“祖父”这一形象。真砂子的祖父甚至连脸都没有露，只有“祖父”这样一个巨大的标签贴在脸上……夏芽真砂子故事线是对于日本经济的全面隐喻。夏芽集团，也就是资本主义经济体系，这个由男权共同体掌控的巨大商业结构，展现了男权毫无边界的，盲目的物质贪欲。也正是这种贪欲，将自身引向了灭顶之灾。在真砂子的梦境中，暗杀都是在祖父的贪欲中进行的，比如红茶与水果。

真正杀死祖父的“河豚”，正是对于经济危机的隐喻。资本贪婪傲慢与盲目的本性，使得上一辈自战后就开始经营的经济帝国在九十年代轰然垮塌。其后的继承者们会发现，“祖父”的幽灵是不死的，贪欲会随着血脉一代代传承，而经济危机的风险则始终是悬于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崩溃是肯定的，有的仅仅是这一代崩溃，抑或是下一代崩溃的问题而已。河豚鱼肉摆在桌子上，总要有人去吃。肥皂泡总要破，而如果我们要现在就戳破它，需要莫大的勇气。

说到这里，我们有理由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回转企鹅罐》真的是一部展现”家庭之爱“的作品么？在我看来恰恰相反，《企鹅罐》是对于家庭、抑或是说”传统家庭“的反叛。

可以看到作品中主要角色的家庭：高仓、夏芽、多树、时笼、还有荻野目，其中的家长全部是负面形象。荻野目的父母虽说没有前文提到的三个家庭那样灭绝人性，但也根本没有尽到关心子女的义务。三兄妹的母亲高仓千江美作为唯一没有明显负面描写的家长，却也扮演了阳逑眼中”梦想破坏者“的角色，也就是拉康语境下的”大他者“。在片尾曲《灰色的水曜日》中的第一句歌词，描写孩子被母亲叫醒上学的情景，也是对这一情节的呼应。

正如前文所说，社会关系是家庭关系的延伸。人类文明的开端，便是由男权制家庭的构筑作为标志的。这种以血缘为基础的男权游戏贯穿了人类的文明史，于奴隶制封建制之后，终于在资本主义社会达到了顶峰。

相较于之前的社会形态，看似“自由”资本主义，实则是更为根本的束缚。齐泽克曾讲了这样一个例子：家长带孩子去祖母家，而孩子并不愿意。这时父亲A蛮不讲理，把孩子强行拉上车带走。而父亲B则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祖母有多么多么不容易，你有不去的自由，但这样很对不起祖母。最终B的孩子羞愧难当，和父亲一起上了车。在齐泽克看来，父亲B的做法是在利用道德规范，对孩子进行比父亲A更为深刻的掌控。他要求孩子不仅要去祖母家，还必须要喜欢去祖母家，这种控制是深入到孩子自由意志本身的。如果大家读过福柯的《疯癫与文明》《规训与惩戒》还有电影《发条橙》，会对这一问题有着更深入的理解。相较于中世纪的愚人船与监狱塔，精神医院代表着一种控制灵魂的野望。剧中的阳逑，或许就是这种野望的受害者。

“资本主义”四个字并不仅仅是一种经济形式这样简单，这四个字背后是人类社会自诞生之时就传承至今的男权游戏。军事与政治，经济与生产，社会与文化，宗教与科学等等等等，都不可避免地与这场游戏不断纠缠，乃至融为一体。他是贪婪的恶魔，是痴愚的迷梦，是远比我们想象中更为“伟大”的事物。

 《回转企鹅罐》中，高仓三兄妹的感情并非依赖于血缘连接，而是一种更为高尚质朴的感情。唯有这种纯粹的“爱”，或许才能够启示“企鹅罐”的所在。

夏芽万里夫的角色其实与高仓阳逑相似，都是我们需要守护的未来。区别仅仅是高仓家偏向于对政治文化方面的隐喻，夏芽家是对于经济的隐喻，两者其实有着共通性。而两顶企鹅帽，则是两个方面的共同出路。

5.   末日

全片最开始传达给观众的信息——阳逑患了绝症，已经时日无多。这个温柔而善良的妹妹是高仓家的希望与未来，而这场惨痛的疾病似乎暗示着我们的社会正在经历毁灭性的危机。我读过的一些分析中，将阳逑的疾病解读为日本年轻人的存在主义危机。而我看来其中的隐喻可能更为宏大，包括资本主义社会所经历的经济，文化，政治等等方面的问题。或许是我们熟悉的周期性的经济危机、民族主义问题、以及大国军事与核弹，又或者是人们的存在主义危机，抑或是虚无主义浪潮。这些有着共同根源的问题，将会导致灾难性的结果。几百年来，伟大导师与后世的有识之士能够发觉在繁荣的社会表象下，涌动着毁灭的危险。如同村上春树笔下熟读经典的青蛙，能够发现地下黑暗中翻涌地震的蚯蚓。

“蚯蚓君指的谁呢？”片桐战战兢兢地问。

“蚯蚓君住在地下，庞然大物，一皱肚皮就起地震。”青蛙君说，“而且马上就要皱肚皮了，大皱特皱。”

“蚯蚓君恼火什么呢？”

“不知道。”青蛙君说，“谁都不晓得蚯蚓君黑乎乎的脑袋里想什么，连长得什么样都几乎没人瞧见。平时他总是一个劲儿昏睡不醒，已经在地底的黑暗与温暖中连续睡了几年几十年之久。眼睛自然也退化了，脑浆在睡眠过程中化得黏黏糊糊，成了另外一种东西。我猜想他实际上已什么都不考虑，仅仅用身体感受远处传来的声响和震颤，一点一点吸纳、积存起来罢了。并且，其中的大部分由于某种化学作用，都转换成仇恨这一形式。至于何以如此，我是不明白，这是我无从解释的。”

————村上春树，《青蛙君救东京》

如《回转企鹅罐》第一集中提到，“死亡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末日”并非总是阴暗而晦涩的。相反，它与“彼岸”相连，这也是为什么天国是死亡之后的世界。对于社会来说也是如此。基督教所预言的“审判日”，上帝会在末日降临人间，对世上的灵魂进行审判。这其实是基督教伦理中正义成立的前提，若是没有审判日，罪恶不会得到审判，正义不会得到贯彻，社会也将失去道德锚点。也正因如此，布鲁诺主张“无边无限无始无终”的世界，否定审判日，因而遭到教会火刑。

尽管如此，其实每个人都在心底期盼着世界末日的到来。青豆看着电影，更加坚定了这样的信念。

————村上春树，《1Q84》

对于由自杀倾向的抑郁症患者，一个有意思的心理治疗方法就是“假设明天自己会死去”，那么就会发现今天有着不少想要做的事情。对于他们来说，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漫长而看不到希望的人生。很多邪教正是抓住这一点，在存在性焦虑人群庞大的日本韩国大行其道。邪教将基督教预言的发生于千年后的末日拉到了不久的将来（比如千禧年），于是对于彼岸的追求成为了刻不容缓的紧急事项。1995年奥姆真理教策划的东京地铁沙林事件，便是这样的背景之下发生的。而这一事件促进了“世界末日不可能”思潮的传播，从而导致日本更加深入地陷入虚无主义深渊之中。

对于我们的主义来说也是如此。伟大导师于百年之前就已经预言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崩溃，而这种末世则预示着更好的社会体制将会自此生发。“危机”一词中不仅存在者“危”，同样蕴含着“机”。然而资本主义的复杂性超出了人们的预料，如今仍然看起来坚不可摧。在这种漫漫无期的折磨之中，人们失去了对于理想世界的憧憬。“末日”也失去了色彩，成为了纯粹而彻底的毁灭。

我们拖延在一个无尽的地狱边境。历史的终结，被体验为一种不可能的终结。换言之，历史的终结永远处在进行时。我们在艺术和哲学中，对这种无限的拖延感最为熟悉。艺术已死了一个多世纪，而哲学自黑格尔以来就不断自我否定。在这两个例子里，死亡带来了非凡的创造力和新形势的涌现。仿佛死亡的真相是一种怪异的永生。

——齐泽克，《我为什么仍是一个康米主义者》

其实不论是基督教，邪教，还是左翼思想，都有着相似之处：否定现状，言说危机，期盼变革。然而我们绝不能将其混同……如何“分开”它们，也同样是回转企鹅罐的核心主题。至于区分的方法，容我于后面的篇章详述。

在“生存战略”的幻境之中，水晶公主附身于阳逑肉身之上。她出场时的台词“imagine！”，以及自称“自命运应至之地前来”，都暗示她是一段思想（帽子），来自于思想家所创造出的理想彼岸。她所站立的象征彼岸的纯白泰迪熊由充气来展现，而站立在象征现实的黑色泰迪熊上的我们，则有着随时失去立足之地的风险。此岸与彼岸仅有一条类似于铁道的桥梁连接。水晶公主所急切希望进行的“生存战略”，正是对于我们岌岌可危的社会进行的一场拯救活动。而“企鹅罐”，则是拯救行动的唯一道路。

6.   救世者们

有了末日危机，便总要有人担任末世中的救世者。但我们需要小心，自称救世者的并不只有桃果，还有真悧。

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末日预兆的时代。这里有一种多样性，一种真正的末日预兆的矛盾。当我谈及末日威胁时，我充分意识到这个领域是多么的模糊和棘手。对真正危险的准确判断，和全球灾难的幻想情景之间，不过是一线之隔。

————齐泽克，《我为什么仍是一个康米主义者》

不知道大家对高仓剑山有着怎样的感受。这是一个很有割裂感的角色：在穿着有kiga企鹅会（黑白企鹅）标志的衣服时，他是一个关爱家庭，心怀济世理想的变革者。而在穿着Penguin Force企鹅力量（黑企鹅）标志的衣服时，他就成为了一个丧心病狂的恐怖分子。加之“高仓剑山”这样一个明显以“高仓健”为原型的名字，使得这个角色显得更加怪异。而他没有血缘的长子：高仓冠叶，则是这个角色的精神继承者。这两个角色怪异行为的根源，或许能从他们的上司渡濑真悧身上得到答案。

这个与桃果一样有着一头粉发的变革者，原型极有可能来自于前作《少女革命》中的变革者“御影草时”。真悧与草时，桃果与欧蒂娜，两部作品中的四个粉毛角色恰好一一对应。真悧或许与草时相同，代表着换汤不换药的“伪变革者”。

冠叶疯狂的原因，渡濑真悧的一句话非常切中要害：“人类需要光明，于是他终于找到了光明与希望，这些才是他的生存意义。”

正如前文所说，大众内心深处始终深藏着对于末日的危机感与对彼岸的期许，而这种期许成为了推动社会变革的力量。这或许就是组织“企鹅力量”的名字来源。然而这种力量是盲目的。如果没有正确的引导的话，这股力量会造成危险的破坏，甚至会被敌人所利用，正如片中的冠叶一样。

在欧洲，被持不同政见者压抑的社会主义思想，会在右翼民粹主义的伪装之下回归……法国巴黎黄背心运动，“香岛”抗议，以及在西班牙，南韩或其他地方类似的抗议，它们体现了当今全球形式所特有的怪异逆转。普通人与金融资本精英间的旧有对立情绪，受到了报复情绪的支持。普通人突然爆发，反抗那些对他们的苦难和需求置若罔闻的精英。然而事实证明，民粹主义的右派，比左派更善于将这些爆发的力量引向自己的方向。阿兰巴迪欧因此对黄背心运动很有理由这么说：“不是所有移动的东西都是红色的。”

————齐泽克，《我为什么仍是一个康米主义者》

不仅是“右翼民粹势力”，这种力量的发泄方式其实非常丰富。在我个人看来，我们熟悉的“环保主义”也是其中一种形式。我们可以看到环保主义与左翼思想的结构框架上有着相当程度上的相似：环保主义对于工业的反对，对应左翼对于商品社会的反思；而全球变暖则是一种形式的末日预言。只不过环保主义的结构其实非常幼稚，并没有看到工业产品的背后是更为根本的资本社会。资本与工业带来的可不仅是二氧化碳与工业废水，更是其对于人类社群根本上的异化。在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人们会对于这种进程有着潜意识中的否定与反思。但如今的欧美大众并没有完备理论体系的指引，便会将这种不安情绪盲目归结于环境问题。于是，社会深层次的左翼力量就被把握为一种可笑的，前反思的“环保主义”。所以不论有识之士们多少次澄清：“气候变暖所造成的所谓‘生态末日’不过是无稽之谈，气候的波动是难以预测且非常自然的情况。“都无法平息全社会在这个焦虑发泄口所倾注的热情。而右翼精英则将这种盲目的思潮予以引导，美其名曰“环保是左翼与右翼联合的契机”，甚至将其变成了谋取经济利益与政治利益的筹码。其手段之高超，不得不佩服。

在上个世纪，这种发泄口曾有着一种更为富有深度的形式：摇滚乐与嬉皮士。经济危机，越战泥潭，冷战劣势，这使得美国右翼民粹势力低迷。年轻一代对现状不满的同时却又无法看到明确的出路，于是便诞生了这样一种反抗精神与悲观色彩并存的思潮。嬉皮士对社会精英的批判，对社会主流的反叛，都涌动着鲜明的“企鹅力量”。周总理对于嬉皮士有着这样一句评价：“年轻人是社会上最活跃，最积极的分子。他们总是在寻求真理，做各种各样的实验。经过实验，他们会得出自己的结论。”是的，嬉皮士恰恰是社会中的有识之士，但由于没有正确思想的引导，这种力量变成了一种迷茫与颓废。周总理这个看似社交辞令的回答，在我看来却蕴含着对于嬉皮士运动的深刻洞察，与对大洋彼岸共运的殷切期盼。

当然，如今的中国也是如此。

大梦一场的董二千先生，

推开窗户举起望远镜。

眼底映出一阵浓烟，

前已无通路，后不见归途。

————万年青年旅店，《十万嬉皮》

你卖光了一切，你的肝和你的肺。

他们扔了你的世界，去成为更好的人类。

那廉价的眼泪，就不要挂在嘴边。

什么也没改变，什么也不改变。

————草东没有派对，《勇敢的人》

我非常喜欢万青与草东的音乐。在他们所言说的歌词深处，我总能够找到闪烁着光辉的洞察。不论是石家庄还是台湾的青年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寻求着真理。不论是美国、日本还是中国，摇滚都代表着这样一种可贵的勇气。在回转企鹅罐中，“摇滚”也作为核心意向出现。大家可以听一听片尾曲《BAD NEWS》，《DEAR FUTURE》与插曲《ROCK OVER JAPAN》等等，并注意一下歌词中的隐喻。

当然，前文所说的仅仅是一种相对温和的情况。而如今各地爆发的暴力示威与在日韩猖獗的邪教则是更为烈性的表现。

真正纯粹生命的世界，由利己的规则所支配。那里人类的善恶无法干预。

————渡濑真悧

这句颇富尼采主义色彩的言论来源，需要追溯至高仓健主演的另一部电影《南极物语》。这部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作品，讲述了一群雪橇犬因为天气原因被留在南极基地，自我求生的故事。最终能有两兄弟太郎与次郎（也对应冠叶和晶马）存活下来，着实是一个奇迹。但与电影的艺术加工不同，雪橇犬的真实经历或许并非是温情的。不少人猜测这段故事的真实一面充满着残酷与利己的精神，类似于法律所探讨的洞穴假说。脱离社会的“野兽”们，人类的善恶无法干预。

回转企鹅罐中的企鹅力量组织，很明显来自于南极物语中的南极探险队。高仓健与渡濑恒彦都饰演了探险队成员的角色，而演员渡濑恒彦应当就是渡濑真悧的原型。企鹅力量的精神或许就来自于南极，来自于这样一片在渡濑眼中充满着利己精神的“纯粹生命世界”。

大胆猜测一下，渡濑与他的企鹅力量或许不仅是对奥姆真理教的隐喻，更是对于fascist的隐喻，也就是齐泽克口中的“右翼民粹势力”最极端的表现形式。fascist正是与communism遥相呼应的另一套救世法则。这套因尼采主义的曲解而生发的思想，也同样在日本这片土地之上掀起巨浪。在一战后席卷全球的经济大萧条中，末日危机促使几乎所有的资本主义国家都出现了这两种对立的救世思潮。两者都以“社会主义”为旗号，都对现有的社会体系进行了激烈的批判与革新。

顺着这个思路继续联想，高仓家的身份就呼之欲出了。正如前文所说，高仓家是对于现今日本社会的隐喻，三个孩子是军国主义者的后代，是背负罪孽的如今的日本人。能够印证这一对应的线索在动画之中相当多：弟弟晶马主张对过去进行反思，哥哥冠叶则有着与他父亲相同的fascist的倾向。正如动画剧情一样，我们如今的世界政治同样被右翼民粹主义所引导，而fascist倾向也在暗潮之下蠢蠢欲动。最好的例子便是乌克兰新nz，以及日本的军国主义鬼魂。

剧中的“95事件”，似乎是一个嵌套的隐喻。以奥姆真理教策划的东京地铁沙林事件，隐喻fascist所发起的第二次世界大战。

当然，如果认为这种解读比较牵强，也可以将“企鹅力量”解读为日本共运后期的失控状态。在上世纪中后期，大量的左翼团体的行动方针几乎与恐怖分子无异，在日本各处用炸药进行恐怖活动。这种方法非但没有宣扬康米思想，反而加深了一般群众对于康米的误解与恐惧。

村上春树相当关注东京地铁沙林事件，曾出版过《地下》一书来对奥姆真理教进行探讨。在他看来，这些邪教成员也是社会中的普通人。甚至可以说，他们是社会中富有思想与理想的，对现状不满的人们。但在小小人所编辑捏造的“茧”中，这些人们走上了极端的道路。《地下》一书是村上对于小说《1Q84》及《青蛙君救东京》的呼应解读。几原邦彦继承了这一段想法，但又将思考扩大到更加广阔的社会层面，展开了更为深入的探讨。

引导者渡濑真悧“男性”的身份，恰恰印证他也是男权共同体的一种表现形式。这种盲目的救世活动在不正确的引导之下，也成为了末日浪潮的一部分。高仓剑山与高仓冠叶在执行恐怖主义活动之时，也同样怀有着高尚的牺牲精神，但这种精神却使得命运的列车与真正的理想背道而驰。原本代表着高尚精神的罐子，如今却承装着有着苹果香甜气息的沙林毒气。这便是“企鹅罐”与苹果相联系的又一线索。

至此，我们需要再度提出第五节末尾的问题：如何区分桃果与真悧。

其实有很多颇有见地的思考者也将两者做了混同，比如姑且被算作左翼作家的村上春树。《1Q84》同样是一部与日本左翼密切相关的作品。女主角青豆便是在一个信仰mao主义的日本左翼团体中被抚养长大。很明显，作者将康米主义与邪教做了一个类比。由社会学家所言说的理想社会意识形态，在作品中成为了由“小小人”所编织出的“空气茧”。村上的表述有着其洞察性，但并没有指出解脱的道路，我们能由此感受到如今日本文艺界浓厚的悲观主义色彩。小说最后青豆与天吾似乎逃出了那个有着两个月亮的诡异的世界，然而一些细节却留下了悬念，空气茧仍然是难以挣脱的。

而几原邦彦则不同，他的作品有着昂扬向上的乐观主义精神，指明了通向彼岸的道路。

渡濑真悧与他的“企鹅力量”究竟欠缺了什么？几原邦彦所给出的能够切实带领我们走出危机的“正确思想”究竟是什么？

答案便是“咒语”

7.   咒语

相信大家看到这里的话，已经猜出来桃果与日记的隐喻了。

没错，咒语是对于康米主义“communism”的隐喻。现在请同志们忘记课本上学到的刻板知识，一起重新认识这门伟大的学问。

运命の果実を一绪に食べよう。

一同分享命运的果实吧。

由于日语汉语语序不同的问题，“一绪に”被翻译为“一同”置于句首。而在原句中，“一绪に”才是全句所强调的重音。“communism”一词的词源可追溯至原始印欧语“komoin”，意为“share by all”，“一同分享”。共享成果，共面危机。这便是康米主义的主张。

日记封面与封底上的画，取材于日本童话浦岛太郎。

浦岛太郎，日本古代传说中的人物。此人是一渔夫，因救了龙宫中的神龟，被带到龙宫，并得到公主的款待。临别之时，公主赠送他一玉盒，告诫不可以打开它，太郎回家后，发现认识的人都不在了。他打开了盒子，盒中喷出的白烟使太郎化为老翁。（此段文本引自百度百科）

很多对于回转企鹅罐的分析都将视角放在“停止时间”这一元素上，认为其隐喻桃果的牺牲，然而在我看来这种观点比较牵强。日记封面为龙宫，而封底则为海龟，很明显隐喻的侧重点在于浦岛太郎游历龙宫的旅程。龙宫与桃源乡失乐园相同，代表某种理想彼岸。龙宫的公主对应“自命运应至之地前来”的水晶公主。浦岛太郎自人世前往龙宫，又从龙宫回到此岸的故事，或许说明这本日记是某种来自海洋彼岸的舶来品，也即康米主义思想。大胆猜测一下，这或许是隐喻日共领导人野坂参三于二战期间在莫斯科与延安的活动经历。

日记的主人拥有“桃果”“momoka”这样一个颇让人浮想联翩的名字。

“桃”让人联想到“桃源乡”。这似乎也是为什么作品中的两个“变革者”（荻野目桃果和渡濑真悧）的发色都是桃色，这个颜色本就被人赋予了美好于虚幻的印象。

而最明显要素的则是桃果的日语发音：momoka，以m开头的发音让人自然的联想到ma或者mao。在中国有两部与企鹅罐题材类似的、有社会隐喻的影视作品：电影《让子弹飞》与电视剧《开端》。这两部作品也都以M开头的名字赋予对应角色：麻子（牧之）与萌萌。

这是一门教我们如何改造世界的学问，让我们争取到缺失已久的自由。她教导我们不以粗暴的价值判断来遮盖人本身的存在，让人重新回归真正的人。

在苏联取代沙皇俄国后，普通的工人也有欣赏歌剧与交响乐等所谓“高雅艺术”的机会。这不仅意味着工人有了追求艺术的自由，反过来更意味着艺术本身挣脱了资本与旧有社会秩序的束缚，不再以“彰显贵族身份”或是“获取经济利益”为目的，使得艺术仅仅为了艺术而生，成为了更加真切而自由的艺术。苏联至上主义艺术，现代主义建筑，乃至大洋彼岸的美国现代艺术团体，都是左翼思想的产物。在艺术家与思想家们的愿景之中，人们能够有着更加自由的追求，能够自己规定自己的存在意义。人们并非为了经济报酬而劳作，而是为了更加纯粹高远的理想而劳动。

在如今这个左翼梦想终结的时代，我们仍然能够在教育与艺术领域找到曾经的影子，正如在回转企鹅罐中追忆桃果的时笼百合（话剧演员）与多蕗桂树（中学教师）。时笼百合的舞台剧“M的悲剧”，“M”表面上是剧中的法国王后“玛丽”，暗中则是指桃果（momoko），也就是康米主义（ma）。百合在舞台上反复吟唱“巴黎！巴黎！”，而巴黎也正是康米主义第一次实践的场所。这又是一个嵌套的隐喻：剧中以玛丽皇后在法国大革命中被斩首的悲剧，隐喻桃果在95事件牺牲的悲剧，又隐喻巴黎公社运动的悲剧，更隐喻日本（世界）康米理想破灭的悲剧。这真是名副其实的“M的悲剧”。

然而桃果的牺牲并非是无谓的。虽说大部分人无知无觉，但桃果确实在我们的世界上留下了痕迹。正如切格瓦拉的那句名言：“我们走后，他们会给你们修医院、盖学校、铺公路、架电缆、推行民主法制……这不是因为他们良心发现，而是因为我们来过。”剧中的大卫塔变为了东京电视塔，或许正是影射了这种对于资本主义父权制的遏制。除此之外，反fascist的胜利也是康米主义为世界留下的珍贵贡献。若是桃果没有在95事件中挺身而出，我们如今的世界或许就会成为《高堡奇人》那样的惨状。

而桃果所做出的改变，也为将来的末日危机种下了希望的种子。

是的，没有必要如时笼百合一样，被困于过去的回忆中无法自拔。解决当前问题的希望，始终把握在我们手中。

专注于眼前的灾难，实则是让我们避免与他直面。所以，我不把康米主义当作解决我们苦难的办法，而是仍然把它视作一个正确把握我们今天所面临的问题，并设想一条出路的最好办法的名称。

————齐泽克，《我为什么仍是一个康米主义者》

在企鹅罐最终话中，命运换乘有着两个必要条件：天蝎之火与咒语，代表了牺牲精神与正确思想的引导。大哥高仓冠叶拥有着天蝎之火，但天蝎之火需要咒语来赋予其正确的形状，最终才能够成为真正的“企鹅罐”。

桃果与真悧不同。她以一个女性的形象，向名为费勒斯的高塔发起挑战。在全新的愿景之中，社会并非由男性性的“支配”与“所有”来主导，取而代之的是女性性的“联系”来予以维系。桃果并不是空气茧的编织者，而是反抗者。与其他思想不同，桃果并没有强制他人接受自己的思想，因为这种“强制接受”本就是一种男权性质的支配。她希望人们能通过学习与交流，来以一种更加广博而深入的方式认识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律。

作为新时代的青年，我们应当克服虚无与迷茫，更应当克服激进而盲目的运动。我们要做的，是学习与实践。我们需要去学习我们的历史，学习前人的启发，学习如何去自我反思自我革命。更要学习如何在人生旅程中，保有激情、同情与理想。只有不断学习，才不会被渡濑真悧们所鼓动，才能获得思想上的积极自由。而唯有在这种自由之中，我们才能够察觉改变现状的道路。

8.   回转的命运

企鹅罐的真身已经被我们所把握。标题中的“回转”二字又有着怎样的内涵呢？

如果说OP1的主题是对于末日危机的表达，OP2中的歌词“少年少女围成圆圈”，还有画面中绕成圈的铁道，就是对于“回转”这一主题的强调。如前文所说，“列车”是对于社会历史进程的隐喻，而回旋的铁道则是对于社会更迭的象征。这里就不得不提到几原邦彦作品中难以割舍的视角：“尼采主义”。

这并不是fascist所把握的肤浅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而是一种对于事物发展更加本质性的洞察。对于“永恒轮回”的解释，后世的哲学家众说纷纭。其中最被大众认可的，也是我个人最认可的是海德格尔存在主义所作出的解读。

在海德格尔看来，尼采的思路似乎很简单，也合乎常识：一切存在者本质上都是“权力意志”，“权力意志”的本质在于不断生成和提高，但生成和提高却是以保存为前提的，不然的话权力就会失于无度，就会趋向于无限泛滥。因此权力本身必须为自己设定提高与保存一体的“条件”。这些“条件”就是尼采所谓的“价值”（也即支配性构成物），诸如科学，艺术，政治，宗教等，实即权力意志的价值表现形态。权力意志既永恒生成，又在其形态方面受到限定，于是必然得出一点：作为权力意志的存在者整体必须让相同者重新出现，而且相同者的轮回必然是一种永恒的轮回。

————孙周兴，《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译者后记。

简单理解的话：“权力意志”是历史的永恒主角。只不过这种原本生发性的、革命性的力量会随时间流逝而表现为保守的力量。一段时间以后，权力意志就会“溢出”由其本身搭建出的“牢笼”，从而开始新的轮回。革命者与被革命者实际上是同一种力量。查拉图斯特拉历史上是‘作为一神教源流的琐罗亚斯德教’的开创者，而尼采将一神论宗教视作必须推翻的保守力量。尼采选择“查拉图斯特拉”来作为自己在书中的化身，是起点与终点的重合。这正是永恒轮回精神的体现。

放到社会领域，“永恒轮回”更好理解。曾经的左翼会逐渐右倾，杀死恶龙的勇者会变为曾经恶龙的模样……这个过程是父权制体系的必然过程，正如腐败是资本主义政治社会的必然结果。Fascist的所作所为，恰恰证明尼采主义本身也难逃这一命运。Revolution一词最早的含义是“公转”，其本身就带有循环的意味。为什么高仓兄弟的发色与我们现实政治生活中的对应相反，或许也是几原对于“左右翼划分本就模糊”的表达。

虽说回转企鹅罐并没有花篇幅正面描述这个问题，却将这种趋势进行了草蛇灰线的布设。作品中的高仓剑山与高仓冠叶，还有夏芽祖父与夏芽万里夫，以及多蕗桂树在动画中后期的激进表现，都是对永恒轮回这一结构的表达。

但大家有没有发现，这一趋势与动画中的女性角色，尤其是年轻的女性角色无缘。

不论是善良的阳逑，坚定的真砂子，还是高尚的苹果，她们始终在以鲜活的面貌不断成长。或许会被蒙蔽一时，但却能随着时间推移逐渐醒悟。原因应当是是她们都或多或少继承了桃果的力量。

是的，我们的主义是一种女性主义。是一种积极审视现状、不断自我革新的主义。正如齐泽克在演讲中所说，“康米主义”始终是正视现状，寻找出路的精神的最好概括。“communism”一词，本就是鲜活力量的代名词。她将如尼采所言的超人一样，始终保有着于恶龙身前抽出宝剑的勇气，以锋锐的光芒直面永恒轮回。我是如是期望，也是如是相信的。

尼采主义是几原作品绕不开的话题。但《企鹅罐》并不像之前的《少女革命》与其后的《皿三昧》一样，以尼采主义作为总体框架。《企鹅罐》的核心精神，来自于那星穹间熊熊燃烧的天蝎之炎。

9.   通向命运彼岸的铁道

 “康贝聂拉，这下只剩下我们俩了。无论去哪里，我们都要再一起。我也想要像那只小天蝎一样，只要能为大家找到真正的幸福，就算浴火千百次，我也愿意。”

“嗯，我也是。”

“可是，真正的幸福究竟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我也没法回答你。”

“那我们就拼尽全力去寻找吧！”

————宫泽贤治，《银河铁道之夜》

如果能有一种意向来概括集体与牺牲精神的话，那便只有“铁道”二字了吧。厚重、坚实、高尚，承载着大众，连接着彼此。不论是日本还是中国，都对铁路有着深厚的感情。

银河铁道之夜是一部有着浓厚基督教色彩的作品。作品中不仅描述了宫泽贤治理想中的天国及上帝形象，又以基督教式的牺牲精神贯穿全剧。

然而仔细阅读却能够发现，这个极富深度故事与传统基督教伦理有着相当程度上的不同。与青年一同遭遇沉船事故的小男孩明显是个无神论者，但却有着进入天国的资格，也就是说作品中的“南十字星站”是一个“因行称义”的天国。这种观点不论在现代天主教及新教中都相当激进（现任教皇方济各就是主张因行称义的左派，这或许与他在南美受到解放神学影响有关）。

（小男孩说：）“为什么一定要去天堂？老师说，我们自己就可以创造出比天堂更幸福的世界。”

————宫泽贤治，《银河铁道之夜》

除此之外，作品中铁道的终点并非是象征基督教天国的“南十字星站”，而是漆黑一片、充满谜团的“煤袋”。这似乎预示着在基督教天国之后，仍有着一个更加高远的理想世界。虽说我们难以直面煤袋中的景象，但或许能从康贝聂拉的口中了解一二。

“康贝聂拉”的名字来自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空想康米主义者、哲学家 、作家托马斯·康帕内拉（Tommas Campanella，1568～1639），而他的原名为乔万尼·多米尼哥·康帕内拉，也对应着银河铁道之夜中的乔班尼。

康帕内拉最为著名的著作《太阳城》，充满着那个时代最为淳朴的空想康米主义思想。太阳城中消灭了私有制，没有剥削，人们能够自由地劳动与追求理想。作者在此书中强烈的抨击了由私有制产生的各种弊端，对后世的思想家产生了深远影响。在这其中就包括《银河铁道之夜》的作者宫泽贤治，以及我们的伟大导师。在伟大导师看来，《太阳城》是康米主义的微光。宫泽贤治也借前人的名字，隐隐表达了自己的政治理想。

这部《银河铁道之夜》将“铁路”与“社会集体”高度捆绑，也同样影响了后世的创作者。比如前文提到的漫画《银河铁道999》，就以铁道为主题展开了对于资本主义的批判。而高仓健的电影《铁道员》，也以同样的喻体表达了类似的主题。在这里非常推荐大家去观看一下这部电影，其画面音乐之唯美，剧情隐喻之深刻，相信能给大家带来新的震撼。

我们能够发现这部电影对于《银河铁道之夜》的呼应，比如佐藤乙松（高仓健）与杉浦仙次对应银河铁道之夜中的双子，以及煤矿工人家的孤儿前往意大利学习厨艺，对应康贝聂拉原型的意大利籍。而《铁道员》与《回转企鹅罐》的联系就更为紧密。同样以“铁道”与“家庭”为主题，同样的“高仓健”与“高仓剑山”，同样的悲伤而又带有希望的结尾，以及同样对于左翼理想的隐喻。

相比于《企鹅罐》，《铁道员》中对于康米主义的隐喻更加明显。作品以插叙进行，描述回忆的篇章中都以黑白画面以作区分。直至铁路罢工的回忆时，黑白的画面中跳出了大片的红色。工人们欢快的笑脸，臂上的红色袖标，与散发着柔和粉红色的樱花，将前篇充满死亡阴郁的气息一扫而空，这是对于当年发生在日本铁道与学校康米运动的美好回忆。而随着局势逐渐恶化，在酒馆一幕中的红色仅剩下一点微弱的烛光了。作品中对于“红色”的运用有何隐喻已经不言而喻。

《铁道员》中对于家庭的描述，是以高仓健本人家庭作为原型的。高仓健的妻子因妊娠中毒症而不得不牺牲掉未出世的孩子，而在离婚后的妻子因酗酒而独自在家中去世，这给高仓健带来了巨大的悲痛。剧中作为高仓健化身的佐藤乙松，也经历了丧女丧妻的悲痛。《铁道员》是高仓健对于自己家庭的悼念。作品中经常出现的背景音乐《田纳西华尔兹》，就是高仓健妻子江利智惠美的成名作。但电影中的女儿雪子似乎有着更深的隐喻意味。

这个名叫雪子的孩子在刚出生几个月就因吹到门口的凉风而去世，随之一同诞生不久就迅速夭折的还有铁路工人们的罢工运动。在之后的篇章中，雪子回来以不同形象看望父亲时，都围着一条鲜红的围巾或是与《企鹅罐》中苹果同款的红领巾。而雪子为自己编出的假身份，是当年左翼学生运动领袖的孩子。

很明显，这个孩子就是对于日本康米理想的隐喻。她如同日本传说中的雪女一样，美好而脆弱，最终消逝在了风雪之中。《企鹅罐》中高仓剑山的女儿高仓阳逑，以及桃果苹果，或许都有着雪子的影子。

《铁道员》的结局是悲剧么？是，但也不完全是。那个活泼可爱，摆弄着父亲的铁路用具的雪女，并没有完全消失。如同桃果一样，她是一个永恒的幽灵，至今仍然游荡在浩淼的人民之海中。高仓健在成片后曾为此片在中国上映做出了大量的努力。也许他在女儿的眼眸中，看到了名为“中国”的希望。那个在地球仪上涂以粉红色的中国，始终寄托了海洋彼岸同志们的期许。

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这个问题在我们活人看来似乎无法解答。于天穹之上奔驶的列车只作单向通行，而彼岸的模样只能由我们自己想象。古人将希望寄托于无所不能的上帝之上，期望某种外源性的伟大力量能够牵引自己的灵魂前往天国。

但唯物主义者不同。牵引列车的力量并不依赖于他者，而是来自于车厢内伟大的人民。原初物质能够自行设定符号体系进行辨证活动，不依赖于“绝对精神”的给予。我们能够脱离传统男权共同体所幻想出的“伟大上帝”，不再匍匐着祈求大他者施舍真理。我们能够自己规定理想彼岸的模样，能够用我们自己的双手不断实践，从而改变世界秩序，这便是“命运换乘”的真相。康米主义，这门知识将唯物主义，阶级斗争与女性主义一同串联，是百千年以来智者们所寻求到的伟大奇迹。

哲学家们只顾解释世界，但问题的关键是如何改变世界。

————卡尔-马克思

如果人能够爱上他人，连同本能以及遗传基因的命令也一并无视而爱上他人的话，那家伙还能算是人类么？

————高仓冠叶

回转企鹅罐的主题是“爱”，一种无私的爱。这种情感有着强大的力量，能够让我们跨越一切既有规则，从而改写命运。这便是辩证唯物论的核心精神。

“牺牲”是“分享”的最高形式，而死亡并不是终点。晚期谢林与拉康曾为我们指出：看似“单行道”的人生不过是错觉。我们在社会中的所作所为，会成为我们灵魂的一部分，镌刻于共同体的符号记忆之中。唯物主义者并不相信来世与天国，但却相信着英灵的力量。那些为了伟大理想而牺牲的英雄们将会化为闪耀的恒星，为我们后人指引道路。只要我们没有忘记，他们的灵魂就能够在后人的话语之中得到永生。这或许就是宫泽贤治笔下银河铁道的真相。

再也没有必要为了愤怒或悲伤而停滞不前了。超越了时间和次元的这两名男孩将会歌颂喜悦和绝望的自由。他们想去哪就去哪，想跟任何人见面也没问题。他们将对再也无法停下脚步的自己献上祝福，并大声自由高歌。

宇宙并非宏大而虚无，人生并非短暂而无意义。要相信，有着永恒而伟大的事物，值得我们为之奋斗终身。世界的本质并非利己而残酷的，唯有回归道德，才能够在社会之中寻找到价值。那对在残酷大地上挣扎求生的双子能够幸存下来，一定不是遵循利己的规则，而是依靠着家人般无私的爱。共面危机，共享成果，共同为了共同体而劳动，才会得到真正的幸福。只有有着分享果实的勇气，牺牲一切的勇气，苹果（企鹅罐）才会在我们面前敞开。只要无私的火焰仍不熄灭，我们的灵魂就能够与我们的后继者一同，到达铁道的终点。

沧海桑田，百年已逝，

而列车仍于星穹之上回转奔驰。

一切令人失望的不解的痛恨的不过过眼云烟，

唯有天蝎之火将会恒常燃烧。

过去无从追忆，

未来无所期待。

如今此身沉于幽暗水底，

愿灵魂能够前往你所在的彼岸。

10.            结语

对于《回转企鹅罐》的解读到这里就结束了。文章确实很长，读起来门槛也很高。如果你看到了这里，真的十分感谢。

作为一个共青团员与铁路基层工人，在写作这篇文章时似乎有着一种使命感。这部动画确实是我们了解这门知识的一个很好的窗口。其实“日本动画”这门艺术本身就带有很强的左翼性质。在中国，动画的受众与左翼青年这两个群体本就有着相当的重合，以至于有“宅左”这一名词来形容这个群体。

在中国也有着与《企鹅罐》类似，隐喻社会现实的影视作品——姜文的《让子弹飞》与刚刚播出的网剧《开端》。三者都用了“列车”一类的公共交通工具来隐喻社会进程。有意思的是，正如《企鹅罐》有中国元素，这两部中国作品也有着浓厚的日本元素，不论是《开端》中的动画宅，还是《让子弹飞》中的张麻子黄老爷的日本留学经历。其实中日两国在现代化进程中是高度绑定的。我们的语言文化以及革命思想，都与日本高度相关。只不过由于各种原因，如今两国的现状已经大相径庭。我期望大家在这个问题上持有国际主义的立场。不论国家民族，都有着全人类共同的伟大事业。

几原作品信息量非常大。受限于篇幅，本文仅能提供一个基础的框架，主要展现动画与其他作品间存在的联系，而无法逐字逐句分析动画中的隐喻对应。大家如果认同这套解读方法的话，完全可以在这个框架下尽情对号入座。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过程，甚至比剧情本身刺激得多。比如说：高仓家的破房子隐喻战后的日本，而“粉刷房子是哥哥冠叶出的主意”，就可以解读为日本右翼在为日本战后建设起到了相当的作用。还有象征日本经济的夏芽家，子孙三代有两代都与“企鹅力量”纠缠不清，似乎是对经济金融团体与日本军国主义之间联系的隐喻。以及日记被分为两半的情节等等……这类敏感的隐喻充斥着整部作品，有待大家不断发掘。

当然，如果你对这套解读框架并不认同的话，也无可厚非。毕竟几原的作品有着一定的模糊性，这也为作品解读带来了相当程度上的自由。本文旨在提供一个启发性的视角，让大家发现更多的可能性。

在本文的构思写作期间，我也得到了企鹅罐剧场版于日本上映的好消息。希望这是一个能让更多人了解到这部作品魅力的大好机会。

也希望我的这篇文章能给大家带来一点新的感动，这就是我的荣幸了。

在最后列出一些与本作相关联的作品，大家可以进行拓展阅读。

——康帕内拉，长篇政治哲学小说《太阳城》

——宫泽贤治，短篇童话小说《银河铁道之夜》

——松本零士，漫画《银河铁道999》

——几原邦彦，动画《少女革命》

——高仓健（主演），电影《南极物语》；电影《铁道员》；散文集《南极的企鹅》

——村上春树，长篇小说《1Q84》；考察实录《地下：东京地铁沙林事件实录》；短篇小说《青蛙君救东京》（收录于短篇小说集《神的孩子全跳舞》）；散文《开往中国的慢船》（收录于同名散文集《开往中国的慢船》）

——齐泽克，演讲录《我为什么仍是一个康米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