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和李格非
青玉案
征鞍不见邯郸路,莫便匆匆归去。秋日萧条何以度?明窗小酌,暗灯清话,最好留连处。
相逢各自伤迟暮。犹把新词诵奇句。盐絮家风人所许。如今憔悴,但余双泪,一似黄梅雨。
李清照的《青玉案》被认为是写给兄弟的一首词,其中“盐絮家风人所许”引用了谢道韫和谢朗分别以柳絮和盐咏雪的典故,谢道韫和谢朗是堂妹和堂兄,如果按这个典故,这首词所赠的对象应是堂兄,但从词中“明窗小酌,暗灯清话”“犹把新词诵奇句”来看,似乎更像是形容年龄相近的亲兄妹或者亲姐弟从小到大在一起读书,一起填词。如果是亲兄弟,那么这首词所赠对象是哥哥的还是弟弟?历史唯一记载的李清照的兄弟只有弟弟李迒,那是否还有一个未被史书记载的李清照的哥哥?根据史载,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享年六十一岁,大概在李清照二十五岁时他就去世了,大概在他三十六岁时生了李清照,他的第一任妻子,王珪长女,在李清照出生后第二年去世了。王珪长女既然是李格非第一任妻子,那么她嫁过来时二人应该都青春年少,王珪毕竟是宰相,不可能让女儿嫁给年龄相差太远的人,就算王珪长女比李格非小,也不至于小太多,李格非三十六岁时王珪长女应也是三十岁出头,古代女子十六到二十岁就出嫁,那么至李清照出生,她在这个家里已经待了至少十年,十年之间,不可能只生了李清照一个孩子,所以李清照一定有哥哥或者姐姐。结合这首词,我们可以推测,如果这首词是写给哥哥的,那么李清照或许有一个和她年龄相差不远的哥哥,而且小时候一起读书填词,如果这首词是写给弟弟的,那么她的弟弟李迒也与她的年纪相差不远,许是在她出生第二年后出生的,她的母亲或因生弟弟难产而死。
无论是写给哥哥还是弟弟的,李清照的另一篇文章更让人大胆推测,她很可能是出生在一个既有哥哥又有弟弟,除了她之外全是男孩的家庭中长大的。这篇文章就是大名鼎鼎的《词论》。
乐府声诗并著,最盛于唐。开元天宝间,有李八郎者,能歌擅天下。时新及第进士开宴曲江,榜中一名士先召李,使易服隐名姓,衣冠故敝,精神惨沮,与同之宴所,曰:“表弟愿与座末。”
众皆不顾。既酒行乐作,歌者进。时曹元谦、念奴为冠,歌罢,众皆咨嗟称赏。名士忽指李曰:“请表弟歌。”众皆哂,或有怒者。及转喉发声,歌一曲,众皆泣下罗拜,曰:“此李八郎也。”
在李清照的《词论》开头,她提到了一个故事。在一个唐代盛大宴会上,来了一群技艺非凡的女歌手,她们名气颇躁,都想和其他女性一争高下。恰在此时,后来了一个默默无名的男人,列席于女人之中。众人皆怒,但他一鸣惊人,一曲罢,满座叹服。
许多人把这个故事解读为,李清照自比李八郎,将男词人比作众歌女,将词坛比作歌坛,批判其排斥后来之辈。但根据性别观念受家庭影响的心理学理论,这个故事还可以作另一个解读,李清照曾在家中与众兄弟竞争,无意识把这种竞争投射到了家庭之外的世界,而且还在这个故事中互换了性别,变作李八郎和众歌女,用这样曲折的方式引以自喻。有资料显示,从李清照的生母去世到继母嫁入李家共间隔了八年,在这八年之中,家里所有的孩子,李清照,李迒,可能还有几个更年长但是也未成年的哥哥,他们都只有父亲没有母亲。如果父亲是一个会有所偏爱的人,他们必然会相互竞争,都想要去赢得父亲的更多的爱与关注。历史记载,李格非正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他可能会喜欢那个更像他的孩子,而那个被偏爱的孩子也会更像他。从李清照的性格看,她爱憎分明,敢怒敢言,与李格非如出一辙,而弟弟李迒在张汝舟事件中则可看出性格十分软弱,有些不像父亲,那么我们是否可以推测,李清照就是被偏爱的那个孩子。另外,《词论》中李八郎在一群女人堆中和女人竞争,也许恰恰暗喻了李清照在一群男孩堆中和男孩们竞争,李格非会偏爱李清照,或许正是因为她是众多男孩中唯一的一个女孩,又或者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这个原因与李八郎博得众人赞赏的原因一致,那就是她在某些方面要远胜过她的兄弟们,以至于博得了父亲的赏识。李清照天赋异禀,少有文名,而相比之下,她的兄弟们则连一篇诗文也未在历史上留下,在仕途方面也只在历史上有寥寥几笔的记载。也许,年少便才华惊世的李清照更能让李格非觉得,这是往后可以变得像他一样的孩子。
宋张琰在给李格非的《洛阳名园记序》写道:文叔在元祐官太学,建中靖国用邪党,窜为党人。女适赵相挺之子,亦能诗,上诗赵相救其父云:“何况人间父子情!”识者哀之。
张琰在这篇序里只提了李清照十九岁时上诗救父的事,却没有提到她的其他兄弟为了救父亲有何作为,可见哥哥和弟弟们也无能为力,甚至无所作为,最后只有李清照一个人出面给公公上诗,因此张琰只是称赞李清照,对其他的兄弟则闭口不提。这件事可以反映出两点:一是李清照与父亲感情之深,二是李清照在的确比她的兄弟们更出色,故尤其得到父亲的赏识,甚至时常在友人面前称赞,以至于张琰在给老朋友李格非的书写序时都要特别提到他的这个女儿。
李清照在《祭赵湖州文》中写道:白日正中,叹庞翁之机捷;坚城自堕,怜杞妇之悲深。
赵湖州指赵明诚,这是一篇在赵明诚死后不久写的祭文,这里引用了两个典故,后面那一个杞妇是哭倒长城的孟姜女的原型,形容李清照此刻的悲伤,而前面那个庞翁的典故,却有着更复杂的情感。
庞翁之机捷,是一个庞蕴居士之死有关的典故,有如下记载:
将入灭,令女灵照出,视日早晚,及午以报。女遽报曰:“日已中矣,而有蚀也。居士出户观次,灵照即登父坐,合掌坐亡。居士笑曰:“我女锋捷矣。”于是更延七日(而亡)。
庞蕴为女儿的聪明深感欣慰,以至于延后了七天才去世。他在弥留之际对身边亲人的深刻情感,颇让生者肝肠寸断。
《金石录后序》中记下了在写这篇文章不久前发生的事情:
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比至,果大服柴胡、黄芩药,疟且痢,病危在膏肓。余悲泣,仓皇不忍问后事。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笔作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履之意。
李清照是七月末赶到赵明诚病床前,赵明诚在八月中旬去世,十多天的时间内,赵明诚在弥留之际应该会有时间对李清照说一些告别的话,我们可以从赵明诚留下的一些文字去推测他那个时候会说什么。
此前,赵明诚曾跋蔡襄赵氏神妙帖:此帖章氏子售之京师,余以二百千得之。去年秋,西兵之变,余家所资,荡无遗余。老妻独携此而逃。未几,江外之盗再掠镇江,此帖独存,信其神工妙翰,有物护持也。
不妨猜测,赵明诚可能会说一些与题跋相似的感激之语,比如:我何曾有幸,有你这样的妻子,然后含笑而终。因此,在他死后,李清照为他写祭文,忆及了这般场景,悲痛万分,引用庞蕴赞女儿的典故,以形容死者之遗憾,生者之悲哀。但是以父女关系比喻夫妻关系,好像又不是一个妻子在写给丈夫的祭文里通常会用到的典故,所以李清照在这篇文章里对丈夫的情感或许有她对父亲的情感的一部分移情在里面,很可能是丈夫的死让她忆及二十五岁那年父亲的死,因为古代交通不便,她也许都没有能够见到父亲最后一面,于是不禁想象,如果她能够像去见自己的丈夫一样赶到父亲的病床前,父亲会不会像庞蕴一样能够欣慰地多活几天。所以,她写下的这句“白日正中,叹庞翁之机捷;坚城自堕,怜杞妇之悲深”,既是在祭刚刚去世的丈夫,也是在祭已经逝世很多年的父亲。
按古人的平均年龄,四十岁即是中年,李格非近中年得女,相比年轻时候具有更丰富的教育经验,又因仕途不顺,故对世俗的名利或也更加看淡,对儿女的教育,许会更为上心。而就如同庞蕴为女儿感到欣慰一样,李清照在李格非眼中也是那个最聪明的女儿,想必也点燃了他中年时对人生的希望。而在李清照这边,家里兄弟众多,父亲独偏爱自己,这无形之中会让她产生失去这种偏爱的危机意识,为了稳定地得到父亲更多的爱,她自然会努力朝着李格非希望她成为的样子发展,而且,终其一生,她都有着很强的要与男性竞争的意识。
多丽
咏白菊
小楼寒,夜长帘幕低垂。恨萧萧、无情风雨,夜来揉损琼肌。也不似、贵妃醉脸;也不似、孙寿愁眉。韩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将比拟未新奇。细看取,屈平陶令,风韵正相宜。微风起,清芬酝藉,不减荼靡。
渐秋阑、雪清玉瘦,向人无限依依。似愁凝、汉皋解佩;似泪洒、纨扇题诗。明月清风,浓烟暗雨,天教憔悴度芳姿。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几多时。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东篱 !
这首多丽咏白菊也可以看出李清照的竞争意识。她的父亲就如同屈平陶潜,而奸佞小人则是要害父亲的那些人。解佩题诗的比喻则是她自认为自己是父亲的女性化版本,本质是和父亲一样不同流合污的人,末尾三句大抵意在表明她对父亲的情意是如此之深,父亲又何必一定要期望儿子成为屈平陶潜,女儿也可以不负期望,继承父亲的志向。
父亲的偏爱对于其他兄弟而言固然是不公平的,对李清照而言其实也是一种连她自己也未必察觉到的束缚。但从另一方面看,这种不公平之爱催生出了竞争以及优胜意识,这种优胜意识如果利用得当,的确有利于事业上的成功。也许正是早年与兄弟们竞争的胜利给予了李清照自觉能够压倒须眉的自信,这种自信让她敢于天下女子之先,逾越男尊女卑的性别限制,作为唯一的女词人孤军闯入词坛,与男词人们一较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