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陇葬礼(连载四)
年初一 乐嘻嘻 同治皇上方登基 二月二 龙抬头 长毛回子都不留 ...... 话说同治元年二月初二,与江浙皖赣战火纷飞迥然不同,关中大地似乎未受大的影响,百姓仍在安享太平,街井巷间的小儿唱着不知何人教的歌谣,仿佛给这丝异常的太平点缀了些气味。 此日正逢渭南南赵村三义庙庙会,街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渭南大财主赵权中摆了酒宴,宴请各乡士绅。号称钦差大臣的张芾是头等贵客,也在受邀之列,只见他一副大光头,醉酒似的大红脸,行走起坐都是一副官样做派。一些有名的财主如柏景伟、冯元佐、石仓、梁翼之都叫人抬了厚礼大摇大摆、前呼后拥地前来赴宴。 为何赵权中有如此气派,请得动这般人物?说来话长,渭南地方虽小,却与一位时任高官素有瓜葛。此人名做严树森,祖籍渭南,为前湖北巡抚胡林翼赏识和推荐,做到了河南巡抚,剿捻一年有余,虽然军事上不得要领,与左宗棠相去甚远,但其上下结交,左右逢源,甚为开窍。严家老家在渭南,与赵家祖上同由山西迁来,两家来往紧密。严家树大根深,富甲一方,又兼严树森近日补胡林翼去世后的官缺,调接任湖北巡抚一职,一时间渭南地方富绅纷纷欢悦不已。严树森长子新婚,按照严树森的要求回乡祭扫,赵权中与严树森有过贴之谊,便趁此良机,大摆酒宴,广为张罗。张芾乃官场名人,与严树森又有同年之谊,自然在首邀之列。 众人交杯换盏饮宴罢,赵家又安排斟了茶,士绅们醉意朦胧,懒洋洋看大戏。这场戏从晌午头开始,要演到吃了夜宵才结束。 张芾故意说道:严大人如今双喜临门,我须好生表示才是呵。 赵权中立在身旁,故做左右望望,冲着张芾大声笑言,钦差大人厚爱,阿代严大人、代新人叩谢了!说罢,当真躬身拜下去,又小声说,大人的厚礼我前日已经代为备下了,大人勿虑。 张芾闻言,满意地哈哈大笑,说道,我这里还有副拙作,送于新人。 啊呀!谢大人!!赵权中忙招呼新郎官一起叩谢张芾张大人。 改日能否也给小人阿也赐些墨宝?赵权中满脸堆笑问道。 哈哈哈,待你家中添喜,再续一房之时,定有佳赠!哈哈张芾仰天大笑道。 赵权中马上像得了圣旨一般,对着众人笑道,诸位老爷做证,定要张大人的一副墨宝来哩! 众富绅齐声大笑。 这时戏台上锣鼓点起,赵权中亲自给张芾奉上热茶,又安排了上等的洋烟伺候。 台上演戏的是蔺店李十三村李桂芳的传家班子,自打乾隆年间以来,李桂芳的秦腔在关中赫赫有名,但凡官家来往接待,或者富绅家中办事,无不重金聘请,只是不知道如今传到的是第几代。张芾回陕西虽一年有余,但地方总督、巡抚对张芾敬而远之,极少相请,此时陶醉微熏,聚精会神望着台上,看得台上主角似曾相识,却一时间想不起来是何人。 府里在唱戏,府外赵权中手下的拳师们各自带着徒弟,在街面上维持。所谓拳师,当然会些拳脚,有的早先在山里做过刀客,凶悍无比,此外又收罗了些当地出名的痞赖混混,来往百姓自然小心翼翼。话说上年年初张芾辞官回乡却得了督办本省团练的圣旨,虽然当年八月咸丰皇帝即病死,但是张芾已经依旨行事,如今新帝六岁,朝里东西两个皇太后垂帘听政,护着皇权要紧,尚未顾及此事。赵权中是经商之人,一贯嗅觉敏锐,依靠着严树森的关系,傍上了张芾,趁张芾督办陕西团练的机会在这一年里头招兵买马豢养了百十个拳师。张芾对赵权中投桃报李,封了一个团练训导的职位给他。赵权中的拳师们在庄园里倒也无所事事,平时舞刀弄棒,偶尔有些乡里纠纷,便替人出头,讹些酒肉来吃。 不过养这些拳师却花不到赵权中的自家钱财,这是为何? 原来严树森在河南巡抚任上时,朝廷给了协饷和募兵的员额,便让赵权中在渭南老家按照一营六百的员额募兵,实募五百,这样就吃下了一百的空饷。赵权中心领神会,便顺手牵羊,又扣下一百的员额眷养了拳师,实际发往河南一营日仅有四百练勇罢了。即便如此,仍不满足,赵权中藉口汉兵吃烟羸弱不堪用,将这四百兵勇皆募回回。赵权中办事妥帖,严树森常年在外为官,一向了解回兵忠勇勤奋而无嗜酒食烟和赌博的恶习,因此颇为满意,又因为花费更少,一举两得,实在是正中下怀。 如此这般,严赵二人各有所得,相照不宣。其实赵权中另有一层心计,因为在孝义本地,回强而汉弱,平日里赵权中与回回财东每次小有摩擦,都忌惮回人勇武而占不到上风,借募兵机会,把这些眼中钉遣送远处,既减少了心腹之患,又有利可图,还巴结了一品大员,实在是一箭三雕。不过严树森因自行募团而与河南的团练大臣毛昶熙起了矛盾,赵权中这边又贪心不足,在四百回勇的兵饷上又动手脚,引发了大祸,这是后话了。 赵权中富甲一方,这些打手既可以在众富绅前炫耀,也可以用来看家护院、摊派勒索、弹压报复之类,确实好生得意。去年临潼杨生华捐农抗税一案,赵权中仍记忆犹新,他向张芾保证,绝不许刁民滋事,也绝不让此类事在渭南重演。张芾对赵权中的举动也颇为赏识,尽管赵权中附庸风雅而笔墨不通,张芾还是让他做了县上团练的七品训导,赵权中煞为受用。不久前严树森奉旨调任湖北,只带了回回总兵穆正春前往,此四百个回勇不便跟随,赵权中得知便在严树森与张芾之间穿针引线,请严树森说动张芾,由陕西省府包办兵饷,把这四百个回勇从严树森处承接过来,依然在赵权中掌控之中。张芾正值大办团练之际,既收了赵权中的重礼,又就做了顺水人情,一举多得,很是满意。 这日庙会再加府上办事,拳师们便有了用武之地,一个个提刀扛矛,耀武扬威。又因为钦差大臣张芾前来捧场,赵权中一再嘱咐严加防范,故更为跋扈嚣张。 西安团练训导石仓在西安城内的铁匠街打了上万把铡刀,因与赵权中交好,又渴望巴结着张芾,便送了一批给赵团来用。拳师们在岔道口子上设下这些铡刀,对来往百姓格外盘查,又不忘揩油勒索,四下里登时鸡飞狗跳。 有的当街吆喝,“赵太爷做东唱大戏,交钱得过,不交钱请回,违者烧房,人头落地!严防长毛奸细,回子速回避!” 往日逢庙会赶集,当地的回回知道汉官老爷所立的规矩,但凡唱戏,均尽早收摊,绝不敢来凑热闹,个别胆大的也只是早去早回,只要大戏锣鼓一响,卖羊肉的立刻收摊,卖竹筐的马上走人,若耽搁片刻,不单羊肉、箩筐要被强行讹去,还免不了要给大刀会的交地面钱,而且看戏的摊派也一分不能少,如果违抗,免不了皮肉带伤,告官更是自讨苦吃,不是被轰出衙门,就是挨顿板子。 此时街上正热闹,却真的有几个头戴白帽的回回出现。 何人大胆?其实这几个回回是大荔禹家的大财东禹得彦所派,正欲去给严家新人送礼。 赵权中与禹得彦有些旧交,禹得彦是回回中的财主,早年生意上帮助过赵权中,后来两人因购地屡起风波,从此反目。去年,赵权中背着禹得彦在大荔招募了许多回回团勇,并送到河南供严树森剿捻驱使,又用张芾弹压禹得彦的意见,与禹得彦多生不和。 禹得彦在回回中是知书达礼者,此次尽管没有接到赵权中的请柬,但是出于谨慎,还是在闻讯后差人来奉些薄礼。 常言道,当官不拒送礼者。赵权中让账房收下礼,随口吐了个谢字,即挥手一摆,示意送客。转身告诉张芾此事,张芾啻笑道,这等回子,懂什么礼节。 张芾心想,自己堂堂钦差大臣在此,禹得彦不仅不来叩拜孝敬,而且连给严家送礼都不亲身出面,实在是不可教也。如若自己是地方巡抚,禹得彦有求于己,必定毕恭毕敬,现在?呵呵…… 其实禹得彦是左右为难。一则是不请自来,好不尴尬,二则是身为回回,本对酒宴之场唯向来远之,现在莫说张芾在此,即便皇上驾到,也无非如此。 却说送礼的回人正是白尤素夫等人。自从东路潼关回陕,闻大荔财东禹得彦欲招募回回练团,便顺道住下,本打算今日携胞弟和两个族弟返回咸阳家中,便受禹得彦委托,捎带礼物送于严宅,族弟媳妇娘家为禹家人,此番骑着骡子一同赶路。 不料礼倒是顺利送到,麻烦却来了。 那边拳师正在吆喝,这边却迎面赶上,于是拦住不让走了。 你们几个骚回子听不见爷几个的吆喝吗?拳师冯三娃满脸横肉,这个热闹也是你们凑的? 尤素夫上前把众弟妹挡在身后,拱拱手说道,好汉行个方便,阿们刚给严府行礼,正好路过,不知规矩,打扰了。 呸,你们早不路过晚不路过,专赶上庙会唱戏路过呢?少拿严大人家做说辞,弟兄几个瞧瞧,回子撒谎不脸红啊!哈哈!冯三娃扯住缰绳不放。 你!尤素夫眼睛一瞪。 吆,咋?不服气哩!冯三娃上来就推了一把。 尤素夫是武举出身,力大无比,他本是火爆脾气,但是毕竟从军多年,有些见识,便强压住火气说,贵府赵太爷属下竹山团赵五与在下有些交情,请好汉高抬贵手。 冯三娃把肩膀上的刀往地上一杵,挤着眼睛讪笑,我不认得什么赵五赵六,看戏的钱不给也罢,既从此路过,瞧爷辛苦,孝敬爷几个吃面的钱吧。 尤素夫拍拍褡裢道,小的身上银钱不多,怕不够几位分。 尤素布从后面凑上前来道,初来乍到,放阿们过去吧。又对尤素夫说道,阿这里还有一些,凑一起给他们吧。 尤素夫稍攥了一下拳头,转而爽快道,兜里银钱不多,烦请好汉们分一分吧。 几个拦路徒得了便宜,眉开眼笑道,这几个回子倒是实相,甚好甚好! 被索要了钱财,尤素夫兄弟一行正要离开,不料冯三一把拽住骡子缰绳,这个女娃不赖,不忙走。 又有一个起哄的说道,把头巾摘了,给爷们唱个曲,爷这里还有赏银呢,哈哈。 说着,竟伸手去摸骡子上小媳妇的脚。 住手!尤素夫怒喝一声,一把攥住脏手。 一时间场面混乱起来。 论起手打锤,这几个拦路徒哪里是尤素夫的对手。 但是对方是地头蛇,人多势众,又手里操着砍人脑袋的家伙,抓到茬子,岂肯轻易放过。立刻大喊起来,“回子动手打人啦!快来人!”“回子闯进来看白戏啦!”“来打回子啦!” 顿时,拳师同伙们纷纷四面八方围过来,加上附近看热闹的,一下弄了个水泄不通。 冯三娃和几个无赖仗着势力,上前抓住尤素夫兄弟的衣领道,你们几个回子作死,莫走了吧。 尤素夫也不言语,搭手一拧,擒拿住冯三娃的腕子,另一只手利索地把冯三娃的刀夺到了手中。 冯三娃手被擒住,煞时疼得龇牙咧嘴,连呼哎哟,大胆你,哎呀。 尤素夫给弟弟递个眼色,尤素布赶忙牵住骡马往去路挤,一边推开人群,引弟弟、弟媳离开,一边大声喝道,有劳闪开,不扰乡邻们看戏哩! 这边尤素夫仍一手擒住冯三娃的手,一手把刀反架在背后,护着尤素布向外行走。 这时外围一阵大喧哗,原来是数十个回回赶过来接应了。这些回回原是尤素夫领的兵勇,本一起留在了禹得彦处做回回乡团,因禹得彦担心尤素夫人生地疏,办事不周,生出意外,就派了他们出来防备,不料果然发生了乱子。 两边人当街对峙怒喝,打斗一触即发。 这时西安十八廒团练训导石仓恰好出门张望,喝散众人。回回一行也即离去。 后来此事按照习惯经回汉双方头面人物出面交涉不叙。 见怪不怪,这种事情在临潼、渭南的城乡间实在常见,严重者殴出人命也非罕见,当地百姓无不习以为常,不过如果这次不是尤素夫艺高胆大,把控了场面,必然酿成一起流血大案。 流血殴伤出人命,必定见官,官司打到衙门,十次中回回要输九次,这是当地的常理,回回人少势单,银钱使不上,讲理又缺讼师,岂能不吃亏?县官老爷多为汉民,汉民一方请托关系,多能打通关节,于是衙门一般处理均是压回袒汉。虽然人情罢了,但回回却偏偏认直理,凡事都要问个曲直,而又不得解,所以委屈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汉民百姓看在眼里,不以为意,漠视为常。 正是: 太平乡里看大戏 举城皆是梦中人 谁都没预料,大变在即。 话说关外,江宁那边洪秀全改国号上帝天国为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国,紫禁城那边咸丰皇帝驾崩,曾国藩的胞弟曾国荃加紧打下了重镇安庆,太平军守将叶芸来、吴定彩及全军一万六千余众全部战死,逼得翼王石达开北上救援不成,转身杀往天府之国四川,竟破了西南要地成都府城。 太平军副掌率、合天义李秀成东征淞沪,朝廷降旨于曾国藩饬李鸿章组织淮军奔援淞沪。 太平天国与大清多番鏖战,僵持之下,缜密思量,如何破局。 支持清军作战的无外乎是人马钱粮等。 数年间清廷自陕西调精兵一万又三千有余,其中回兵众多,大多谙熟骑术,来去倏忽,悍勇异常,为太平军劲敌。 探报得知陕甘连岁太平,粮草丰收,盛产出产火药。对清军支援极大。 陕西久未经兵燹,大贾富商遍布关中,为支援江浙皖湘清军的协饷来源。 这仗要打下去,必“分妖势”,看来不入陕西是不行了。 于是陈玉成令扶王陈得才、遵王赖文光、启王梁成富、祜王蓝成春共领军三万,从庐州进发,经沁阳、唐县,走南阳、淅川,不日抵陕西商洛,连破山阳、商州城…… 直到孝义厅失守的噩耗传来,长安城震惊了,关中大地一片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