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梦 |第一章 断桥残雪

    寒水国，是这北沧大地上一个毫不起眼的国家。哪怕放在其所在的北域，国力比之强大的更是数不胜数。

　　但这里却成为了附近数国文生的向往之地。

　　一月的季节里，寒冷自是不必说的。冷冽的寒风携着轻尘般的残雪拍打在湖面上，泛起一圈圈细密却微不可察的涟漪。此湖名为未央，四周景色怡人，天寒而水不冻。

　　恰逢此时残阳似血，如血的阳光下，一位身穿白色长衫的少年站在高耸的岩石上，远远地望着两只正在嬉戏的小兽，良久，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第三次…这是我第三次落榜了。下一次文试又需等到明年，而明年，我就十七岁了…”

　　或许是觉察到了叶惜凡的到来，小兽一下子便跑开了。见到这一幕的他，再次叹了口气。

　　“圣贤有云，心悲则物哀，心悦则物喜。饶是我苦读多年，也学不来这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态度。”

　　他弯下腰，捡起一枚石片投入湖中。只见那石片拍击着水面，最终无力地沉入了水中。

　　目送着石片入水，叶惜凡那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渐渐多了一抹如雾般的茫然。

　　“张家的大福，明年就要结婚了吧，想来那女子所图并非外在…”浮现在少年脑海的，是一个圆滚滚的胖子。数月不见也不知长胖了没。

　　“嗯…孟珂这小子，木匠手艺真是没话说。等下次我换书箱就找他了。”

　　“还有小白，他读完书应该是回去帮他老爸管账了吧…”耳边似乎回荡着小白没心没肺的笑声，他喃喃的声音似与风声混在一起，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了。

　　儿时的玩伴都已长大，每个人都找到了各自的目标。

　　不管愿或不愿，他们的生活都在真切地变化着，变得真实而忙碌，熟悉而陌生。只有自己，还在原地踏步。

　　自儿时起，自己梦想着成为一名儒士，金榜题名，光宗耀祖。结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读书，承受着一次次的失败。也让自己懂得了现实的残酷。

　　叶惜凡的心里是矛盾的。他不甘心自己多年的努力付之一炬，但又害怕自己多年苦读却落了个黯然的落寞结局。

　　他的心绪，如同这刮在身上的冷风，细碎而凌乱。

　　或许是站累了，叶惜凡索性将背着的包裹坐在身下，看着水中映出的自己，喃喃自语。

　　“坚持也好，放弃也罢，只是一个选择而已。最重要的是活着…”

　　“一定要……活着……”

　　他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渐渐沉默下来。

　　过了不久，叶惜凡忽然听到了一个女子的声音，那声音清冷，似随寒风送入了少年耳中。

　　“叶惜凡，我有事要和你谈谈。”

　　听到声音，少年心中一动，开口道：“叶惜凡不在此处，你到别处去找找吧。”

　　“你…”那女子没想到叶惜凡会如此行事，气的银牙紧咬，装出来的清冷声音也发不出了。一言不发地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行去。

　　不多时，女孩便来到了叶惜凡所在之处。

　　“好久不见。”

　　叶惜凡走下岩石，看到迎面走来的红衣少女，眉宇间的不快似已消失，露出的，是女孩儿熟悉的笑容。

　　“哼”不快地哼了一声。

　　女孩的声音很甜，但并不能用糖来形容，那种甜不像糖果那样单纯，更像是蜂蜜，甜甜的，带着一丝清润。

　　“希然来看我，有什么事就说吧。”叶惜凡看着数月没见却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少女很想逗逗她，但看到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顿时有些不忍，可是…为什么自己忽然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惜凡哥哥，我们……退婚吧。”

　　“退婚？为什么？”叶惜凡终于知道了自己心神不宁的源头，可是怎么会这样，退婚？他脑海嗡鸣。

　　“惜凡哥哥，你知道什么是仙人吗？”月希然身子前倾，说出了这句前后明显不搭的话语。

　　“仙者，炼天地精华于己身，存异力。一眼风云动，一怒百代衰。”叶惜凡清楚地记得这是一本书里提到的对仙人的描述。

　　仙人，难道不是只存在于书中吗？他如是想。但以他多年来对她的了解，希然不会无缘无故地拿退婚这么大的事情来捉弄自己。

　　莫非……这世上真的有仙人？

　　“惜凡哥哥，你看。”月希然伸出食指，只见她闭了眼，下一刻叶惜凡便看到白皙的指尖上赫然出现了一朵火苗，橘红色的火焰在指尖摇摆，像是烛火那样。

　　叶惜凡瞪大了双眼，他本能地退后了几步，试探性地伸出手，然后一下子缩了回去。

　　『好痛』

　　看着跃动的火光，叶惜凡在这十六年来形成的世界观，如镜子般出现了一道道裂痕。

　　“这就是原因是吗？”

　　“嗯，我在三个月前被师尊选做了弟子，但因为一些原因无法迈入修行的大门。师尊把这些原因叫做……”

　　“缘”

　　『若凡尘仍在，则污秽仍在。如不斩之，难成大器』月希然回忆起师尊解释时释放的压力，心头一紧，她相信师尊的行动力。

　　“所以…我们退婚吧，从此以后，不要见面了。”月希然叹息道。

　　“原来是这样……”叶惜凡这十六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这么自责过。

　　“如果自己接她一起去赶考；如果自己能早点考中；如果……自己不去考试，我们的生活会有不同吗……”

　　他看着她，腹中似有千言万语，但这些话却是无法说出，只得哽在喉咙。在过去，他并没有过什么梦想，就连成为儒士都只是因为他想让他的父母在乡里面能够受人尊敬；让那个讨厌的大婶能够闭上她那可恶的臭嘴；让父母从此衣食无忧，过上好日子。

　　可如今…子欲养而…亲不在。

　　伤心的往事，叶惜凡不愿去回忆，但他现在真切地知道自己的希然，这个叫做月希然的女孩儿，这个陪着自己读书，陪自己一起哭笑的这个近乎于他亲人的女孩就要走了，就像孩子手中的风筝，一旦放飞了，就再也收不回来，甚至连风筝线都会在不舍中丢掉，因为不撒手就会被割伤，就像此时的叶惜凡一样，他不是那种长在温室里的花朵，他懂得什么叫世间险恶。所以他必须放手，必须解除婚约，不然的话他会拖累希然，死在那些仙人的手中。

　　他不愿，他不甘。他想主宰自己的生活。他想……成仙！

　　叶惜凡伸出双臂，将月希然紧紧地拥在怀中。良久，终于在她的抗议下松开了怀抱。只见她俏脸微红，一脸幽怨地瞅着叶惜凡，似乎在说：干嘛抱得那么紧，想勒死我啊。

　　“希然，仙也好，凡也罢，我一定会去找你的，因为……我想实现那个约定。”叶惜凡眼神坚定，因为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目标，那就是把希然，找回来。

　　或许这个目标无法实现，但这个目标却值得他为之奋斗，为之追求。

　　哪怕拼尽一切，哪怕死在这里。

　　叶惜凡把陪伴他许久的木牌丢进水中，木牌入水，却像石头那样沉了下去，一同消失的，还有那纠缠了许久的缘……

　　“惜凡哥哥，保重……”月希然感受着身体的变化，但她却生不起喜悦的心情。

　　此时的未央湖畔一片寂静，月希然走了，走的悄无声息，只留下了单薄的倩影，夕阳的余辉洒落在她的身上，暖暖的，一点晶莹从她的眼角滚下，落到她的唇边。

　　“眼泪，原来是这种味道。”

　　淡淡的苦涩不光在她的口中化开，更是在她的心底扩散开来，她不知道这一离去，还能否再次看到那个她深爱着的惜凡哥哥。一入仙门，身不由己。她不知道未来在何处，她只能希望，希望她的惜凡哥哥只是一时兴起，希望过个几年惜凡哥哥就能忘掉自己。而她现在，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祝愿叶惜凡幸福。

　　『别了，惜凡哥哥……』

　　雪，下得愈发的大了。鹅毛般的大雪在空中肆意地呼啸，片片雪花打在身上，很冷，但对于整个北沧大地的人们来说，这个漫长的冬季还有一半之多。

　　叶惜凡立在原地，任由雪花拍打在他的身上，良久，他拍下身上的雪，准备离去了。既然真的有仙人存在，祖上传下来的故事可能是真的。即便不是，我也想要去看，亲眼看到那都城。因为，那里是无数学子向往的都城，也是我曾身为一个读书人唯一的愿望。

　　伴随着他的转身，笼罩天空的暮色愈发浓重起来。单薄的影子被风撕裂，在风雪中褪下了它自身的颜色。

　　就像叶惜凡自己，不得不放弃，也不能不放弃。

　　风声呼啸，也不知是谁在年华里，发出了同样的叹息。

　　“你就是叶惜凡吗？”青年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风雪中，一身黑衣的男子立在空中，他的脸上没有表情，或者说是因为风雪太大，叶惜凡看不清他的面庞，但光是隔开雪花的手法就能肯定，他是仙人。

　　叶惜凡一愣，应了声是。

　　『没想到师妹居然会喜欢这样的小子』黑衣男子冷笑，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把长剑。

　　肉眼可见的青色剑气倾泻开来，漫天的雪花在此刻停滞。

　　让他心惊肉跳的波动蓦然升起。

　　没有给叶惜凡反应的机会，黑衣男子就是一剑斩下。

　　“希然……”

　　可就在这生死一瞬之时，苍老的声音和剑光一同出现。

　　他说：［止戈］

　　那黑衣青年面色大变，剑光崩散，碎裂的剑气不可避免地划伤了叶惜凡。

　　殷红的鲜血顺着他的脸庞流下，虽然只是几滴，但脸上的刺痛提醒着他差点被杀的事实。

　　心里面，他世界观的裂缝更多了。

　　“堂堂的筑基修士，却为了一己私欲杀害凡人，当诛。”

　　麻衣老者只是一步，就走到了叶惜凡的身边。他的身后隐约呈现着一尊数丈大小的模糊人形。

　　“这是...九宫境强者！”黑衣青年一声惊呼，他眼前最后的一副画面从此定格。

　　而在叶惜凡的视角中，那麻衣老者只是随意的一指，那男子的身体便消失了。他面色苍白，看着老者转过来的那张枯瘦的脸，心中开始思量这老者为何要救自己，却丝毫不在意那老者全身若隐若现的威压。

　　毕竟在见识过老者的厉害后，他可不认为自己有机会逃走。

　　“多谢前辈出手，前辈之恩在下……”

　　“在什么下，我问你，你想修仙吗？”

　　“？”惊喜来得太快，叶惜凡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你想修仙吗？”

　　“想。”

　　“但事先说明，修仙很难，比你想象的还要难的多，且修仙一途，没有退路……”老者目光辽远，那双时刻露出精芒眸子在这一刻居然有些黯淡。

　　“最后问你一遍，你想好了吗？

　　“我……想好了吗？”叶惜凡沉默。

　　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幅幅泛黄的画面，模糊的记忆伴着那些画面的掠过变得鲜活，然后...扑面而来。

　　老者看着叶惜凡陷入沉思，欣慰地点了点头，每一个他带去宗门的凡人他都会如此去问。这一问，他用上了他的修为，他想知道这个少年心中所想，是真是假。

　　因为……修行路难，而仙路更难。若无一颗初心，很难在这路上坚持下去。他活了太久，见过的也太多。

　　良久，叶惜凡伸出手指，将一滴血从脸上擦掉。

　　“想好了，为此，我绝不后悔！”

　　“收拾好行装，三日后一早带你回宗。”老者大袖一挥，踏空而去。

　　…………

　　三日后的清晨，叶惜凡早早的来就到了这未央湖畔，依旧站在那块岩石之上。

　　寒风扑面，却莫名的让叶惜凡感到留恋。

　　这里，是自己的家乡，十六年的岁月早已经深深地扎根在这里。这里的回忆，不光有他，也有她。

　　他伸出手，几粒残雪落在手心，化成水，凉凉的，被他猛地攥住。

　　“我命如雪，纵使我畏惧火焰，我也要舍命一试。化成水也好，凝成冰也罢，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希望我这枚雪花能不被风所操纵，所以修仙路，我要走...”叶惜凡喃喃，望向如镜的湖面。

　　细碎的雪花随着风的吹动在水上溅起一圈一圈的涟漪，树上的小兽抖了抖身上的雪花，钻入了树洞之中。

　　再也普通不过的日常，但自己……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叶惜凡环顾四周，想要把整片景色打包带走似的，放在心里。

　　风雪，一下子大得出奇。在漫天的风雪里，在视线的尽头。叶惜凡看到了一座白色的拱桥。在纷飞的雪花中若隐若现。可惜它残缺了一半，是一座...断桥。

　　在这断桥的顶端，隐约可见一位穿着灰色长袍的青年正温着酒水，自酌自饮。那人似是觉察到了自己，对于自己所在的方向遥遥举杯。

　　因为隔着太远，又隔着风雪的缘故，叶惜凡看不清他的脸庞，但他似乎可以模糊地感觉到那人的表情，似哭似笑，似喜似嗔。

　　“这是什么？”叶惜凡瞪大了双眼，再次看去之时，却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了，透过飞扬的雪花，远处的青山依旧清晰可见。只是，看不到了那座断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