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故人抱剑去
我有故人带剑去,斩尽春风未肯归。
那个人离去的第一天,我坐在家门口,从晨光熹微坐到晚霞欲燃。
只记得那个人骑在马上,逆着光看我,一身铁甲泛着不近人情的寒光。残存于我褪色的记忆中对她最后一个关于色彩的印象,竟然是那人佩剑上摇动的红穗——像是血一样流动的穗子,艳得刺目。至于那些曾经占据我满眼的其他颜色,就随着我对她的记忆一起尘封,再不被唤醒。
在记忆里有些模糊的地方再去回想时终于恍然,原是当时我的泪水遮挡了视线,一开始便没有看清罢了。
最后说不清那个人怎么走的,只记得未曾回头,哪怕只是回眸一眼。
她走了也好,清静许多,这乡间的小院里只是少了些人气,在冷冷清清的岁月里我也渐渐习惯了这种孤独而平静的生活——周边乡邻们对我这个外来客很友好,就像曾经对我的妹妹一样,朴实而热情。
我晚间从田地里回来后,喜欢坐在门口的摇椅上,就着金红晚霞,看着这个宁静的小村庄,回想那些往事。
彼时我的家族还没有这般树倒猢狲散的凄凉下场,在祖辈传下的顶尖世族光环下,依靠庞大的历史积累,我出生时恰巧是家族鼎盛时期,一切都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繁华奢侈得不可思议。
作为家主的嫡长女,我生来虽不像兄长般被给予厚望,也受到了极为严苛的教导,平日里所学涉猎广泛,从琴棋书画到政局变幻,都被要求无一不精,丝毫不能行差踏错——如此下去不出意料,我将是极好的联姻对象,我的使命便是通过我的姻缘,为家族带来巨大利益,然后作为某世家主母,操劳一生。
我以为家族女儿们的命运皆如此,从未对这繁忙刻板的生活有过怨言。
直到那年我的妹妹降临。
她是已然高龄的父母偶然得来的宝贝,曾经对长子长女严苛无比的父母此时精力已弱,而往往最小的孩子不用背负那么多的期望,此时已经有足够的权势的父母便乐于将她宠上天,小小的她便能够随心所欲,过着幸福的童年,而不是重复我的曾经。
记忆里的她小时候长得很好看,是个软软糯糯,白白净净的小姑娘。只是很调皮,不懂事,喜欢踢蹴鞠,不喜读书,常常砸了先生的书架。还喜欢糟蹋母亲精心养的花,动不动就舞刀弄枪,常常顶着满脸的泥泞惹得母亲生气。
当然,母亲对她的小女儿从来没有什么原则,她对我的要求很高,从来是批评多于赞扬,但是对于这个小姑娘,我相信,以她的溺爱程度,就算妹妹想要天上的月亮,她都会想办法去摘的。
她五岁那年,我如家族所愿嫁给了一位同样顶尖世族出身,手握滔天权势的年轻将军。
没有什么爱情不爱情的,彼此都是为利益而来,我完全符合他对世家主母的要求,而他的权势也受到我的家族看重。
我曾经所经历过的教导,让我在面对一个同样庞大复杂的家族时得以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再复杂的妯娌关系我都可以完美处理,与丈夫相敬如宾,堪称当下最受各族主母们追捧的模范。
只是在我而后的十年顺风顺水的日子里,我常常听闻妹妹的“斑斑劣迹”。
听说她日日往演武场上跑,与一群同龄的少爷们打得昏天黑地,结果没有几个人能打过她。
听说她当场顶撞教授女戒的夫子,气得夫子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当场辞职而去。
听说母亲为她愁白了几根头发,甚至有了把自己的宝贝疙瘩嫁出去的想法。
听说她一口回绝了所有媒人,扬言全京城那些弱风扶柳的公子们她都看不上,打不过她就休想娶她回家。
最后,仿佛命运戏弄,我听说她喜欢上了敌国质子。
这位质子身份是敌国太子。
当年我的夫君率十万大军逼近敌国皇都,后因为军需告急,不得不收手。而在休战的谈判开始后,在我国绝对武力压制下,敌国那位惊慌失措的君王毫不犹豫便同意将自己的嫡长子当作人质押在京城,说是以表他一片求和诚心。
按理说要培养一个作为合格继承人的太子需要耗费一国无数资源,一位继承人的存在对于王朝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像敌国皇帝这般子嗣不丰之人尤其是如此。
至于他这般干脆的原因,被我朝君臣毫不留情的归咎于吓破了胆,大加嘲笑。
此时已经没有人会在意这位太子的想法。
他自从到了京城便被君王铺天盖地的眼线监视得密不透风,除了做的表面功夫允许他自由出入住所外,插翅难飞。
但是听说这位太子与京城中那些纨绔的公子们的确不一样,从来不出入风月场所,一身武艺极好,连我的夫君都暗地里对我称赞过。偏偏他还长得好看得很,眉眼清隽,芝兰玉树,轻而易举便能扰乱一众京城小姑娘们的芳心。
不过大多时候,碍于他的身份,再喜欢他的小姑娘都是暗暗倾心,从不敢向家人吐露,怕惹来祸端。
只是我的妹妹实在不是按常理出牌的主儿。
那日她如往常混迹于哥哥们的行列中在演武场叱咤风云,长剑舞得寒光飞溅。此时,不巧那位太子来访,更不巧的是才迈进演武场的门口便被我那无法无天的妹妹发现,只见她轻蔑一笑,手腕一抖,挽了个剑花便提剑冲过四周的人群,直袭那太子面门而来!
所有人都以为会见到那位太子血溅当场,但是惊呼还没有出口就生生咽了回去——他们一抬眼便看见我那妹妹的剑被那位太子平静的以两指夹住——此时剑尖距他的脸不过分毫。
很难说是谁更不舒坦,反正那太子盯着我妹妹意味不明一笑,若春风拂过十里桃花林,灼灼其华。而我单纯的小妹妹认为他这笑是在挑衅,于是愤怒咬牙,弃了剑换上长鞭,和他顺理成章的打了起来,打得昏天黑地,一直到我母亲亲自前来劝架方止。
据说是不分伯仲。
但是我以为,那位太子必定是有所保留。
被我夫君认可的武力难道真会打不过世家娇生惯养的女儿?
至于他这么做的意图,我的傻妹妹看不出来,我却一清二楚。无非是听说了那些流言,前来勾搭小姑娘,试图借助我的家族强大的势力摆脱禁锢,最好是左右皇权,让他得以回国。
可惜那时的我以为这般浅显的道理我的妹妹不会不懂,之后我的母亲也在震怒之下将她禁了足,对那太子赔了礼道了歉。
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件事就此揭过时,这无法无天的丫头开始买通家里丫鬟婆子,悄悄溜出去登门找那太子打架,那太子也不拒绝,两个人常常一待就是一天。
直到我的父亲被老皇帝暗示几回以后家人们方才察觉,而此时不幸的是,我的妹妹已经对他暗生情愫。
这单纯的小姑娘怎么会是那该死的老谋深算太子的对手,自从被发怒的父母亲严加看管起来,她仿佛就失了心,整日整日的神思恍惚。
母亲看着忧心,于是当这小丫头请求出府看望嫡姐,也就是我时,她一口应下。
丫鬟前来通禀的时候,我有些惊讶——因为自小所受教育不同,我与这个年岁相差过大的妹妹一向不亲近,自我出阁,她这样主动来拜访我是头一回。
当我坐在一旁仔细看着面前沉默的妹妹,才惊觉她的成长——也许是常年习武的缘故,这小丫头身量已经与我相差无几,眉宇间透露飒飒英气,和当下贵女间讲究的病弱之美完全不同。
回想起近日的风言风语,对于她此行的目的,我心下已有隐隐约约的猜测,只是当她真的开口,仍然令我意外。
她说她喜欢上了那位太子,她不知道那位太子如何想。
她问我,能不能帮她送信给他,问清楚他的心意。
“问明白以后呢?你当如何?”我平静的看着妹妹天真尚在的眼睛“他是敌国太子。”
“我知道。”她只是这样回答我。
她到底知道什么呢?我凝望她许久,她面上带着我始终未曾拥有过的光辉——也许是勇气,也许是憧憬,也许是爱情。
我终于还是瞒下了所有人,送了那信出去。
回信很快便来了,我把它完完整整的交给了她。
她佯装镇定地看了信,然后一言未发,我从她泛起水光的眸中得知了答案——他拒绝了她,拒绝得干脆利落,说是她与他远方的亲妹妹有几分相似,故而与她亲近,并且始终把她当作妹妹看待。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心下暗暗松了口气,暗道这位太子倒是明事理,知道他们两人绝无可能。
仿佛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妹妹回家后开始顺从母亲的心意在京中相看公子,绝口不提这段过往,仿佛就要和无数个世家女子一样,将鲜活的青春埋葬于岁月的尘土里,斩断一切情丝。
只是当秋风吹起的时候,世道乱了。
早已开始在暗中囤积粮草的敌国一改之前卑微乞怜的态度,开始大举进攻我朝,一时间边关狼烟四起,血流成河。
皇帝大怒,派遣我夫君率军前往边关镇压,并且押解了那位太子一同前往。
他们出征那日,我妹妹悄悄来寻我,我只一眼便知她始终没有放下过那段过往,看着她根本压不下去的慌张神色,我暗自叹气“如你所料,敌国太子将被斩杀于阵前祭旗。”并且是由我的夫君亲自执行。
然后我平静的看着她眼中的光慢慢暗淡下去。
在目送她浑浑噩噩离去时,我想,我可真不是好姐姐呢。
当几日后母亲派人来告知我妹妹失踪时,我心下明了她去了何处,暗中怪她胡闹,只是我以为她不过一个小姑娘,对于战局实在不会有如何的影响,让她亲自目睹两国战争的残酷或许会让她更加清醒,于是我暗自写了封信向夫君道歉,并请求他派人照料一下她。
半月后,从夫君寄回的家信里,我知晓妹妹已经女扮男装到了军营,对外只称是将军府的小厮,奉了夫人之命前来照顾将军,她在那里据说很安分,安分到几乎不被人注意。
只是,我,或者说是所有人都低估了她。
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骗过看守她的士兵,混进战场,并且在铺天盖地的刀光剑影里接近了我夫君所在的主位。
彼此我夫君的剑正横在那太子的脖颈上,只用一加用力,那神态平静的太子便是个身首分离的下场。
悄悄接近这边的妹妹被那一闪而过的剑光惊住了,安分的伪装被她撕下,暴露了女儿身份的她当即喊着那太子的名讳便要扑上去,只是还没靠近便被卫兵拦住,她拼命挣扎着,喊叫着,哭闹着。
我的夫君注意到了她的喧嚣,稍一分神,胸口便是一疼——在一片混乱中,他垂眸见到,一支尾羽还在颤抖的利箭射进了他的胸膛。
主帅死在了战场上,我军士气一泻千里。
在我军节节败退的战场上,敌国太子很快就被隐藏在我军的细作营救了出去,他早早安排下了人,就算我的妹妹不来,他也能毫发无损的离去。而她的到来在他的意料之外,估计是惊讶于她的愚蠢,他走之前冲着被吓得茫然无措,只是呆呆望着他的她莫名一笑,然后一言不发离去。
此时没有人再关心我的妹妹怎么样了,刀剑无眼的战场上我军早已经散了士气,所有人都自顾不暇忙着逃命。
但是她运气不错,没有死于敌人刀下,怔愣着竟然也从战场上走了出来,她这样一直走一直走,走了一天一夜,神色茫然,然后一头倒在了离边关不远的小村庄门口。
而我的家族,因为出了一个糊涂的女儿,被盛怒的帝王满门抄斩。
那么大一个世家,那么多的人,最后把刑场的青石都尽数染红,那日满京城都飘荡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罪不及出嫁女,可我在夜夜的噩梦和将军府所有人的眼神里知道,我接下来在将军府的日子将会是生不如死。
于是在某一个夜晚,利用仅存的人脉,我走了,或者懦弱一点说,我逃走了。
没有人来追我,也没有人想再看见我,因为我的妹妹害死了我的夫君。
我不知道我能去哪里,哪里都没有了我的家。
只是脑海中一缕执念支撑着我,支撑着我向着边关的方向一直去,向着那个远离京城的方向去。
原本我坐的是马车,而离去之前我收拾的金银细软足够我平稳度过余生,但是自从我军溃败,暂时没有了能镇得住的将领,边关附近的动乱就多了起来。像是报应一样,途径一片偌大荒原时我被一伙强盗所抢劫,车夫为掩护我在反抗中被杀,所有钱财尽数被夺取,我在草丛中躲了一天,又被迫步行了一天一夜。走出荒原的那一刻,我眼前出现了一片被乱糟糟的田地,在我松口气昏过去的前一秒,视野里有一个正犁地的村姑看见了我,冲我跑了过来。
这个村姑是我的妹妹。
醒来的那一刻,看着床前忙碌着为我熬药的妹妹,恍若隔世。
我下了床,走到她面前“你救的我?”
她低着头熬药“是。”
然后我抬手给了她一巴掌。
打得很用力,她的头歪至一边,鬓角散乱,唇角甚至渗出了一丝血迹。
然后她笑了,眉眼间仍然是一股英气,看起来洒脱得很“阿姐,我知道我该死,等我把失去的国土收复,我便自行了断。”
我盯着她的眼,一字一顿“那我族上下数千人的命呢,你如何来偿?”
她一愣,笑意散得干干净净,与我对视片刻。
我看见,一滴泪划过她的脸,砸在了泥土里。
我冷笑一声,还欲说些什么,只是多日奔波实在耗尽了我的精力,刚刚猛然起床的晕眩袭上来,还没有开口,下一秒就是眼前一黑——我倒在了那简陋的床上。
我觉得,我应该恨她,恨她的任性糊涂,恨她的愚蠢浅薄,恨她被一个男人蒙骗,输了一场战争,也毁了无数人,包括我和她,的一生。
可是我突然很累,不知是连日的奔波太多耗费心力,还是血海深仇背负着太过沉重,那些爱恨喜怒太过灼热鲜明,我早已无力再去触碰。
此后的日子里我与她再无交流,她默默照顾着我,我安静将养着身子,仿佛这样就能互不相欠。
我所来到的村子不大,村民却很朴实,他们起初不知我妹妹的来历,见她衣衫褴褛,面色苍白,无论人家如何询问也只是暗含敌意的沉默着,只以为是战争中逃难而来,与家人失散的难民。
我的妹妹便阴差阳错在此处住了下来,常常受到村民们的接济——虽然她很少说话,但是凭那一张脸还是刷够了村民们的好感度。日子倒是勉强过得下去。
我的到来应该是在她的意料之外。
若不出我所料,这样平静的日子不是她所想的。她是存了在这里休养过后,早日离去之意。
可惜我来了,她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留下照顾我。
在我彻底康复之后没有几日,我便隐隐约约察觉到了她的不同寻常的早出晚归。
直到所有的猜测都成真——她彻底一夜未归,转日便骑着高头大马,做一身少年郎打扮来到我面前。
我心知她将自小随身带的玉佩当了,购置了这一套行头。
我仰头看着她,可是阳光从她背后笼上来,把她的眉眼笼入一片阴暗中,叫我看不清。
我努力看了她很久,她沉默得几乎死寂。
良久,她调转了马头,马鞭一扬,向着边关的方向破风奔驰而去。有一句话在风中消散,轻轻地,让我听不分明。
似乎是句道歉。
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我茫茫然然的想,从此这浩荡天地间,便真是没有我的归处了。
秋风吹过,满面凉意。
此后余生,我安稳地住在这个小村庄里,孤身一人,细水长流,平静至极。
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传来。
这人间,再无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