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怪客》(9.4)

“你知道我以前是什么样的吗?”他转过身来,神情严肃,“在你这个年龄,我是发誓要干一番事业的。毕业后,同学们转行的转行,当老师的当老师,我还在研究绘画本身。当时,我关注的重点是素描。学校教的是从苏联传过来的那一套,还经过了本土化改造……我始终觉得它有点问题。用这种方法画出来的东西虽然具备所谓的‘体积感’,但容易显得僵硬死板,缺乏整体感。它过于注重解剖学结构,不关心绘画对象的精神,也谈不上什么表达。另外,因为喜欢把结构画清楚,就容易什么地方都画,缺乏高光,视觉上看就是一片灰,暗部特别容易画成一片死黑……最后的结果就是很难看。总之,苏式素描只是一种风格,在我们这儿却成了唯一真理。在我看来,文艺复兴时的素描更好,色调更完整,有重点,画得很灵动,是真正值得学习的东西。在学校时,我就和老师沟通过这些想法,但被批评了。一位我比较信任的老师直接跟我说,我‘不适合’这个行业。但我没放弃。毕业后,我把一切都推倒重来,苦苦思索,终于掌握了一点东西。那时候还差一把火,我就能构建起自己的理论……”他欲言又止,走到画架旁,用手抚摸着其中一条木腿(上面落着层层叠叠的、斑驳的油彩)。“但是,像萨特说的,他人即地狱……”他回头瞄了我一眼,似乎在等我品味这句话,“我那时二十三四岁,有些同学已经有孩子了,我连个女朋友也没有。经济上也一直受父母接济……你现在要和同学聚会吧,偶尔?那时我一参加聚会,他们就开始讲工作、谈婚姻、聊小孩。我和以前相比,就感兴趣的事情来说,几乎没什么变化。这让我非常不好意思。慢慢的,大家就不怎么来往了。后来,连爸妈也对我失去了耐心……”
这是一段我从未听过的往事。
看来,舅舅的青年时代过得并不轻松。他贫穷、孤独、不被人理解,连家人和朋友也轻视他……这是一种我无法想象的痛苦。我不禁想到一个人——梵高。这个人不是著名的贫穷艺术家吗?他好像还把自己的耳朵割下来过(我对他的生平并不了解,知道这个细节主要是由于它过于惊世骇俗)。我决定用这个人来鼓舞一下舅舅,毕竟,他还有艺术。
我尽量以一种成熟的口吻说:“艺术家总要经历这些痛苦。国外有一个画家,叫梵高,不是也这样吗?”
舅舅往后趔趄了一步,差点撞到墙。
“你凭什么认为,我可以和梵高相比?”他的口气里甚至带着一丝愤怒。
“我不是说你和他一样……而是说,你们有相似的处境……”
“梵高是天才!”他在房间那头吼道,“我拿什么跟他比?”
“不!不是要比!”我也不甘示弱,“你们都是坚持理想的人!”
“坚持理想?代价呢?你知道他曾因拖欠房租,被房东一拳打倒在地上吗?你知道他一星期吃几顿饭吗?而且,在现在这个时代……绘画……已经不再被人们需要了……”他的声音多了些悲怆,“就我看到的来说……先不说有没有闲钱买画这个问题,只是在审美教育和收藏传统上,也有很大的问题……我就直说了吧,如果你不去学校执教,不带考前培训班,想仅凭自由创作谋生,需要雄厚的家底……这一方面,是钱的问题;另一方面,也是社会资源的问题。你知道参加一个画展要认识多少人,跑多少关系吗?”
我心里油然而生一股鄙夷感。这种粗俗的话是怎么从他脑子里冒出来、顺着他的嘴说出来的?舅舅长得一表人才,学识渊博,浑身散发着艺术气质,属于地地道道的风流文士,怎么可以、怎么能允许自己说出这番话呢?人间正道在哪里?拼搏精神在哪里?按他的说法,家庭条件差的人就只能混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