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咒(52)【花怜】
谢怜看着被绑在半空中的姜常情,心道:“这是怎么回事?”
姜常情此刻仍昏迷着,周身被那藤条束缚,几朵花蕊在其身侧绽放,不知为何,脸色苍白,竟透着莫名的妖冶之感。他身上无伤,没有缺胳膊少腿,仿佛昏迷前没有同任何人交过手,也不知暶姨是怎么把他带过来的。
少顷,一旁那几名血猎悠悠转醒,刚睁开眼就注意到不远处的姜常情,以及相顾无言的暶姨和谢怜等人,猛地清醒了,纷纷大声道:“你这个女人......早就知道你没安好心!老姜!老姜你赶紧醒醒!”
他们声音足够大,姜常情立刻醒了,睁眼便和暶姨相望。暶姨眼中是无尽的黑,眼底并无任何情绪,仿若将死之人。良久,姜常情才开口,讷讷地道:“你......”
“醒了?”暶姨打断了他的话,一手从背后取下古琴,盘坐于地。三指轻轻拨弦,空灵琴音流转林间,“既是醒了,来听听这首琴曲如何?”
说着,她微微阖目,纤纤两手抚于琴面,下一刻,一阵绵绵琴音自她手下流泻而出。
琴曲婉转缱绻,似是爱人在耳旁的轻声低语,不粘腻,却温和,饶是谁,只要是爱乐之人,听过此曲定会心身皆松,只愿常伴抚琴者身侧,再不愿离。
若非谢怜任务在身,只怕也会感叹一句“此曲只应天上有”。暶姨弹奏间,他并不打扰,只是分神观察着四周环境以及姜常情他们的神情。枯枝嫩叶,层层掩映之下,带刺藤条以及娇嫩花丛隐藏其间,一看便知不好招惹。若他轻易敢有什么大动作,恐怕这些东西下一刻便要上前取他性命。再看姜常情,被牢牢绑在半空,惊异之余,似乎并没有过多其余情感;反观那些血猎,对暶姨倒是怒目而视,若非被绑,只怕早已上前打成一片了。
良久,一曲毕。暶姨缓缓撤了手,眼中似有大雾弥漫,但很快便散尽。她起了身,走近姜常情:“这首曲子,你可还记得?”
姜常情尚未答话,几名血猎便已经嚷开了:“什么记得记不得?他又不是你的谁,为什么要记得?”
暶姨仿佛没有听到,只直勾勾盯着姜常情,重复道:“这首曲子,你可还记得?”
沉默良久,姜常情才道:“之前在店铺里,我制药,你抚琴。在客人面前,你弹过很多次。”
“是啊,那个时候,几乎每一日,我都会弹上一曲。因为喜欢,因为忘不掉。”一句话,极轻、极低,仿佛是对自己说的。
她突然仰头大笑起来,笑得恣意,笑得张扬,仿佛化身地狱恶鬼,正欲往人间索命。
蓦地,她笑声一止,手起掌落,极快极重地打在姜常情脸上:“谁让你回答这个的?”
那一掌极狠,打得姜常情吊在半空中的身体晃了两下,半边脸瞬间红肿。他似是被打懵了,呆呆地看着暶姨,不说话,眼底只是惊异。
一旁的血猎也傻了:“喂!”
谢怜也被她突如其来的反应震了一下,下意识要闪身上前,花城却立刻伸手拦住了他。与此同时,那些枝蔓藤条如毒蛇一般窜上前,如网一般交织在一起,拦下了他们的去路,引得若邪从谢怜袖口钻出,像一条受惊的白蛇,摆出了防御的姿态。
谢怜抬头看向拦下他的人:“三郎。”
花城回头看他,摇了摇头。
谢怜会意,收了势,手里安抚着受惊的若邪,一边透过那张藤网向里看去。那一边,暶姨不给姜常情愣神的机会,双手抓着他的衣领,用力到青筋绷起,质问道:“我再问你一遍,这首曲子,你到底有没有印象?!”
姜常情脸色苍白,沉沉道:“……没有。”
抓着他衣领的双手一顿,紧了紧,又缓缓松开,无力地垂在身侧。
暶姨低了头,发丝因着方才的激烈动作,此刻有些微散乱。她扯了扯嘴角,状似要笑,想要说些什么,可良久过后,只有满脸的泪水道尽了心情。
她身躯颤抖着,红了一双漂亮的眼,再次抬手,轻轻捧住了姜常情的脸,一手在他红肿的掌印处轻轻摩挲着,哽咽道:“记不起我是谁,也便罢了,连这首曲子,十年前你亲手写给我的,连这你都忘记了。”
她幽幽地看着他,逼得姜常情不得不和她对视。少顷,暶姨止了泪,冷笑一声,双手扯过他的衣襟,狠狠将唇覆了上去。
她吻得凶极了,到最后,几乎是在用牙齿撕咬。血珠颗颗落下,染红了身下的土壤,逼得姜常情将头一偏,惊异道:“你……!”
其余人具是被她的举动惊住了。几名血猎忍不住骂道:“江暶!你这个疯女人,没事你犯什么贱?!他都说了不认识你了,你还死缠烂打做什么??”
暶姨,或者说江暶,漠然地拭去唇角的血渍,一手微抬,一条带刺藤蔓便从暗处飞出,如一把锋利的钢刀,生生截下了一名血猎的一只手。
那一刻,惨叫声响彻树林上空。那名血猎倒在地上疯狂打滚,痛呼不止,伤口处的血液是止也止不住。其余几名血猎争相帮忙止血,暂时是没心思管这边的事了。
姜常情看到自己同伴的狼狈模样,只觉怒火攻心,怒声对江暶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怎么,为你的同伴谋不平吗?”江暶幽幽看他,先前的激愤与痛苦瞬息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别以为自己是什么天降正义在这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十年前,你做过什么事,你可能记不清了,我却还一直记着呢。”
说着,她背过了身,一手扯下了自己的衣襟。
谢怜只看了一眼,随即收回了目光——那白皙的背后,靠近心脏的地方,有一道清晰的划痕。谢怜对兵器颇感兴趣,一看便知那是用短剑刺的,而且力度不小,已是起了杀意。若是再偏离一寸,只怕早已贯穿心脏。但正因偏离了这一寸,谢怜便知,短剑的主人在下手的那一刻,还是犹豫了。
姜常情看着那道剑痕,忘记了生气,只喃喃道:“这是……我干的?”
江暶合好了衣服,转身同他对视:“不然你以为,还有谁做的出来。”
她重新抓住了他的衣领,近乎讽刺地笑道:“杀完了人就忘得一干二净,你到底是真的忘了,还是装作忘了?现在装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对恶徒加以批判,你又觉得自己有多干净?”
她狠狠瞪着他,一双眼睁得雪亮:“当初你的誓言说的有多漂亮,现在就有多令人作呕!”忽的,她又一把拉开姜常情的衣领,指尖轻抚着那枚血仆印记道,“你这几年一直在寻找消除这印记的法子,在碰到我之前,怕是什么方法都用过了吧。”
她冷哼一声,继续道:“怎么,这东西留着,就让你这么厌恶?当初到底是谁主动向我提出标记,你如今这般做法,怎么反而大相径庭了呢。”
泪痕未干,江暶抬手随意抹去。姜常情直直看着她,眼底生出一丝迷茫,一团光亮似是要冲破这层混沌,但始终被那黑吸引而去,终成新一片混沌。
他垂了头,喃喃道:“……对不起。”
江暶斜睨着他,淡淡道:“你又是在以什么身份向我道歉?”
姜常情不说话。与此同时,站在一旁一直静静驻足远观的花城开口了:“原来如此,既玩弄感情,还残害人命,你们审查司还是趁早解散的好。”
那些血猎本是怕他,现下鼓足勇气顶回去道:“你什么意思?!”
花城负手道:“怎么,我说的不对吗?若我没记错的话,你们血猎当中似乎一直流传着一段法诀,若在行动中突遇不测,为防止组织内机密泄露,便会立刻念出此诀,清除记忆。”
此句犹如晴天霹雳,重重敲在江暶身上,她不禁退了一步,一旁的血猎低声道:“他是怎么知道的?”
“话说老姜当时为啥要清除记忆来着?”
“啧,早就忘了,你问我干什么?”
谢怜侧目看着笑得一脸戏谑的花城,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问道:“三郎,这种事几乎算内部机密了,你是如何得知的?”
花城转头看他,挑了挑左边眉:“只是恰好安插了眼线而已。”
他说得轻松,谢怜却莫名觉得,这不仅仅是“恰好”而已。能擅自处理吸血鬼的血猎一类,对于鬼王来说,始终是个隐患。想来依花城的心思,绝不会如他所说的一般轻率随意。
须臾,谢怜道:“从前为了洗去身上的血仆印记,姜常情用了很多方法,如今却在使用江暶境界内的花草制药,想来他们相遇时,江暶说了些什么,让他当真了。”看着眼前惊诧的姜常情,抓着他衣领质问的江暶以及一边窃窃私语的一众血猎,顿了顿,又道,“目前看来,这两人在更早之前便认识,若姜常情真是失忆,那么在他失忆之前与江暶的一切恩怨,确实应该两人私了处理。至于之后涉及到旁人的一切……”
谢怜不说话了,只揉了揉眉心。花城道:“审查司的人一开始便找上了江暶,笃定她是幕后之人。若他们并不知晓前情,那对于姜常情,就有包庇之心了。”他双手环抱胸前,冷笑道,“未知深情,将事情造成的后果归咎到一人头上,如此旁观者的心态,属实可笑。”
风起萧萧,谢怜挽了一边发,温声道:“非是局中人,莫论是与非。十年前一场恩怨,可怜最终连累了几十个人丧命。”
另一边,江暶放开了姜常情的衣领,嘶嘶哑哑恨笑着后退了几步,一手抽开了发间的簪子。
青丝散于半空,被风吹得愈加凌乱。江暶散着发,抚摸着手里的簪子,一双眼里满是怜爱之意,宛若慈祥的母亲。
那簪子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梅花。
谢怜瞳孔一缩:“三郎!”
虽无依据,他莫名有种强烈的预感——眼前这个时而疯狂时而冷厉的女子,便是“三君子”之一的“梅”。
花城眉间一蹙,伸手召出了银蝶。与此同时,江暶眼底寒光一闪,厉声道:“我不管你是不是还记得,从前恩怨,总要做个了断!”
下一刻,那枚簪子便深深扎进了姜常情的胸膛。
血液顺着簪子缓缓低落,染红簪上梅花,破碎一地春华。
姜常情的脸庞渐渐失去血色,眼底的混沌彻底吞噬了残光,此刻花开在侧,失了生机,却更为动人。宛如一尊雕像,他不躲不闪,迎面接下了这一击。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不做防备,只是混沌中,感觉到绑在身上的藤条逐渐松开,他软软地落了地。
仿佛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他疲惫地伸出双手,稳稳地将江暶抱在怀中,轻声道:“对不起……”
“阿暶。”
一语过后,他侧身一翻,重重倒在地上。
姜常情死了。江暶垂头看着,许久后,口中喃喃,自言自语道:“道是常情,却无情。”
一句话反复念了几遍,她朗声大笑,讥讽道:“道是常情却无情!”
可随即,她又哀声痛哭起来:“姜常情,我恨死你了,我恨死你了……!”
满眼泪光中,她瞥见一旁被自己抛弃的古琴,将它拾起,轻轻抚摸一阵,猛地向地上掷去!
然而,琴落半途,被一双手稳稳接住了。
江暶眨了眨眼,将眼中泪流尽了,看向来人:“公子,你……?”
她一回头,看到不远处被蝶阵毁坏的藤网,心中了然。
谢怜抱稳了琴,确定琴身没有损坏后,轻吁一口气,将琴递还给她:“拿好,别再弄掉了。”
江暶没有接,苦笑了一声:“公子,我早就说过,你们不要插进来的。”
谢怜将古琴放到了江暶怀里,温声道:“梅大人与姜常情的前尘往事,确实不该我管。只不过,在那之后造成的多条人命,我便不得不管了。”
江暶抱着琴,尾指轻轻摩挲着琴身一角,听他喊“梅大人”,指尖一顿,继而叹道:“你猜出来了。”
谢怜要答,江暶却道:“公子,你说那几十条人命都是无辜之人,真的是这样吗。”
“身为血仆,即是与其主签订了契约,又怎能一心二用,心思不纯呢。”
她仰天大笑道:“他们都该死,该死!”
她笑了一阵,声音弱了,转而换成了哭腔:“……就像他一样。”
江暶抬手拭泪,待她情绪平息后,谢怜道:“之前在花地里,你说毒并不在藤条上,我猜,应该在花粉中,是吗?”
既是想让来访者染上花毒,最快捷的方法便是在弹奏音乐的岩洞中送给来听者人手一枝花。这花既是出自江暶的境界,花瓣的开落、花粉的飘散自是由她决定。岩洞昏暗,花粉飘散空中看不真切,而谢怜以封闭嗅觉来接花,自是逃不过这类暗器的。
不过,以花粉藏毒,确实少见。江暶道:“抱歉,公子,虽说只是抱着好奇心的试探,也是多有得罪。”
谢怜道:“我想,当时梅大人递给我的花枝,与旁人是不同的吧。”
江暶点点头:“因为公子在岩洞里说过的话。”她视线定定看着远处,仿佛是在追忆,“我便觉得,你与旁人不太一样。”
顿了顿,她又道:“此花名为'心结',花粉为毒,花瓣为引,热血难凉,生而赴死,死而后生。”
转首间,她凝视着不远处,看着那抹红色背影,叹道:“人间难得一遇,公子莫忘初心。”
花城派了手下收拾残局,同时将江暶带走处置。审查司因包庇同伙,间接残害人命被彻底封查。临行前,江暶并无更多情绪,只是笑着,似乎一身轻松。她看了看谢怜,道:“想好如何处置我了吗?”
花城接了话:“压送荒岭,镇于山下。”
古道悠悠,载着江暶的马车逐渐远离视线。谢怜在风口驻足看着,看了很久很久。
背后一暖,谢怜回头,见花城将披风盖在他身上,问道:“哥哥在想什么?”
谢怜回头看向远处的马车,温声道:“我在想,江暶与姜常情两人,从前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如此。”
话音未落,不远处传来悠悠一段唱腔,似在天边,又近在耳畔。
“雨后初雪夜,江女红袖添。本是洞房花烛月夜时,怎奈情郎破婚宴,抢江女,共赴天……”
“奴以为琴瑟和鸣已是知音,怎晓得他心穿百孔,只作任务一席。苍凛冬日,红梅树下,一支青簪,遍地红泥……”

终于更了!不容易啊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