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行百日谈·第一章
叶白衣赶到武库时,一场战斗已经结束了。
他虎目低垂,咬牙后悔来晚了,恨自己缺根弦。他那一身飘飞白衣与背景融为一体,仿佛又一次隐遁了。
那武库背靠雪山,周围是白茫茫的高原冰雪世界,一向人迹罕至。三日前的武库门前,却忽然围满了人,俱是江湖上两大特务组织毒蝎和天窗的人马。晋王麾下之天窗由大头目段鹏举领衔,毒蝎则由蝎王亲率。目标也一致——打开武库,夺取里面的武器和江湖上各大门派的秘籍。
蝎王的义父,那被废成重残的赵敬也坐在轿子里给抬上了雪山。蝎王阴狠毒辣,唯独对义父十分依恋,而赵敬字典里只有“无情”二字,对谁都一样。他在五湖盟老二的位置上呼风唤雨之时,并不敢公开承认与蝎王的父子关系,只暗地利用蝎王的势力铲除异己。蝎王委曲求全,不得不与其他义子争风吃醋。如今赵敬已是四肢瘫痪,口不能言,蝎王仍然将他服侍得十分体面,连胡子也修剪得一丝不苟,去哪里都带着。
此番蝎王带他上雪山,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是唯一一个知道武库位置的人。
毒蝎和天窗的人员清一色着黑,在洁白的雪山上像一个个污渍斑点。蝎王短衫短襦,满头小辫束结一处,浓重的眼线使得一双杏仁目极富妖冶。那段鹏举是个粗鄙莽汉,挂脸一对贼目,仿若煎饼上粘了两粒芝麻,生性凶残贪婪,野心膨胀,妄图以集齐琉璃甲打开武库向晋王邀功领赏。
两人站在武库门前,兴奋之情俱溢于言表,拿出各自的琉璃甲,凑成一个圆圈,卡在门锁上,旋出了锁孔。蝎王掏出怀里的钥匙,伸进去左试右试,却怎么也打不开。
两人面露惊惶。
此时主角登场了。
只剩了最后一日生命的周子舒赶到了,一袭黑衣,精壮利落,目光狠戾决绝。他跟在这队人后面到达,匆忙在不远处埋好了炸药,准备制造雪崩,用最后的时间去阻挡毒蝎和晋王的士兵打开武库。
他以为对方已经得到了武库钥匙,殊不知,钥匙正插在他自己头上。
那是他的师弟和爱人温客行送给他的礼物。他只当是簪子,却不知道那是给伪装成簪子的钥匙。
江湖传言人尽皆知,道是武库中有宝藏和各派秘籍。二十年来,这武库钥匙是各方势力争夺之焦点,却无人知道它一直保存在温客行手里,那是温客行的父母受朋友之托用生命保护下来的。二十年前,他们被人出卖而死,江湖上臭名昭著的罪犯收容所鬼谷也参与争夺,杀进村子,把温家搜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这把钥匙。
时年九岁的温客行被带进鬼谷,却无人注意到这孩子头上戴着的那根簪子。
温客行沦落鬼谷,又在那地狱里练出一身绝世武功,凭着强悍与智谋杀出重围,成为在位时间最长的谷主。为报父母的血海深仇,他设计了假死局,以鬼谷谷主之身份在一众江湖正道面前跳崖,以死亡假象迷惑众人,置换身份,再以神医谷后人的面目出现,在武林盟主大会上光明正大地为父母洗冤昭雪。
这些俱是前情。
而那个设计害死他父母的仇人正是赵敬。
因假死局十分凶险,临行前温客行要为武库钥匙找个妥善处存放,又不能让周子舒起疑,他便看似不经意地在给周子舒梳头时,顺手拔下自己的簪子插在他的发髻上,周子舒从镜子里看得一清二楚,倍感甜蜜。
温客行知道,周子舒自会珍惜这唯一的馈赠。
遇见温客行之前,周子舒是个清醒冷酷,感情封闭之人,他是天窗原首领,晋王的护卫头子,对晋王的篡位诛忠全力配合,杀伐果决,从无二话。他还是能工巧匠,发明了七窍三秋钉对付想要退出的属下,即将七颗钉子钉入躯体关窍,把人变成活死人,三年后死透。名为防属下泄露天窗机密。
纵使他如此超标准敬业,在晋王手下十年,却还是没能辅佐晋王上位,反而拼光了从师父秦怀章那里继承来的四季山庄旧部,秦怀章唯一的儿子秦九霄也因他而死。
丧失了所有的心腹和最亲近之人,周子舒前途渺茫,万念俱灰,便想一走了之。他用了和缓之法给自己施加钉刑,三个月钉进一颗,虽然三年后也得死,但三年内可正常活动,心智不减,保留五成功力。十八个月后,他钉完第七颗,再挖开其他六颗洞眼,伪装成一齐钉入的假象,去见晋王请辞。
晋王见他去意已决,无奈应准。
辞官后,周子舒带着七窍钉,易容乔装成脏兮兮的乞丐,到各地行走游览,完成游历河山的心愿。
那晋王与周子舒的关系原比他人亲近。周子舒是他的嫡亲表弟,又是武功超群的得力亲信,他的出走不啻为双重背叛。晋王怀恨在心,哪肯轻易放手,一直派人暗中调查。几个月后,追踪到他的四季山庄旧址,派兵抓获了他,带回晋州。
晋王发现周子舒钉刑后并未成为活死人,以为他已治愈,便想要他仍旧官复原位。但此时的周子舒已心有所属。
几个月前,刚辞职不久,在春光明媚的越州街心,易容的周子舒破衣烂衫,胡子拉碴地躺在石拱桥头晒太阳,偶遇“修体花容玉肌骨,诡魅狂狷悍且毒”的风流美男温客行,一念心动。
那温客行一袭银袍,一副贵公子派头,正悠然端坐于对面茶楼,冷傲的眼神居高临下斜睨一眼周子舒,忽然像发现了什么。
不知为何,温客行也钟情于形貌粗陋的周子舒,还主动追求了他。于是,闲云孤鹤般的公子和邋遢乞丐走到了一起。
两人完全是两种风格。
周子舒是标准的练武出身,高大健壮,宽肩厚背,薄唇短颏,线条硬朗。摘下易容面具后,棱角分明的六边形脸上可见一双极富表情的悬珠目,将心中所思一泄无余,精明冷酷有之,深情款款亦有之,竟与他全身收束冷硬如铁的气质极不相称。注定了一头薄情寡义,一头又为情所困,全因那尘封卅载意消磨,曙光动处已知秋。
温客行武功修为在周子舒之上,身量比周子舒还高,却生就修长轻盈的美人骨相,鹅蛋脸上眉目如画,竟赛貂蝉还精致几分。一双灵魅姣俏目时而风流宛转,时而俾倪傲慢。行事若冰火两重天,平常时翩翩公子高贵冷艳,出手时瞬间凶悍凌厉,令见者胆寒,可谓静如雪松枝头冰,动如游隼霹雳火。江湖上人皆畏之如虎。
过了很久,周子舒才知道,温客行就是甄衍,是他师父秦怀章当年收的另一个徒弟。原来他俩自小是师兄弟。他大喜过望却又暗自神伤。
没料到命运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在自判死缓后,迎来了真命天子,岂非福薄缘浅。随后又得知温客行竟是那鬼谷谷主,周子舒更是揪起了一颗心。
因之两人交往充满了各种撕扯拉锯,冲突集中于温客行的复仇局。周子舒惯常的心性便是好为人师,又加焦虑过甚,急于将温客行控制住,几次吵得不欢而散。
以温客行的头脑和手段,一早便看穿了周子舒的身份,但他并不说破,而是频频兜圈子,试探周子舒的态度。平日里貌似随和不计较,大事上却从不妥协。又自知身份与目标皆系重大,便一直隐瞒到无法隐瞒为止。他的假死局干脆避开了想法迥异的师兄,搞了个瞒天过海,一连串行动环环相扣,把仇人赵敬彻底钉在了江湖的耻辱柱上。
然百密终有一疏,没想到那周子舒撞见假死局,当了真,误以为温客行已死,决意追随而去,先是跟着跳崖,被叶白衣当场救回;他又喝得烂醉,偷偷把身上的七颗钉子拔除了,全靠了大巫的神药,才没有当场死去,却也只剩了五日寿命。
待见到了全胜而归的温客行,他后悔莫及又耻于提及。
温客行亦无主动交流。他直觉有壁,大醉一场,酒后吐真言,也不过是说高兴,想要周子舒陪他去爹娘出事的地方祭奠之类。
其后的事情急转直下。他们再也没机会交流了。
温客行的养女兼妹妹阿湘,在大婚日和夫婿曹蔚宁双双被莫怀阳带领的江湖正道所杀,鬼谷被血洗。温客行悲愤交集,怒杀莫怀阳,自己也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周子舒及时赶到,将温客行救下。
可周子舒自己彻底垮了,心神俱崩。是他在阿湘的请求下,多了句嘴,劝温客行放莫怀阳进鬼谷,结果引狼入室。
最后几日他的一系列莽撞误动,使自己只剩了三日生命,又没脸跟温客行说。他感到颜面尽失,无法回旋,不知如何在师弟跟前自处了。
他只得另辟蹊径。
听说段鹏举和蝎王要去打开武库,周子舒便以晋州和平之大局为由,赶去阻止,以防晋王获得阴阳册,治好病,破坏晋州政局平衡。
自古但为天下百姓计,便立于无可辩驳之境了。
此刻周子舒抱着必死之心前来雪山武库,自然戴着那根簪子。
晋王的士兵人数众多,再加蝎王的手下,周子舒知道硬拼绝对没有胜算,于是他先引爆了炸药引信,这才突然出现在武库门前。眼见雪崩将启,段鹏举和蝎王还在武库门前拿着假钥匙试个没完。
那假钥匙是温客行做局时当交换物送给蝎王的。
周子舒干脆上去,狠狠一剑,抹了段鹏举的脖子。
蝎王最后一刻方知中计,只来得及向周子舒大喊了一声:“鬼主骗我!”
周子舒这才明白,温客行对蝎王早有周密防备。他嘴角浮起一抹得计的冷笑。
雪崩骤至。
众人慌忙后退,四散奔逃,却来不及了,大队人马被雪崩吞没。蝎王最后时刻钻入义父轿中,同葬于莽莽雪原。
唯有周子舒没动,只从容闭上眼睛,听着轰轰的雪涌声,预备与敌同归于尽。
关键之时,白雪中魅影一闪,温客行忽然赶到,于雪崩冲下前一刹那,拔下周子舒发髻上的钥匙,打开武库门,拉着惊愣的周子舒冲进武库,其他人被雪浪挡在武库外面。
这一切,端得是十分奇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