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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邪】谒海录·上

2023-08-17 22:34 作者:方策゛  | 我要投稿

谒神不讳神,问海自在海。


一些即兴的涉海狂想

——————————————

 第一章 南洋

                    ——旧日我身寄海渚

   

  我教闷油瓶说吴邪不在。

  他就一句一句跟我学。

  吴邪不在。

  

  他说完我就觉得奇怪,转头问胖子他这口音你教的?胖子说你说话急了不就这味吗?

  我说我说话哪有口音,又让闷油瓶说了一遍吴邪不在。

  他跟着念,吴邪不在的。

  我才发现他语调里加了杭州口音,胖子听了直乐。

 

  我想了想,问他有人来讨债怎么说,他停了一会。

  没钱。

 

  这次欠的是小花的戒指钱,约摸着是15年的债,在一切尘埃落定后。

  我那时候整个人比较虚浮,在解雨臣的茶楼里用高档咖啡杯嘬中药,让他帮我定个物件。

  小花听了没什么反应,敲敲桌背示意我出门上车,带到了他的德国工匠戒指铺子。

  工匠问依照中式传统文化,在对方的戒圈只刻姓氏是否可行。

  我有些奇怪,停顿了一下,转过头问刻名字?

 

  刻什么名字,刻了我怎么退货?

 

  佝偻的德国老头从昏暗狭小的工作台上停了动作,擦擦手上的碎料,拧动暗灯光散照了一下我这边的区域,我那时候很厌恶强光,避了一下头。

 “不刻对方名字,不交换婚戒,如何算完成了婚约?”

 

  我犹豫片刻,笑了笑说没有这种东西,只是朋友。

 

  小花听罢在黑暗中转头看向我,我就有点上火觉得他在用眼神骂我。

  他便沉吟了一下,把手里的银挫刀耍了个花,问我刻首字母行不行,我想了想觉得不行,知道的是吴,不知道的万一误解成汪,汪家和张家喜结……

  解语花制止了我,让我两个月后等取。

 

  除此之外,我给胖子也整了一个,发消息让他把想刻图案的用手机发过来。好半天他才画了一个奇形怪状的椭圆。

  我把手机倒过来正过去没看明白,骂他你画了个什么这是,寿桃?

 

  他反骂回来,“云啊,你长四个眼总有一个顶用的吧。”

  我没说话,挂了电话。

  “刻个云彩,什么价都行。”

 

  办完事解语花倚着车门看向车里,问你觉得这小玩意值多少?

  我转动车钥匙,说有小百万了吧。

 

  他说对,而后指着手机转账界面,对我说吴老板,少了两个零。

 

  我摸出根烟叼上让他想开点,说解老板,吃亏是福啊。

  而后发动了引擎,一脚油门。

 

 “吃亏是福,祝你福如东海。”

 

  解语花找的乙方效率一般,超出了预定期非常久,雨村的菜干腌了三轮才让我取到货,我低头怀疑地看着戒圈的顶级质感和钻的个头,越看越想不明白这怎么能是我赊来的定制款。胖子很稀罕他的戒指,但他摸金淘沙怕守不住抓子,就跟他的宝贝摸金符一起挂在了脖子上。

  我看着他大张旗鼓套完向我显摆,从闷油瓶手里接过瓢灌了两大口水,扭头问胖子怎么了哥们,没长手指头?

  闷油瓶的态度并不明朗,他没有多问,只是接过去时看了看我的手,而后半天没有动。

  我路过他时回头,他还呈现出举着戒指的姿势,我们对视,他眼看我,却什么也没说,低头自己给自己戴上。

 

  我不敢替他说喜欢,但很明显不排斥。

 

  解语花没有再明面上再提过这笔钱,似乎我的担忧有些庸人自扰,他已经作为一种默认将其忘却。

  那么我想起这笔钱的另一个原因是。

  我摘不下来了。

 

  伙食太好与心情舒畅,再或者高强度精神紧绷状态的后遗症,确实使我体重发生了些正向变化,那么反馈于穿衣尺寸或者身体机能会慢一些,可反馈于手指头,就有些致命。

  

  于是我在阴天思考,蹲在天井深虑,伸出二指指着地,极尽虔诚。

 

 胖子溜着鹅经过,来回两趟嫌我挡路,问怎么,学小哥练功呢,嫌手指头不够长了?

 我看着戒指,说有什么办法把它取下来吗?

 胖子蹲过来,看了看我的手,两个人凑在一块,他抬头问你缺钱啊?

 然后向我提供了两个方案,缺钱就把手指头剁了,缺手指头他就打119。

 我看着他,问你说呢?

 他马上站起来找刀。

 

 门外有车喇叭响,是胖子的EMS快递到了,今天是他的进货日,他提着刀出去把快递搬进来。

 

  我不知道如何解释,我那时量戒环的时候,是纯目测的,我知道那时我消瘦,但不是几年时间完全摘不下来的理由。

  闷油瓶的戒指我确认过,是他十年前的尺寸加大了一些,因为我的想法是怕他在青铜门后二次发育,同时我那时候认为我们三个退休后步入中年,身材走样,不能睹物伤心,在我记忆里的尺寸上略松了一些,他戴着舒服。

 

  门外的邮递车开走了,油门踩得很急。胖子开始一趟一趟搬快递,我也站起来去拆盲盒,里面有给一些手工的草菇酱和游戏卡,胖子搬了一半,把一个封的厚厚的文件快递扔给了我,我放在手上掂了掂,分量足得很,寄件方来自马来西亚。

  东南亚也用上EMS了,我腹诽。

  拆开层层胶带和牛皮纸,里面是一包用旧式防水袋封藏的旧档案袋。我拎出来抖了两下,这些纸张都非常枯黄,纸面皲裂的夹缝中有许多细小灰尘,我看了眼胖子,两人都觉得有些奇怪。

  凭感觉来讲,从年代这非常像小哥的东西,我的旧恩怨可以说在很长时间以来已经了结,度过了很长一段平静期,因此这封邮件我没有任何头绪。

 

  里面一大叠泛黄的手写合同,使用的是西班牙语,落款时间留在上世纪初。这封信的收件人写着我的名字,但我翻了两页就确定了是小哥的东西,喊他出来认领。

  寄件方来自于一个不动产国际银行,我凭经验认定这是一份客户记档,里面有很厚一叠都在做审计报告,罗列的条款数字非常枯燥,我粗略抖了两下,掉出一张泛黄的远航渡轮的近景照片。

  这艘渡轮体量很迫人,拥有惊人的重排水吨位,那个年代也很少见,在照片里显得很有压迫感,画面中央站着一个高大的穿制服的络腮胡东亚人。

  文件里有这个人的身份信息,这是个大马人,西班牙混血,1907年生人,曾在中国南洋航线进行多次跨国贸易活动,拥有很庞大的一只远航船队。这份合同大体是记载了他名下持有的其中一处不动产,后面的我没有继续看,因为闷油瓶在我面前陪我倒着看了有一会了,我怕他落枕。

  是纸倒着,不是闷油瓶。

 

  “认识?”我把照片递给他,看他的反应。

  闷油瓶没做回答,低头翻了两翻邮件封皮,停了一下,指指上面的收件人我的名字。

  我摊手,表示不知情,“我不交1900年的朋友。”我看着他,他也沉默看着我,有些无奈。

  这哥们跟闷油瓶站一块还能喊一句小老弟,跟我站一块那叫活见鬼。“欠债的还是还钱的?”我探头问,闷油瓶一如既往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边走边把档案递给我,自己则低头进了里屋。

 

  “去几天,我帮你安排。”

  我倚着门框看闷油瓶收拾行李,习以为常发问。

  “明天出发。”他回过身来,手里提着两个包。

  我和我的背包对视,意识到他要我陪着去,这是个我们需要参与的活动。

 

  很意外,我们的动作比下地还要迅速,在我尚不明确目的地前,起飞到了香港的港口,准备在这里出发南下。

  香港的天气非常压抑潮热,四面港口的海风腥咸,闷油瓶坐在登船口旁看着码头上的货运船来往,我转头看他,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

  就过往经验来说,这一类的集体行动不是我就是胖子心血来潮做决定,闷油瓶主动提出这种情况属实不常见。

  

  在我眼里,对于闷油瓶来说,这种出海如果是我做出的决定且他在上船前不知目的的话,在他的认知里他或许会理解为我们破产了,需要下海当海盗。

 

  我低头接着看手机,查收着往来的消息和账目,北京的账户在这两天发生了一些操作变动,我坐在观景台边上处理这些事情,这时,我发现戒指开销的经办方并不是解雨臣的明账公司,是我意想不到的一家香港国际公司,看到法人代表名字的瞬间我的血压再次抬高。

 

  我有些迟疑,想不到解语花与他的业务往来,因此在开船前打了一通电话。

 

  问的方式比较直白。

  “你是不是跟解雨臣那边准备一起掏空我的财产。”

  “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信号原因,张海客的声音非常清晰,实话实说他没有刻意模仿过我的嗓音,因此听起来更低哑,传过来时很平静,情绪会双向引导,让我很快把血压压了下来。

 

  “我认为这个想法没有什么价值。”他理解后沉默了一会,又问出下一句。

  “你还有可以转移的财产吗?”

   我听不出是不是揶揄,这个问句真诚。

 

   他背后有轮船汽笛声,但很陈旧不是现代机船,像他坐上了一艘穿将过去的巨轮,四面码头海浪声汽船声很大,因此我不能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那么你们做了些什么。”我比较相信他的说法,因为我的账户里还有喜来眠的运营资金,如果我破产了闷油瓶也就失去了他的收银小哥工作,他们最好不要冒险。“不告诉我我就用自己的方式对付你了。”

  闷油瓶听到我这样说,转过头来关注这边。

 

  张海客那头传来杂音,身边有一个人跟他对话,似乎询问了什么,他反笑了一下,表示确认。

  “有一个问题,你喜欢看雪吗?”

 

  我没有回答,表示没有什么精力跟他处理这些情绪价值,要挂电话了,他突然主动提起他的旅程,表示这里的事情告一段落,他们的计划接近尾声,所以他要去另一个地方待段时间,看一些旧人。

 

  我不置可否,转了转戒指。“告诉我你们的计划进程,似乎不太符合你的行事风格。”

  张海客那头点了根烟,并不在乎我的质疑。

  “是这样,虽然你走的每一步都超出事件既定轨道,使我们难以接续,但我信任你。”

  

  我不是很吃这套,但他这样说,我还是受用的,听起来两人的通话即将结束,我放下手机。

 

  “最后,我还是会问你那个旧问题。”他那边的信号差了起来,声音渺远。

  “你会告诉他一切吗?”

  

  “不会。”

 

  我平静道,看着不远处闷油瓶背着我的行李等我,挂断了电话。

  胖子已经跑到几百米外把手拢在嘴上当扩音,站在登船队伍前面喊我们,让我们不上船就游着去,他整个人大挎小包非常突兀,挡住了整个并行登船口。

 

  催命的家伙,我心想,从台子上飞身跃下,万里长风起,我撞着海风向闷油瓶奔去。

 

 

  接下来我们在海上渡过了相当惬意的一段时光,我们在东南亚海上航行,终日无所事事,游泳、spa加海钓,钓上来海货就借船上的厨房油爆或者清蒸,鲜嫩油滑,端上桌的时候喷香逼人,几次引来其他游客围观。现在是旅游旺季,邮轮经过南乐暗沙,在菲宾会放下一批游客,绕过南乐暗沙再至马来西亚,在那里我们会通过民间途径乘船前往目的地。

 

  闷油瓶作为这次行程主导者,并没有透露很多关于档案和目的地的事,我太过习以为常,没有十分追问。换句话说,如果他主动给我长篇累牍苦口婆心,那就是月亮从胖子胳肢窝里掉出来一样,塌了天了,真有那天估计我会吃顿好的,然后把自己和他五花大绑在一块,我俩对着交代后事。因此我较长一段时间十分松弛,只是享受行程,等到时机成熟他给我揭露。

 

  “你真不问?”胖子在躺椅上教唆我,攥着最后一只蟹腿。

  人是要成长的,好奇心已经不是我这个年纪该有的装备了。我道。

  “这话说别人我信,你不是。”他抬手把蟹腿扔进海里,“村口路过的瘸腿黄鼠狼你都要问一嘴怎么瘸的。”

  “好奇心对别人来说是装备,对你来说是小老二,骗得了自己还骗得过小哥?”他抹了把嘴,伸手把观景灯拧亮。

  

  我沉默了一下,觉得他他娘的说的还真有点中肯,把藏背后的档案文件掏了出来,从我中断的那几张文件开始入手。

  

  我顶着船体摇晃和昏暗灯头,硬生生翻完了厚达八十多页的上世纪审计档案,说实话,由于复杂总句和专业性问题,我没有多少头绪。

  在这一方面,我一直不是个专家,如果我有搞金融和计量的头脑,我现在应该坐在吴山居杭州总部抱着狗婉拒张家融资请求八十次,但是我的同僚和九门同辈中有非常多家族企业庞大的这类顶级人才,令人惋惜的是,我跟他们当中最有出息的一个多少有点恩怨。

  好消息,我有人脉能够帮我这个忙,坏消息,他是我债主。

  我揉了揉眉心,还是给解雨臣拍了几张数据表的相片,用礼貌的语气发了句“您好,您最近身体好吗”。

 

  也就在我拍照的时候,拿起来的档案袋里又滑出几张照片,里面是水下作业的旧照片,底片老旧失真得厉害但相纸很新,应该是近期刚冲洗出来放在里面的,画面上是几艘沉船和深海海崖的勘测图。

  我调转相片,在背面发现了一个用墨水笔写的词汇。

  Regalo.

  

  我眉头一挑。

  “查出来了?”胖子挤过来问,躺在我躺椅上休息的闷油瓶也转过头。

  “嗯,有意思。”

  “咋回事,在哪见过?”

  我合上文件沉思,面前是茫茫万里的深海,突然非常想抽根烟,我看了一眼闷油瓶。

 

  “南洋档案。”

 

  第二章 涧下水撞山头火 

                             ——百年尘尘霜负骨

  我做过设局人,有些东西比资源和人脉更重要,比如信息差。

  有五年时间我奔走浮沉所做的工作都是在收集信息,因为我要用十年时间去整合收容长达千年的叙事线和故事网,算好猎物的每一步落棋和招架点,我的计划才能够付诸实际。

  闷油瓶这个杀千刀的给我留下的信息连个添头都不算,他相当于给了我一张用了一半的手纸,跟我说这是某个海盗藏宝图的一角,临走嘱咐一句这个藏宝点很危险,你不要去哦。我需要孤身一人把整张藏宝图拼凑出来,招兵买马,走私军火,带领我的皇家船队一举端了海盗窝点,于是我开始付诸行动造船,从种树开始。

  在我的信息整合阶段中有很多感悟,比如现世九门是个八面漏气的铁锅,而张家是个密不透风的高压锅,九门张家为数不多的信息集成点,便是南洋档案馆。

 

  接下来的日子我一直在查询这方面的资料,进展并不顺利但也有意外收获,沉浸太过让我对这些传闻的调查有点着了道,茶饭不思引起了闷油瓶的注意,胖子骂我中邪五迷三道的,半夜在我床头跳街舞给我叫.魂。

 

  Regal是南亚神话体系之外的遗失岛屿,地理位置不定。

  它的定义可以理解为Limbo。

 

  1916年有民俗记载时它的名字是赫达亚,意为神的梦境,南亚神话中造物主的模样是一团迷雾,当远航渔船穿越回归线时出现宿鸟夹日,迷雾缝隙开启,风暴倒转轮船,镜面海之下就是神的地盘,人们向主许愿,此间穿梭往生界,此间得偿遂夙愿。那时候商货贸易盛行,摇摆的船舶和风浪会承载着淘金热潮和成为庄园主的一切幻想,落地生根的概念逐渐虚无化。

  马来西亚和菲律宾民俗研究认为它所在海域在印度洋中心,是造物主遗留的创世残留,即迷失域。而南洋档案的记载将赫达亚归属于中国隐波暗沙,1935年补充信息,名为望乡礁,属AS1号国际海域,这片海域很有意思,南洋部门首次加了密,没有命名。之后的记录归于空白。

  当然,随着时代进步,那些吊诡秘事逐渐失去了神秘色彩,约1999后几年,因为一些产权变更问题,岛屿更为了现有称谓,珈雷洛。

 

  宿乘尊者记,十住奉珈雷。

 

  “听起来像传销。”胖子是这样评价的。

  “传销是一些革命和宗教的发家路,你没有资本原始积累,会画大饼也是手艺活。”我坐起来,把额头上顶着的毛巾甩到肩膀上,喝了一口闷油瓶递过来的水。

  “那小哥带我们去这个渣渣落做什么,旅游观光,淘金?那地儿卖金属探测器吗?”

  我看了眼闷油瓶,他在看我喝水,我又喝了一大口,回答“最差是去印度洋做海贼,以咱们仨的本事,三年扫清马六甲,十年一统东南亚,送小哥登位太平洋之主不成问题。到时候我当大宰辅。

  我又转向闷油瓶,很认真,“宰辅非常辛苦,要吃鱼子酱沙叻炝锅面。”

  闷油瓶把水放回自己背包,沉默看着我,无可奈何。 

 

  接下来我们在马来西亚落脚,望乡礁这个称谓非常本土化而非舶来品,没有一艘明路上的商船能够带我们到达珈雷洛,我们只能通过民间渠道,找招募渔船出海。

  我们在明大威滞留了两天,我给我的人传了消息,让他们找个懂路的人来,消息是两点发的,人是两点半到的。

 

  人脉在马六甲水路一带是有名气的,潮汕人,早些年活跃在南乐暗沙,运人也运过一些军火,跟关丹港口的大商船暗下关系都不错,人称南乐第一蛇头。

  这人约摸四十不到五,皮肤酱黄,会说马来语和客家话,脖子上挂着蜜蜡和羊拐骨做成的饰品,穿着改良版的东南亚传统服饰,袖子很长带着不带洁净的流苏,普通话非常不标准,头发很长打了绺梳到脑后。

  我叫他小辫儿。

  在船上留长发是个非常不值得提倡的事情,一个是东南亚天气潮热,有时出海颠簸几个月也没有办法打理,盐分泥垢会直接堆积在头发上。再有就是传统型渔船上有大大小小的缆绳渔网,水手们一旦操作不慎头发跟鱼绳绕在一起,轻则撕裂头皮重则直接被万吨的牵扯力甩进大海。

 

  这哥们怎么说呢,话有点密。  

 

  小辫儿眼神在我们仨身上巡视了一圈,定格在了小哥的身上,抹了抹头想过来跟他握手。

  闷油瓶没有接,只是侧身让出主位给我,简单示意。小辫儿迅速意识到我才是三个人中的话事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我就有点冒火,挺了挺背,利用身高优势端起架子。

  

  我们两个对视,他突然非常惊讶,用很哑的声音试探性地发问:

  “光头老板?”

 

  闷油瓶有了反应,看了看我的头发。

 

  我一时没有说话,他继续上上下下看着我,说原来你不是个神经病啊。

  这下所有人都看向了我,眼神很奇怪。

  “这怎么着,见过?”胖子觉得这个称谓很有意思,在一边乐。

  小辫儿点点头继续看着我,“我跟过你的船,你往霹雳州去。”

  

  “你那时候很不正常,我有问过算命师公,你那种症状与中邪有关,可以找梅山水师驱邪。”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让他别扯淡。

  

  他夹着皮包低头掏出个掉了漆的旧手机来,熟练地更换了SD卡,一边准备打电话一边继续说。

  “我记不错人的,你当时在副舱的赌场抽烟,你的人都在下注,你在盘佛珠,精神状况比较不正常。你的脸很年轻,但灵魂很不对劲,像身体里住着个妻离子散的老疯子。”

  他普通话非常不标准,但解说的很专业,就像我是一处风景名胜,他在向游客解说我的文物价值和生平。

  

  我点点头,作出姿态,眼神很淡然,心想这是南乐第一蛇头?这他妈不一傻逼吗。

  

  虽然小辫儿的嘴不太靠谱,但是业务很不错,不到半日就为我们联系到了船只,我们了解到恰好有另外的一群人也要出海,我提供了比较丰厚的报酬,船长同意让我们随行。

  对于我提出的高额报酬小辫儿似乎不太赞同,这些人来自多来自东南亚边陲,一辈子漂在海上,这样露富会被穷途末路的水手盯上,在熟睡时被扔下船去谋财害命。

  

  载我们出航的渔船名傅志号,加上船长大约只有七八个水手,大马人在旺季会出远海捕捞黑鱿,但船长坐过牢,又长期酗酒,傅志号已经基本算停海了,这次出海我们会以远航捕捞为理由,行往印度洋。同期出航的还有一艘小型商船,接有客单任务。

  根据小辫儿的说法,每年大约有四五十队外地人会点名前往珈雷洛,有游客有记者有驴友,但多数是跟风出海猎奇的,加上地方生僻地标不明,除了老派水手和传统的大马人,人们已经渐渐忘却这些风俗神谈,他能给我找到船用了很多手段,要加钱。

  民营港口的闸机故障,始终显示人员重复录入,加上渔船载客能力有限,我只能跟闷油瓶住一个单间。为了隐藏身份保险起见,我对外的身份是名职业作家,出海采风,胖子和闷油瓶是我的表兄弟兼助手。

  

  第一天的时候我还比较惬意,扬言我要成为海贼王,半天后我就想通了,我还是去当山贼王。

  因为我想吐。

  船身在几米高的波涛中起伏错落,我头顶着闷油瓶的肩膀,环着他充当缓冲带,低头遏制着晕船反应。

  他环着一只手臂护住我,牢牢托住不让我翻下栏杆。

 

  我本以为是我吃的不对或者水土不服,从大副那讨了些常用药吃了,却效果平平,加上出海后连续几天强降雨,所有东西都变得潮湿糊热,几日见不到太阳,开始隐约出现低烧和水肿状况。

  船上的其他水手和小辫儿喝酒打赌的时候一致认为我挺不过一周,他们怀疑我的身体无法耐受长时间的海上生活,怕我死在海上,跟海鲜一起冻在钓鱿箱里运回来。

  

  这艘渔船太过于传统,非常简陋,我们的下塌处只有两套床板,固定船桌和衣钩,船舱墙上贴着80年代塑封的菩萨彩印像,用了小时候拍画的那种工艺,太阳一照换角度就能出现彩印的金条光。

  我就枕着自己的背包在菩萨底下闭目养神,胖子用一提家里带来的腊肉在其他水手那里给我讨了些柑橙和香蕉,闷油瓶就对坐在床铺上给我剥菠萝蜜,胖子提到这两天船厨做的菜不错,可以尝一尝,纯东南亚风味。

 

  我拧了拧身子,想坐起来,突然听到耳畔出现一阵细微擦擦的机械声,立刻止住动作用一种非常难受的姿势僵在床上,胖子本来在大嚼香蕉,见我这样也紧张起来,说怎么了,现在就想吃饭?猪瘾犯了?

  我把耳朵贴在背包上听了听,那声音却消失了,我打开档案袋把那些文件纸张倒在桌上,挨个拿起来抖,眼神盯上了其中一本硬质证书。

  我拿起来观察,发现约摸有部手机的厚度,轻轻敲了敲,三个人对视,胖子立刻掏出工具刀,我还没来得及拦他已经一刀划了进去,把整本书从侧面剖开了一条缝,小心翼翼向下抖了抖,一只生锈的金表哐当坠在桌子上,发出很大一声响。

 

  这是一只中古怀表,用金含量很足,因此虽然有水浸划痕,却也算保养不错,看得出主人很爱惜这块表,怀表的链条交接工艺我没有见过,并不能知晓这只表的来历。但有很大概率,是那八十页审计报告不动产主人的所有物。

  好兄弟,等我到了地方给你烧高香外加俩西班牙美女,我心想。

  “这什么水平?”胖子心里有了估价,但还是看向我。

  “再开三家喜来眠分店的水平,伙计。”我露出一个弯眼的笑容,在桌子上四处摸我的眼镜,打算仔细检查一下零部件,不小心把眼镜扫到了桌子下面,闷油瓶帮我捡起来。

 

  “有钱了,能把你柜架上那些假古董更新一批了。”胖子继续嚼他的香蕉,开始规划。

  我低头刮着表盘上的盐垢,说我重申一遍,不是假货,那这是我精挑细选的现代古董。

  胖子说不是,咱店里就没个真的老东西能震震场?

  我迟疑了一下,慢慢抬起头来,看向闷油瓶。

 

  他不跟我玩这个梗,立刻挪开了眼。

 

  我跟胖子乐此不疲,我把金表收起来,觉得神清气爽病情好转大半,打算活动一下筋骨,提出先去饭厅吃饭。

  

  船上的饭厅在船尾一个低矮内舱里,这里也是大多数水手休闲娱乐的地方,饭厅尾的墙上挂着一个小的电视机,可以用来唱卡拉ok,在平和无风的天气,有些船员会通宵打麻将,再在白天钻回船舱补觉。

 

  船上的厨师其实是大副兼任,是大马本地人,早些年跟过华人的远洋渡轮,在那里的餐厅打下手,一次出海被锚钢缆绞断了腿,接上后就跑不了大船了,回来给渔船当后勤打下手,会做中餐、印度菜和越南菜,据说手艺不错,我们仨在靠舷窗的位置坐下,胖子吆喝着上饭。

  现在时间大约是晚六点半,但由于连绵阴雨,船上早早就开了灯,天黑的早开饭时间也早,我们到这里的时候大多数人已经吃完了,几个水手把盘子推到一边在打牌,剩下零零星星几个人在另一端聚集着,不知道在捣鼓什么,桌上摆着几枚令吉,背后的墙上供着一座神龛,看不清是佛像还是神像。

 

  我是个比较谨慎的人,过去十年的经验让我学会了到达一个陌生地方会先观察环境和人群,以备不时之需和应付不利状况。但由于晕船反应,我上船几天一直没有精神做这项任务,当然还有更重要的原因,闷油瓶在这里,他在这,我的警惕性一般会掉一个档级,挂在节能模式。

  晚饭有咖喱汤鸡和烤鱼,主食是炒稞条,饭后还有吐司裹香蕉,考虑到我是病号,额外给我煮了清粥。我因病体力消耗的厉害,伸手把咖喱鸡汤倒在粥里,夹了两块肉一口喝下去半碗,再听不见胖子跟我吹的什么牛逼。

  

  外面的雨渐渐下大了,甲板上的水手陆陆续续回了饭厅来躲雨,人声喧嚣起来,有几桌开始摆盘下注。我补充了体力,感觉发热耳鸣的情况好多了,开始观察四周的情况,也就在我将注意力放在外部通感时,我察觉到氛围有些不对劲。

  四面打牌的人渐渐都开始聚集在神龛下,嘈杂的环境也变得有些不合理地规矩有序,我身后看了一眼,只看到几个水手的背影和那个幽深看不清神像的神龛。

  我觉得不太舒服,又看了一眼那个神龛,这壁龛上有莲纹左右有经,下却是我从未见过的图纹,像恶浪滔天的混沌海。我目光向下,看到了神龛下,人群深处,坐着一个穿红褂黑裤的男人,看打扮像是个算命师,他的眼睛似乎天生有疾,泛着病理性的灰白色,并且隔一段时间会轻微震颤,只能半张半阖。

 

  他的瞳孔并不能清晰聚焦,我总是有隐约的被窥探感,因此佯装咀嚼,用余光去观察,最终确认没有什么人在窥视我们这桌。我又去看闷油瓶——他依旧在给我摘鱼刺,看上去很松弛,我也放松下来。

  这是我的经验谈,当你对外界情况不明朗时,你就去看你对外界最敏感的朋友,这就像你不知道这锅胡辣汤味道如何,你就派你有鼻炎的朋友先吃,他如果鼻涕横飞,那你可以少加点胡椒。

  当然闷油瓶没有鼻炎,他也不太喜欢胡椒。

 

  酒足饭饱,我向后伸了个懒腰,下意识去看手上的戒指,我的四肢水肿没消,手指肿胀得厉害,戒指箍在关节下已经勒出了白印,我试着用蛮力拧了两下,并没有松懈迹象,我在桌面上找了一圈,打算用碗沿去砸,被闷油瓶制止了。

  胖子离了桌把点歌机打开,现在正在挑歌,这里面大多数是马来经典名曲或者泰语歌,胖子吊了吊嗓子,弓着腰折腾了一顿,点了《相爱分开都是罪》和《错错错》。

 

  我们忍受了很久噪音,我想,如果世上真的有北海巨妖的话,它经过这片海域一定会毫不犹豫抓走我们,胖子的功底可以扮演他最霸道的手下,后来我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我不是很爱吃生鱼,胖子这个体型做美人鱼会被投诉的。

  一个叫桑生的水手过来喊我们回去,“老板,大师傅说跑马云了,晚上有场大雨,让你们小心走动。”他说。

  跑马云就是碎积云,这种天气一般意味着附近海域有热带气旋出现,我们不久后或许会遭遇台风。我向窗外看了一眼,云层已经坠得非常低,整艘船就像行驶在室内一样,我在迅速站起来,刚回头想喊人就看见闷油瓶已经拔了卡拉ok的麦克风线,拍拍胖子的肩示意他往外走。

 

  桑生刚成年没多久,家里没有父亲,长得精瘦,由于长期出海被晒的黢黑,其他船员喊他桑仔,家里有四个姊妹。

  刚上船的时候是他给我们做的安顿,他对于我和闷油瓶两张床一张住人一张放行李表示了极大不解。

 

  我们沿着渔船的左侧通道回自己的船舱,一路上没有看见什么人,或许真的要来大风暴了,所有人都在做准备,我低头看了一眼手机,此时是晚十点左右,天上丝毫看不见月亮,高度潮热的空气几乎能拧出水来。

  我们到达了船的前半部分,这里是多数海员白天的工作区,中部是一个比较大的蓄鱼舱,由于这次航行主要是为了我们服务,途中傅志号没有进行捕捞作业,鱼舱里除了几个破鱼兜和被丢弃的水靠外没有什么东西。我们从鱼舱前绕过去,没有登上甲板的台阶,打算直接回房间打牌。

  这时候,我发现甲板上站了许多水手,我用眼神大体估算了一下人头数,发现船上的船员基本上都在这里了,在自由交谈着。小辫儿晚上打赌输了喝了很多酿酒,现在喝得不省人事躺在船舷旁边,一只挂着拖鞋的脚荡悠在船外面。

 

  在这里,我也看到了刚才那个算命师,他正闭眼坐在船头上,面前摆着许多铃杵,用很长的结绳连接在一起,似乎在做法事。他的头顶悬着船上的简陋灯泡,灯光摇晃昏暗,把气氛衬得非常压抑。

  我们的航行大约已经出了马来西亚领海,向印度洋深处航行,这里的海域与正常海水开始出现不同,海水颜色愈深,黑浪翻涌兴落,在低气压造成的诡云下更显压抑。

  水手们依旧在抽烟聊天说荤话,我在摇晃的舱板上站了一会,觉得眩目感愈发加重,向他俩示意我要先进屋里去。

 

  就在这时,我听到船头传了非常沙哑的一个声音:

  “人客病咗。”

  

  我转过头,看到那个算命师已经睁开了眼,说是睁眼,但他的瞳仁仍然呈现出半开半阖的避光状态,是骇人的,我其实也见过白内障病人,但这人的眼睛像融化又发霉绿的白蜡,看起来眼球组织已经坏死。这个阶段的病人为了美观往往会选择佩戴墨镜,如果他需要的话我可以把黑瞎子的微信推给他,他在倒斗界名声不怎么样,在盲人打手界口碑还是不错的,墨镜批发,丧葬叫魂,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系嘅大师,他近嚟在家里给萝卜打眼当藕卖。”胖子用塑料粤语回答他。

 

  “这条船上做成晚饭的魟鱼都知道我病了,大师。”我心想用已知信息诈人这事连二十年前的我都骗不过。

  他摇摇头,又闭上眼,胖子打了个嗝,让我继续往里走别挡道。

 

  “你到唔了目的地嘅。”他对着面前的空气说道。

  “什么?”我停下步子。

  “支印临孤辰寡宿,你再行一海里,邪病就重一分,十分大限,到唔了地煞神食身,唔救不起咯。”他发现我不说粤语,改用了非常生硬的普通话。

  我等了大概两三秒,突然笑了笑,走过去站在他面前。

 

  他继续说道,“人客有恶缘,恶缘作鎖条,忽鬼鎖条在骗你去送死,送身拜天娘娘噶。”也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阵潮热海风从我后脑勺穿过去,一瞬间我半条手臂的汗毛被激了一下,套着戒指的手指开始隐隐发烫。

 

  我们两个对立着,后面的嘈杂声渐渐静下来,关注到我们这边。

  “那大师可有解运之法?”我听他修得挺杂,坐出大吃一惊状。

  他摇摇头,“到头啰,除非掉转船头,抛缘弃亲,去请大势至菩萨。”

  “大师其实我不信佛,您觉得请西天感应木头天公可行吗?”我饶有兴趣问。

  这场子的态度表明得很明显了,我上不了套,但我很喜欢这种反制愚人的把戏,可能是被骗的多了,有些上不了台面的小劣习。

  他没有进一步表示,我也玩够了,转头便走。

 

  “你们二位。”他突然变了一种阴恻恻的音调。

  我回过头,看到他已经站了起来,他的身形不低但奇瘦,站起来有瘦骨嶙峋的怪异感。这时我意识到他浑浊的眼球没有看我,而是看向我身后,也就在他靠近我的瞬间,闷油瓶已经站到了我身前。

 

    “你们两个缘遇不济,互缺互伤,灾祸重重,涧下水撞山头火,半世姻缘半世愁。”

  他的声音愈发喑哑,带出了一种我没听过的方言,声音越压越低,近后面已经变成一种类似于唱经的古怪语调。

 

  我才发现闷油瓶看他的眼神非常阴冷,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露出这样的表情,这种目光远超过了看一个江湖骗子或神棍,而是浓重的仇视,甚至下一秒我认为他暴起会杀了整条船的人。

 

  “我再劝客人一句,清水不混浑水,宿鸟莫扑洑渊。”他又盯着我道,“我预见了未来,很多死人。”

  “放你娘的狗屁。”胖子大骂一声,两步向前想动手被我拦了一把。

  我静静看着他,没有多余的情绪。“这话有人跟我说过,但他死得比我早,我把他的头骨找了个生水朝堂的地方埋了,地方不错,给我托梦说在地府找了个小官做。”

  我这辈子,无数个人预言我会死在世界各个无名角落,但老子命硬到今天,对我而言,玄学不玄,百卦不验。

  胖子还在想动手,指着他破口大骂,骂得非常难听,我拍拍他示意跟这种江湖混子计较太掉价,平静看了他最后一眼,眼里作出lucky you的轻松姿态,意思是我们三个里面其实还是我的脾气最好,如果我不在场的话他俩今天能把这艘船掀了。

 

  “你不会死。”他摇摇头,我僵在原地。

  他的手指延伸,穿过我,指向闷油瓶。

 

  “是他。”

 

  四面在瞬间陷入绝对安静。

 

  在胖子发作前一秒,我笑着推了推眼镜,然后直直一拳砸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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