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2019.10.12)
木偶
Tailor Tam/2019.10.12
一
帕拉汶的酒馆许久未曾出现泰罗的身影了,久得快让老板荷根忘记上次跟泰罗道别时答应他的那件“小事”。他可想得美,我不会再答应这个混蛋任何好事了——荷根每次都恨恨地对酒客们如此宣称,尽管这是他第三次“不得不”答应泰罗的请求。
更夫吹过第二次号时,泰罗用他爽朗的笑声推开了酒馆的木门,仿佛只是跟酒鬼们在外混了一个晚上就回来了。
“老规矩,一满杯朗姆酒,不兑水。”泰罗自顾自一屁股坐到吧台。
“老规矩,一整个故事,不卖关子。”荷根正色道,但在双方对视的一瞬间,又如常爆发出一阵不知廉耻的大笑。
一口上好的朗姆酒下肚,泰罗的饱嗝和故事脱口而出。酒馆里不需要回家的光棍们和不怕死的丈夫们默契地围坐到吟游诗人的身边,猎奇的渴切目光让他们看起来像十岁的男孩儿盼着睡前故事。
文森特,我们就给主人公安上这个名字吧,就像奴隶贩子都叫拉蒙,吟游诗人都叫泰罗,酒馆老板都叫荷根。
文森特生于格罗尼亚,背景是一个再典型不过的商人家族,在格罗尼亚跟一棵树一样常见。不常见的是,文森特出生时右手便多了一根手指,一二三四五,六。
我知道各个地方对于多指者有着迥异的迷信,有的人相信是诅咒,是恶魔造孽的证明;有的人相信是奇迹,是女神眷顾的印记。而格罗尼亚人的迷信是,多齿的人贪得无厌,多耳的人煽风点火,多趾的人庸碌一生,多指的人好逸恶劳;欲要破除,须得去掉不该多出的地方。
父亲难以直视文森特那双无辜的小眼睛,刀子都已经架在他的多指上了,始终没法忍心把刀切下去。最后父亲心一软,扔下刀子,夫妻俩相拥而泣,互相安慰道,至少这孩子现在没病没灾,以后的路让他自己走吧。
文森特一天天长大,家人们惊喜地发现,这个孩子不但没病没灾,脑子还比普通孩子的好使,三岁时已经学会读写,五岁前掌握了基础算术,九岁的年纪已经可以胜任家里生意的记账,让身为商人的父亲讶异不已,甚至暗暗庆幸当初没有切下那根似乎危险的手指,否则可能会让这孩子失掉了灵性。倒是家族中的老人,总是背地里长吁短叹,这孩子聪明得可怕,但愿多出来的那根手指不会要了他的命罢。
文森特家的生计虽然衣食无忧,但父母自觉家族的小生意养不住这个孩子的本事,于是合计之后,决定送他到格罗尼亚数一数二的商队当学徒——那时文森特刚满十三岁。临行前,父亲再次让他作出一个承诺,尽管这承诺已经做过千百遍了:我发誓,我花的每一枚第纳尔都是我自己挣回来的。
五年来,文森特随商队见识过帕拉汶帆流如织的港口,体验过窝车则冻入骨髓的冬夜,猎获过杰尔喀拉城外森林的野兔,豪饮过巴瑞耶特产的椰枣酒,谛听过图尔加大草原的狼嚎。文森特汲取着整个卡拉迪亚大陆的阳光雨露,身材越发舒展,四肢越发颀长,品貌越发不凡。当他每每在商队行伍中鲜衣怒马地进城时,总会惹得城中的良家女孩们为之动容,也不乏豪放的妓女大抛媚眼。少年的懵懂难敌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自从在德赫瑞姆被一名爱他爱得发疯的酒吧女仆诱入人事后,他眼前的世界便不再单纯,第纳尔对自己来说不再是账目上的简单数字。
文森特发现自己需要女人,而且需要更多的女人,意味着需要更多的第纳尔。他知道商队每天都有上万第纳尔的流水进出,文森特壮着胆子从中攫取了一笔不多不少的钱,他信赖自己的头脑,只要做得够好,没人能够发现。父亲让他作出的承诺并未完全遗忘,但只是在他沉浸于温柔乡时不速而来的阵痛。让女孩儿们困惑的是,文森特在上阵前老是背地里自言自语一番,其实他只是在说服自己:我不是贼,我会把钱再挣回来的。一翻身,他又把女孩儿拥入怀里,顺便将油灯吹熄。
商队头领其实早在两个月前已经发现文森特私吞公款的渎职行为,看在与文森特家族世交的份上,头领悄悄放他一马,用自己的钱填上窟窿,平日里则对文森特旁敲侧击地教训,文森特只是低下脑袋不说话。没成想,即使来到盛产马肉和牛粪的图尔加城,这个少年竟然还是将家族的荣誉与商人的原则抛诸脑后,再次为了来路不明的女人中饱私囊。头领当即像揪住黄鼠狼一样把文森特从营帐赶出来,向整支商队宣布了文森特的罪状,并声称将要通报格罗尼亚商会。这意味着文森特作为一名商人的生命终结了,甚至他这辈子再也回不去格罗尼亚了。头领一脸嫌恶地将一袋第纳尔扔给文森特作为了结的工钱,最后抛下一句——你可别把这笔钱全花在女人身上了——便一脚将他踢出了商队。
心灰意冷的文森特考虑过自我了断,他想赤身奔往图尔加城外的茫茫草原,总有一群饿狼会把自己撕成渣滓,吃得只剩骨头。一夜过后,也许出于怯懦,也许出于勇敢,文森特抛弃了自尽的念头,将目光驻留在东边延绵不绝的崇山峻岭处。
库吉特以东的世界对于绝大多数的卡拉迪亚人来说都是一片空白,而文森特暗暗告诉自己,在山的那一边,绝不会只有绝望和死亡,要是自己能够打通来往东方的商路,他将拥有一支、十支、乃至一百支日进斗金的商队,什么女人、名誉、金钱统统不在话下,说不定格罗尼亚商会还要央求他赏脸荣归故里呢。反正,情况还能比现在更糟吗?
当然,老天爷毫无意外地给我们的主人公赏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文森特为了置备登山的家伙踏遍了整个图尔加城,尽管这座城还没有帕拉汶的一半大。冰镐,绳索,驮马,干粮,干肉,油脂,火把,钉鞋,棉衣,向导——向导反倒是最难找的,因为没有一个库吉特人愿意当他们的向导,每个库吉特人对山那边的世界都有着迷信般的忌讳。只有一名滞留在酒馆的萨兰德人自告奋勇,声称自己已经成功越过大山两次了。文森特将信将疑,但眼下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只好用手头上剩下的第纳尔预付了向导一半的酬劳。
萨兰德向导领着文森特往图尔加的东南方向走,文森特一度怀疑这个看似不甚可靠的向导将要悄悄脱队逃回萨兰德去了,但当向导为文森特指出整座山岭最平坦的一处豁口时,文森特差点儿忍不住要抱着他亲一口。
文森特忘记问萨兰德向导,既然他知道这是通往东方最易走的通道,为什么自己不开发一条商路呢?而向导当然没有告诉他,这是由于此地同时也是气候最复杂的位置,上一刻蓝天白云,一眨眼便可能迎面遇上凶暴的风雪。这正是文森特的白日梦所碰上的丧钟,那阵无法预料的狂风将他大部分的装备和粮食席卷至峭壁之下,以及那名意外地忠诚乃至为之献身的萨兰德向导。文森特扯住驮马的缰绳死死贴住崖壁,抱住了自己和驮马的性命,但这时他似乎已经明白命运女神的态度了——卡拉迪亚容不下文森特。
也许出于怯懦,也许出于勇敢,文森特遏制住直接跳下冰封悬崖的念头。回头下山没有必要了;其实没有了向导,文森特自个儿也没法原路返回,他只好待风雪稍为平息后,硬着头皮往前推进。半天光景,他终于牵着马攀到了绝岭的制高点,一阵风廓清了雪雾,展现在文森特眼前的是他心之所向的东方。
东方,看不见平原,看不见森林,更加看不见人烟,而是一座接一座的险峰峻岭。
文森特瘫坐在没有温度的山岩上,只剩驮马打着不快的响鼻。这回是失了魂的文森特由着驮马牵着自己在山中游走,这匹牲畜凭着天生的感召,领着文森特走到一处隐藏在群山中的山洞,此处避风避寒,洞外甚至长着红绿相间的植株。文森特不禁定睛一看,红色的竟是一颗颗饱满的红茄。再灵光的脑袋也顾不得细想眼前的异景,已然饥肠辘辘的文森特甚至没心思摘下红茄,便跪在地上捧着红彤彤的果实狼吞虎咽起来。
一声断喝镇住了文森特。他这才想到,这山里,有人?
二
泰罗说得口舌生烟,赶紧啜下一大口朗姆酒。老板,我上次拜托您老的那件小事,情况怎么样啦?
荷根冷笑一声,你今天可答应了我不卖关子,要是敢耍老子,下次兑在你酒里的就不一定是水了。至于那件“小事”嘛,等你讲完这个故事再回答你。
泰罗自知理亏,做了个鬼脸,继续娓娓道来。
喝住文森特的是一个老人,他蹙眉盯住文森特,一手指向隐隐散逸着淡烟的洞中,示意文森特随他入内。这会儿,文森特才嗅到从山洞飘出的气息,非常清淡,但是意味着老人在山洞里煮着热食,文森特对此是无法出于虚伪的礼节婉拒的。
老人煮的是一锅稠汤,文森特直到灌下满满一碗后,才弄明白汤里有刚才的红茄,切碎的蘑菇,以及某种不知名的野菜。说不清道理,尽管文森特以为自己已经心如死灰,却在喝完这一碗热汤后淌出了涩咸的泪水,继而是决堤般的嚎啕大哭,仿佛再次出世的婴儿。老人只是不动声色地背手伫立一旁,眼神里的同情闪闪缩缩。
过了好一会儿,文森特才有心思对老人打量一番。但见老人的须发是不存杂质的银白,瞳仁的颜色是不容置疑的深黑,面目轮廓像库吉特人,却要比那些马背上的汉子——怎么说呢,更经过老天爷一笔一划的雕琢,得把库吉特人的脸精心削掉一层才能完成这样的作品。尽管他的外表无法掩饰老迈的年纪,老人可能比文森特的祖父还要老,但他的腰板比床板还要硬朗,眉宇间总暗示着不甘命运摆布的嘲弄,而这正是文森特此刻亟待得到的希望。他把空碗递给老人,又要了一碗热汤。
文森特带来的物资和驮马并未为他从老人处赚得多少面子,老人并没有出山的打算,但一下子多出的两张嘴——特别是多了一张马嘴——让洞里所留无多的存粮告急了。从群峰的指缝漏出的山泉,以及天气晴朗时宝贵的阳光,孕育着这方得天独厚的峡谷腹地。红茄的植株是老人从外面带回的,而蘑菇和野菜则是这片小天地的恩赐,老人偶尔还能用陷阱猎获野物,给两个人开开荤。
老人不是卡拉迪亚人,这一点是在文森特文森特费了一番功夫试图与老人沟通,尽力打消他吃掉自己驮马的念头时才确定的。老人的母语多是单音节或双音节的词语,音节平稳,节奏明快,一如他方方正正的脸庞。老人为了与文森特沟通,母语中也间杂着库吉特语和斯瓦迪亚通用语,说明老人并非凭空出现在卡拉迪亚之外的绝地处。经过再三确认,老人最后向文森特一脸不屑地表示不会碰那匹驮马的一根毫毛。
文森特满脑袋的物价涨跌和市场规律在这个山谷里毫无用武之地,为了填饱肚子,他只好从头学起生存的原始本领。凭着好使的脑子,也在某种程度上凭着他多出的手指,文森特在试图自食其力的方面倒是突飞猛进。正是在老人指导他设下第一个陷阱时,他们才惊讶不已地发现双方的共同点——右手多出的一根手指。
老人的讶异很快转为愤怒,但很快再次冷却成无可奈何的悲哀。他说,总是这样,永远都是这样,躲得再远,木偶总能找到自己。
文森特在理解“木偶”一词的时候遇到了障碍,老人指手画脚了一番,最后只好摇摇头,从山洞里的一堆杂物处翻出了一大包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事。
包裹里是许多具半身大的木制人偶,特别之处在于人偶的四肢关节乃至五官口目均绑缚着坚韧的细线,连接至一面手掌形状的装置。尽管闻所未闻,文森特一眼便已看出这些人偶能够在一双巧手中发挥何等本事,他甚至暗自叹道,为什么卡拉迪亚人从来没想出过这种玩意儿?
木偶的面目勾画细致,清晰可辨,但并非卡拉迪亚任何一国的绘画技法,有的慈眉善目,有的凶神恶煞,有的妩媚动人,有的龇牙咧嘴,有的长得像文森特,有的长得像老人。文森特对着木偶们两眼放光,着了魔似的将木偶一具一具仔细翻看,看它们的神情,看它们的躯体,看它们因岁月流逝而产生的细微裂痕,越看越能咂出木偶的精妙之处。
老人一番踌躇,最后长舒一口气,从文森特手里夺过一具头戴冠冕的木偶,当他用手操纵起木偶的提线时,木偶国王仿佛通过那一根根丝线汲取着老人的生命力,趾高气扬地背手踱步,与真人的坐立举动一时无二。文森特像个七岁的天真男孩一样看得两眼发直。
文森特像条流浪犬一般央求老人把这门手艺教给自己,老人沉吟良久,按住匍匐在脚边的文森特的头颅,将他的额头按到地上反复三次,终于开口道,手臂伸直,手指放松。
这对再奇异不过的师徒除了解决口腹之欲,便没日没夜地在山洞里演练木偶戏。老人一边用双手操纵着木偶的喜怒哀乐,一边从口中吐出抑扬顿挫的文辞,山洞里的闪烁不定的火光映照着一幕又一幕失落的传奇,洞里回响着老人母语的异国口音,文森特自觉超越了时间的鸿沟与空间的壁垒,正在与这名神秘的老人一同操持密不外传的神圣仪式。
文森特听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弄明白这些木偶共分三套,讲述的是这么三个故事——
三
国王之死。
老国王治国理政有道,万民拥戴,可惜的是王位一直后继无人。直至年近半百时迎娶了王国首富的大家闺秀,新王后才为这个国家诞下了名正言顺的男性继承者。
老国王老来得子,分外呵护自然是人之常情,他命人将王宫里陈列的所有兵器甲胄通通收归库房,王家侍卫们只可随身携带钝器,所有高于一层的窗户都用砖块封至巴掌大的洞,厚得铸铁球砸上去也一声不吭的地毯铺遍了宫廷,供给王室的佳肴不允许有一根骨刺。
百密总有一疏,小王子趁三名年轻保姆放松警惕聚在一块儿谈笑时,爬上了老国王举办宴席的长桌,从未体验过痛楚的他出于好奇,一手抓住烛台上那只雀跃闪烁的火精灵,小手掌立马烫得通红,然后起了骇人的水泡。
但是他没有哭也没有闹,甚至没有流下一滴童稚的眼泪,这前所未有的痛楚刺激让他产生了难以言喻的快感。老国王虽然觉察到子嗣的异常反应,但只认为这是属于王族血脉的无畏无惧,同时一反平日和蔼的面目,带着处决敌人的冰冷神情下令,将三名玩忽职守的保姆处以极刑。而极刑——老国王的眼神流露出从来无人察觉的残酷——就是火刑。
尽管王后紧紧把王子搂在怀里,并捂住了王子的耳朵,但那三名年轻保姆在融化骨肉的高温中发出的尖叫还是不可避免地穿透了母亲单薄身躯的保护。火焰,尖叫,死亡,快感,以一种悲剧式的偶然植入到王子的脑海,邪恶的种子无声地生根发芽了。
老国王已死,新国王万岁。
新王颁布了一系列新法,其中一条是将所有的极刑统一为火刑,并由国王定期监督执行。百姓们发现新王越来越热衷于对法律动刀子,越来越多的罪名,越来越多的死刑,而国王“监督”火刑执行的次数越来越多,人们无法忽略国王在听见受刑者撕心裂肺的惨叫时愈发难以掩饰的鬼魅笑容。
国王的恶癖仿佛日益肿胀的毒瘤,整个王城的人都心照不宣,但却无人胆敢指出,默默承受国王的暴虐,只求下一个葬身火中的不是自己或爱人。直到某个清晨,人们发现四方城门被陌生的士兵从外封锁,城门上张贴的启事宣称王城突发瘟疫,未经国王批准不得进出。当聒噪的人群尚在争论应该回家还是冲击出城时,他们身后的街道涌起了滚滚浓烟,城里的富人区和贫民窟都未曾幸免,继而是火焰,尖叫,死亡,甚至踩踏而死的人比烧死者还要多。
为数不多的幸存者声称,他们亲眼看见了国王兀自在马背上举着火把,沿着街道一路狂奔,苍白的脸上洋溢着难以名状的纯粹的喜悦。
人们最后在王宫焚毁的废墟里只找到了那顶烧熔了一半的王冠。
僧侣之死。
当僧侣依从教规将脑袋上的头发削得一干二净后,他被教会委以第一个使命,也是他余生的唯一一个任务。
为神塑造完美的像。
他见过神的像。谁没有见过神的像呢?正如经上描绘的神,不悲不喜的脸孔从不睁眼,背负着九十九只手,沉重得压弯了神的腰,神向世人跪下,仿佛人才是神崇拜的对象。
那些手多得吓人——所有宗教都必须有吓人的本事——而且没有哪两只手是同样的,有的戴着放贷者的珠宝戒指,有的长满了老兵才有的厚茧,有的无名指被截断了一节像出千的赌徒,有的纤细光滑如同待嫁的公主。
僧侣曾是一名颇具天赋的铜匠学徒,在皈依神的教会前,经常会被神的塑像深深地吸引,目不转睛地凝视半晌,贪婪地挖掘塑像每只手的每一处细节,但最后总是不满这些塑像未能臻于完美。当得知为神塑像的使命落到自己肩上时,僧侣下定决心,即使为此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
僧侣在教会中试遍了所有能够得到的材料,红土,陶瓷,翡翠,玛瑙,黑铁,黄铜,白银,黄金,始终没有造出完美的神像。于是僧侣离开了教会,立誓在完成使命前绝不再踏入教会半步。
僧侣路过一片还未来得及被清扫的战场,遍布着直直指向天空的旗帜、长矛和尸体的手。僧侣看到了那只曾经属于一名老兵的手,尽管已然了无生气,但让僧侣如梦初醒,塑像最好的素材,难道不是来自最像神的人吗?
人们从来不会怀疑,为何那名脑袋光秃秃的僧侣总爱在战场和墓园里转悠,尤其是在没有月亮的黑夜,他们甚至暗暗钦佩僧侣的虔诚和坚定。只有一个无伤大雅的疑虑:僧侣背上的黑色行囊不知怎么地越来越大、越来越重。
随着僧侣所收集的手愈多,收集的难度也愈大,自从上次在墓园处取得早逝新娘的纤纤玉手后,僧侣已经有一周的时间没有找到合适的素材了,并开始担心防腐剂还能发挥多久的功效。
懊恼之际,僧侣想起了自己的誓言,为了完成使命,即使为此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凡人也应该为这一使命献身。僧侣流浪到更远的村庄和城镇,与每一个落单的路人攀谈,其中有些人从僧侣处获得了神的启迪,有些人则再也没有出现。终于,又一个没有月亮的黑夜,僧侣背负的巨大行囊盛满了九十九只来自不同主人的手,重得压弯了腰。
现在只差最后一步工序了。
僧侣凭着最后的一口气回到了教会的门前,朝着大门双膝跪下,腰直不起来,展开了包袱,亮出背负着的九十九只手,从此永远合起了疲惫不堪的双眼,不悲不喜。
歌女之死。
没有人知道她的亲生父母是谁。养父母告诉她,如果不是那个冬日清晨仆役提前打开了宅门,她无疑已经冻死在养父母的门前。养父母家中一直无后,所以决定收养这个女孩儿。
童年的她,健康,沉默,阴郁,狡黠,像一球含着不祥花蕊的花苞,在这个善良殷实的家庭中,默默出脱为一名散发着奇异魔力的少女。养母一句一句教给她的童谣,在每个清早和傍晚准时从她稚嫩的嗓子响起,甜腻而诡谲,让养母也不禁听出了神。
自从在十六岁时撞见了仆役夫妇的人事后,她便开始展露出对于人性和欲望的天才般的敏锐。一点尚未蒸发的天真,几许刚刚萌发的妩媚,再加上适量雄性难敌的暧昧,不费多少功夫,就将打理牛群的小伙子、家里厨房的伙头和铁匠铺的年轻学徒玩弄于鼓掌之间,乃至这三个男人在整整一年的光景间竟互不知情。在堆满小麦的库房,在菜梗横陈的厨房水槽庞,在后门外齐人高的树丛,上演着一出又一出月亮见了也羞红脸的戏份。她最爱的把戏是,一边以轻若游丝的鼻音哼曲,一边解下两人的衣裳,一曲哼完,二人正好坦诚相见,男人往往已如痴如醉任其摆布。
没人知道那个秋夜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宅子是怎么烧起来的。没人知道为何全家主仆直至烧死都没有呼救。没人知道为何这家人收养的女孩儿没有了踪影。只有她知道,既然养父发现了她的秘密,却不肯接受她用擅长的把戏收买自己的沉默,那她就只好在那天晚餐的肉汤里偷偷撒下能放倒母牛的药粉,再“不小心”地打翻烛台,带走了只有养父和自己知道藏在哪儿的私房钱,再次成为了一名孤儿。
这笔钱带给了她一段比享受男人更美好的时光,挥霍一空后,她并不意外地选择了将自己卖给巡回各地演出的歌舞团。所谓的歌舞团,也曾只存在歌声和舞姿,但那么多的女人,那么多的男人,那么多的贫穷,那么多的欲望——到了如今,在更夫宣布午夜来临前,歌舞团的演出可以带来同样多的笑声与泪水;午夜来临后,歌舞团的后台就是更加精彩的皮肉集市。
她很快从歌舞团的前辈们学会了鞭子的妙用,继而顺理成章地掌握了各种精妙的刑具装置和繁复华丽的施虐流程,炉火纯青的拷问技巧让国王的刽子手也自愧不如,皮带和铁链、铆钉与钢针是她赖以施展爱之魔力的法器。她成为了歌舞团之夜的无冕皇后,明码实价地贩卖比一般歌女更昂贵的痛苦和刺激,每个城市都有富人或不能说出名字的贵族拜倒在她用哀嚎织就的旗帜下。
不费几年光景,她又赚够了赎身的钱,选了一个沿海的城市自立门户,名声却越传越广了,在这桩生意最鼎沸的那年,从各地络绎不绝而来的华贵马车甚至堵住了城门口,她的一颦一笑足可以叫一名年轻贵族倾家荡产。许多慕名而来的新客人对她那间甜蜜囚室中的大铁笼浮想联翩,而这恰恰是她现在最爱的把戏:当榨干了一名男子的家财、理想和未来后,她便将那名依旧神魂颠倒的男子锁进铁笼中,然后唤人从街边带来一名乞丐或奴隶——这个沿海城市的一项特产——然后逼迫那名已失去一切的男子,眼睁睁地目睹另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免费躺上她那张平时贵得难以想象的大床。
她如同瘟疫般降临世间,最后也成为了瘟疫的化身。床笫间不知何时滋生出致命的病症,城内外的男人,然后是女人,开始在全身上下不间断地发炎,流脓,结疤,最后以难以名状的可怖面目死亡。城里疯狂的追求者仍然锲而不舍地敲响她的大门,这些男人仿佛是从地狱破土而出的亡灵,褴褛的衣衫沾满了黄绿的脓液,眼眶深得可以装下一枚鸡蛋。疫情随着城里的男女不再共枕同眠而遏止了,但她很快变得比她的感染者更加不堪入目,浑身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曾经如云的秀发大把大把地掉落,她尖细牙齿在不见天日的闺房里成了骇人的獠牙。
积怨已久的居民们将这名叱咤一时的歌女逐出了城墙,她被扫帚和钉耙赶到城外的海滩。当人们后来找到她僵直的尸首时,惊讶地发现她坐在了大海冲来的浮胀男尸上——最大胆的人猜想,也许她在死前一刻,还试图重操旧业贿赂死神呢。
四
文森特甚至忘记了当初的雄心壮志,废寝忘食地琢磨着木偶们的每一处细节,关节、嘴巴和眉眼的机巧灵敏每每让他咋舌叹服,究竟东方的手工匠人如何窃得神灵的天工?
老人用夹杂着母语、库吉特语和斯瓦迪亚通用语的滑稽口音,跟文森特作了一个严肃的交易:老人教会文森特木偶戏,文森特负责赡养老人直至送终。文森特在答应他前不忘问清老人当下的年纪,老人先举起八根手指,然后再亮出四个指头。文森特并非担心自己需要在老人身上浪费多年青春,反而是忧虑老人在教会自己前撒手人寰。
这个交易对于文森特来说不算坏,在接下来的三年光景里,这对世间难寻的师徒相处得倒是其乐融融,但是每当文森特问及老人住在山洞以前的往事,他总是摇摇头不说话。脑袋和手指都好使的文森特下了一番苦功,木偶戏也不是难事。不难发现,文森特摆弄歌女的木偶特别多。然而,文森特钻研得越是认真,老人的神情便越发忧心。文森特不解,老人只是长叹一口气,似乎在提醒自己,背过身道:“它们只是木偶,不是人,只是木偶而已!”
那一个傍晚,老人没有吃文森特端来的野兔肉和野菌汤,甚至在床上没有起来,只说:“我的线快要断了。”文森特当然听懂了,脸色一沉,遵照老人的吩咐,将三具木偶列在床前,文森特则颔首低眉地跪坐在一旁。
山洞里的火光摇曳不定,使得文森特的脸看上去更加瘦削,眼窝更深——这几年来营养虽然匮乏,但他好歹也长成一名英气逼人的小伙子了。老人开腔:“你,很聪明,很勤快,这很好。”
老人沉默了好一会儿,不知是因为语重心长的思虑还是油尽灯枯的疲惫,然后才说:“你从这里出去,回到草原,回到森林,回到你的家去。最好不要再碰木偶了。”
文森特低着的头猛地抬起,尽管没有说话,但他双眼射出的如炬目光赤裸裸地宣示着愤懑和拒绝。临终的老人却没有胆怯,直接回视文森特的眼睛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从你第一天留在这儿开始就知道。我不是要反悔,只是尽最后的努力。忘记木偶吧。否则死的不止你一个人。”
这下子文森特站了起来,脸色铁青,扭头就要走出洞外去。老人以微弱但坚定的声音叫住了他:“好了!好了。站住。这三个木偶,你只能选一个带走。剩下的,陪我留在这里。”
文森特稍为放松,仍面有愠色,他皱眉思考了片刻,然后走到老人床边,伸手握了握老人已经发凉的手掌:“成交。”不出意外,文森特像抱起自己的妹妹一样用双手抱起了歌女的木偶。老人突然一手捏住文森特的手腕,用尽最后一口气道:“记住,它只是木偶!一具木偶——”
第二天蒙蒙亮,文森特匆匆将这个生活起居了三年时光的山洞封起,被封住的是没有了气息的老人、没有了观众的木偶和没有了传承的故事。他将歌女小心翼翼地安置在蛰伏了三年之久的驮马背上,踏出了第一步,离开这处也许不再有人造访的山谷。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文森特吃的苦头不比以往少。
图尔加的日间集市是他首选的演出地,但库吉特的老牧民瞧见他一身褴褛衣衫,以为又是倾家荡产的白皮肤赌徒,或者哪场战役落单的逃兵——这些人往往能带给你难以想象的麻烦,甚至惹上血光之灾——牧民们懒得正眼看他,纷纷摆出牛粪伺候的架势,他只好落魄而逃。
在沙瑞兹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文森特亮出木偶,待围观的男女看出那是一具女性的人偶,便一边咒骂一边散去,卫兵们毫不客气地把他和亵渎神明的“偶像”扔出城外。
前往维鲁加的路上,文森特又不幸遇到绿林兄弟会的好汉们,他费了一番口舌才让那些好心人相信,木偶只是“领主少爷弄坏的玩具”,他只是带回给村里自己的三个孩子玩玩。文森特在好汉们的将信将疑中保住了木偶,而付出的代价则是那匹任劳任怨的老驮马。
在维鲁加城墙下,文森特跟那些滞留城外的难民一起凑在篝火前取暖。在那个被饥饿和寒意两面夹击的秋夜里,文森特终于找到了他的第一批观众。月儿惨白,阵容凛冽地包围着他们的森林偶尔传来叫人胆寒的鸦鸣,并不旺盛的篝火慵懒地溅出虚张声势的火星,文森特清清嗓子,一开口就是苍凉的东方口音,仿佛老人借着某种密不外传的仪式从他身上复活了,歌女的身姿和吊诡的传说迷住了篝火前的每一个难民,以及守在城门前的罗多克卫兵。
后面的事情,自然是守门的卫兵把他献给了卫兵队长,队长把他献给了维鲁加的镇长,镇长把他献给了维鲁加的领主,领主把他献给了罗多克国王,罗多克国王最后把他献给了斯瓦迪亚的老国王——作为和谈的贵重礼物之一。这是文森特第二次踏进苏诺,也是最后一次。
五
“等,等一下!你让我找的东西,就是那个吗?”荷根一个激灵,揪住泰罗的衣领,差点儿从吧台后一跃而起,眼珠子瞪得铜铃般大小,把凑在一起听故事的夜猫子们吓得退了一步。更夫在街上走过了第一遍,酒馆里的听众们倒是有增无减,有些后来者甚至在竖着耳朵听人介绍前头的情节。
“对,没错,就是的。”泰罗拨开荷根的手,脸上挂着的正是那副卖关子卖得兴起的得意笑容。“那荷根老板倒是说说,我拜托您的那件小事办得怎么样啦?”
“你让我找的东西,”荷根并没有在意泰罗的调笑,眉头逐渐蹙起,“我派去的冒险者找到了。”
“那么——”泰罗的笑容凝固了,放下将要举起的酒杯,眼神里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惊异,“木偶真的在那里?”
“是的。”荷根神情凝重地点头,“东西的确就在你告诉我的那个山洞。那些冒险者没能全都活着回来,还花了我一笔不少的第纳尔,那东西——就是木偶,眼下就躺在我的地窖里。”
“把它拿出来!”这会儿轮到泰罗蹿起来,揪住荷根的袖子,“眼见为实!”
“你先把故事讲完,”荷根甩开他,斟满了泰罗半空的酒杯,“木偶自己又跑不了。要知道,这故事可花了老子大价钱。”
泰罗只好呷了一口朗姆酒,继续开口,入迷了的听众又竖着耳朵围起来。
进城的那个晚上,文森特就被作为宴会的重头戏,向斯瓦迪亚的王室以及一众领主献上享誉整个贵族圈子的木偶戏。
当晚演出一如既往地成功,老国王甚至当众开玩笑,说自己差点儿就想把风情万种的木偶纳为新妃了。志得意满的文森特一反出山初时的低调沉默,竟鞠了一躬道,她可是鄙人的贴身伴侣,如果陛下乐意,能否先为鄙人安排一位枕边人呢?
俏皮话又惹得君臣上下一阵哄笑,包括坐在老国王右侧的公主——文森特已经留意到这位正值妙龄的公主对自己频送秋波,这番话说出来,可是别有深意呐。
作为奖赏,文森特被特许留在宫廷里的贵宾客房过夜。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客房里奢华的天鹅绒大床上,枚举着曾经睡过这张大床的显赫权贵,脑海中又描摹起公主那张精细白皙的脸庞,自己当商队学徒时可是连做梦也没敢想到这样的际遇。文森特不免怀着些许的恶意想起当年商队头领给自己的那一脚,不知道那个可恶的老头子看到当下的自己会作何感想呢?今天的一切可得感激我亲爱的塞拉呢。
没错,文森特已经悄悄给歌女起了名字:塞拉,就是格罗尼亚方言中的情人,而这位好情人不会把他的第纳尔挥霍一空,还能替自己赢得财富和名望,从前碰上的那些败家娘儿们根本不及她的十分之一。更加不可告人的是,文森特为了遏制心头潮起的欲念,早已在每个夜里紧紧拥着塞拉入眠,比蜜月时的情侣还要甜腻呢。文森特把身一侧,正念着把他的塞拉抱到这张大床上呢,但见那位斯瓦迪亚的公主正坐在墙角处痴笑着凝视自己。
他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是思念佳人过于心切,还是自己劳累过度而眼前发花。的确,在演出过多场大大小小的木偶戏后,他便发觉自己的身心越发虚弱了,偶尔还有心悸虚汗的征兆。文森特不禁想起,老师父的身子骨本来尚称得上康健,自打他缠着老人学艺开始,老人的身子便眼见着一日不如一日,乃至一命呜呼——难道那些用于操纵木偶的丝线,真的存在汲取生命的魔力?
他甩甩脑袋,试图摆脱掉这些没头没脑的念头,连忙从床上坐起,揉了揉双眼,再往房间角落处望去——不,我没眼花,那是,那是亲爱的公主?
公主勾魂夺魄的眼神锁住了文森特,一对纤纤玉腿迈向呆坐床上的他,左手从后勾住文森特的脖子,右手解开了床上挂着的帷幕,二人顺势倾倒在散发着玫瑰气息的床垫上,激起的风流扰动了床头的烛台火光。在这层轻纱织就的幕布之后,一出比文森特的木偶戏还要精彩的戏码上演了,房间里却空无一名观众。
唯一不对劲的是,眨眼间,公主那头金色秀发变成了黑色,黑得仿似塞拉头上的云丝。
帷幕背后的缠绵愈演愈烈——正如字面上的意思——文森特发现塞拉头上那散乱的黑色发丝变得更长、更多、更粗,在翻转腾挪之际,公主的脸庞竟又渐渐幻作塞拉妖艳的眉眼。此时塞拉骑在了文森特之上,他的手足四肢不知不觉间已被一圈一圈的黑发缠住,逐渐失去了挣脱的力量。文森特气如牛喘,视线泛白,但箍住脖子的头发让文森特只能发出细弱嘶哑的嗓音。塞拉的眼睛仍然一寸不移地紧盯着他,不带一点儿怜悯,嘴角的微笑机械得不像人类——文森特已经快要忘记她根本不属于人类的事实了。
正当文森特的意识陷入沉沦之际,周遭安静得能听得见细针坠地的声音,他耳畔忽地响起了老师父临终的嘱咐:
“记住,它只是木偶!一具木偶——”
仿佛抓住了即将飘过的救命稻草,就在那么一刹那,文森特使出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一个翻身撞出了床上的帷幕,顺势带倒了床头的五头烛台。烛火引燃了那些不祥的黑色丝线,塞拉马上面露痛苦的神色,张开嘴巴作尖叫状,但是半点声音也挤不出来。
火烧得异常地迅速,顺着木偶的丝线燃着了整张大床和帷幕,塞拉在火光中又渐渐褪下了人的皮囊,带着球状关节的肢体怪异地扭曲着。文森特尚未喘过气来,只好在地上仰面往后爬退,靠着房门站了起来,但是客房中的火势已然无法控制了。他顾不上任何的细软行囊,打开房门便头也不回地逃了出去,已经失去了呼救的理智。宫廷里的仆役们好一会儿才发现火势蔓延开来,没见过这阵势的男女们慌不择路、上下逃窜,没有一个人想到拦住脸色惨白的文森特。趁着卫兵们接水扑火的乱局,他竟溜出了斯瓦迪亚的王宫,在城堡的熊熊火光映照下一路逃亡,直至筋疲力竭时倒在了不知道哪条后街的垃圾堆里。
天色蒙亮,文森特被街道上的躁动吵醒了,那是王室的禁卫军在通告全城居民:一名来自罗多克的奸细骗取了老国王的信任,半夜里在宫廷中纵火行凶,谋害了万民爱戴的老国王和纯洁无瑕的公主。新国王临危受命,下令通缉这名长着六根手指的危险奸细,同时斯瓦迪亚王国麾下的大军已经向背信弃义的杰尔喀拉开拔,国王将以正义之名处决每一个无耻的罗多克叛徒。
老国王已死,新国王万岁!
六
发生着的这一切有些熟悉,但文森特可没有时间和心思发挥自己的想象力,他一听见“长着六根手指的奸细”,便知道无疑指的是自己了。
眼下最要紧的事是保住性命。
尽管尚未从昨夜的狂乱和恐惧中喘息过来,文森特在第一时间就想到,自己的外貌和特征无疑已被搜捕的士兵们掌握,想要活下去,他就不能再当“会耍木偶的文森特”了。
趁着人们都跑到街上凑热闹的空当,文森特潜入了某家宅子的后厨,把一柄新刀子在炉灶里烧得通红,咬住一根木柴深吸一口气,手起刀落,那不该存在的第六根手指终究还是被他自己处决了。一鼓作气,文森特将滚烫的刀子贴在了自己的左脸上,疼得眼前发黑,那张俊俏的脸庞就此失去了半壁江山,但好歹士兵们不会一下子认出自己来。
他壮着胆子在苏诺城里的横街窄巷穿梭,沿途踩着流浪狗的粪便和隔夜的菜渣寻到了北边的城门。并不意外,城门早就被斯瓦迪亚士兵重重把关,出城的人均被一个个仔细查验。正当文森特躲在转角处苦苦思索时,一只手重重地搭在他的肩膀上,差点儿把他的魂儿吓跑了。在做好最坏的打算后,文森特回头,却发现迎面的不是刀剑棍棒,而是一张熟悉的脸——不是别人,正是当年把自己踢出商队的头领。
文森特直视头领凌厉依旧的眼神,脱口而出的第一句:我不是奸细。头领端详了好一会儿,最后长叹一口气:我答应了你的父亲,不管是死是活,也要把你带回格罗尼亚。
格罗尼亚的商人跟苏诺的关系不错;或者说格罗尼亚的商人跟卡拉迪亚每一座城镇的关系都不错。商队头领趁着卫兵们忙活了一整个白天的劲儿,赶在城门关闭前通关,好心的士兵看在商队头领以及一袋第纳尔的面上,只是草草检查了商队里几十号人马,对那个因为不听话而烫伤了脸的新奴隶也没有起疑,反正这家伙只有十根手指嘛。
文森特在前往萨哥斯的路上听说,斯瓦迪亚的大军在进攻罗多克王都杰尔喀拉的路上,愤怒地从地图上抹掉了几条村子;除此以外,在商队离开苏诺的第二天,城里又遭到了那名罗多克奸细的纵火破坏,半个贫民窟连同上百条不值钱的人命都被烧掉了呢。文森特知道不是自己干的,而且也隐约猜到了是谁干的,但是这些话只能憋在肚子里,毕竟自己只是商队头领买货时附赠的奴隶而已。
当商队的船舶在萨哥斯的港口扬帆起航时,文森特天真得满心以为,自己好歹捡了第二条命,即使是奴隶的枷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直到出海后第一个不详的午夜,文森特被船上接连不断的惊呼惨叫吓醒,他提心吊胆地从船舱攀上甲板。
文森特以为自己已经在斯瓦迪亚的王宫里见到了平生最可怖的物事,直到在这条归乡的船上碰到了瓜熟蒂落的噩梦。月光惨白,涛声幽幽,商队的成员们——包括商队头领——满满当当地挂在两层楼高的桅杆上,仿佛是一面用人体织就的船帆。一阵来自深夜和深海的风刮过,那面代表着死亡和绝望的船帆竟随之鼓荡起来。这些男子大都已经绝了气息,被处刑般的绞首悬吊着,悬在他们脖颈上不是别的——正是塞拉那黑得发亮的发丝。
船上的所有火把和烛灯已经熄灭,这一点倒没有让文森特感到意外。一具人形慢慢从阴影走出月光,无论文森特如何向自己否认,但他还是看清了,那是一具已经烧至焦黑的木偶,他这辈子也忘不了那陪伴了自己多少个难眠之夜的面容轮廓。焦尸似的塞拉缓步向文森特走来,她没有张嘴,文森特却听见了这辈子最瘆人的情话,偏偏来自歌女那出木偶戏的台词:我的情人呵,你永远也离不开我。
也许对宿命般的诅咒有所防备,文森特已经养成了随身携带火种的习惯,这是他唯一所知的对抗死亡的武器。桅杆上许多双暴突着的眼睛,好像纷纷投来了目光,要作为最后的观众向这场生与死的演出献上注目礼。文森特翻出了贴身存放的打火石,但在恐惧和窘迫的夹攻之下多番尝试点火均告失败。眼见烧得龟裂的木偶就要进到文森特面前了,塞拉张开臂膀,发丝从甲板的各处缝隙蛇行钻出。
文森特一反手扔掉了没有用处的打火石,似乎要放弃对昔日情人的抵抗了,那些猎奇的眼睛表露了不屑的鄙视;但他不知怎的从背后掏出了一枚来自库吉特的火折子,张嘴就朝着包围自己的黑发好一顿猛吹,火星一旦散落到极易燃着的丝线上,便像点着了引线般迅猛蔓延,充斥着发丝的整条船转眼即满载着火焰。文森特一个侧滚,顺势翻过了船舷,让塞拉扑了个空。
在文森特翻身落海的一瞬间,在那张焦黑可怖的面孔之下,他终于发现了塞拉仍然饱含情愫和哀痛的眼睛。
天亮之后,另一艘商船救起了失去知觉的文森特。人们找到他时,讶异地发现他毫发无损,而且竟被一簇奇长的黑发拦腰捆在一块烧得焦黑的木板上,这才不至于溺死或冻死在无情的海里。直到被送回萨哥斯,他才从死亡边缘的恍惚中清醒过来,把那艘格罗尼亚商船上发生的事情讲出来——当然,出于自保,他将塞拉的角色换成了一群蒙面且蓄着长发的海盗,而他付了足够多的代价来买命才侥幸生还。后来,曾有其他商船在发现文森特的海域尝试打捞,但终究一无所获。
木偶的诅咒在他的脑海中深深地刻下了印记,使得文森特选择了这辈子的最后一个职业:伙夫。人们不明白的是,这个沉默寡言的伙夫白天黑夜轮着在两个厨房里干活儿,却愿意只收一份工钱。只有时刻身处在火与热之中,文森特才能得以入眠,尽管他常常无故惊醒,思疑着在火光之后,总有两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
事实上,文森特在洞中老人合眼断气之后动了个小念头:除了挚爱的歌女木偶,他将国王的木偶也一并带走了。他打算的可周全了——万一贪新厌旧的观众们看够了塞拉的妩媚,国王木偶将继续让他在舞台上立于不败之地。然而他失算的地方是,木偶可以毫不费力地饰演人类,木偶国王的威严足以骗过治下的臣民,时至今日,谁知道它现在头上又顶着哪个王国的王冠呢!
七
“告诉我这个故事的人,”泰罗仰头把小半杯朗姆酒一饮而尽,“正是萨哥斯码头附近一家老酒馆的伙夫——对,就是那家水手和海员们最爱光顾的老店——这个伙夫就叫文森特!”
“所以说,”荷根仿佛代表了一众听众发问,“这个故事是真的?”
“真也好,假也好,”泰罗似乎对杯中物已经心满意足了,重重地砸下杯子,“相信故事的人多了,不就是真的吗?”
一阵让全场毛骨悚然的沉默,似乎超越了自然秩序的不详力量凌驾人世,随时可能造访这些瑟缩一角的可怜虫。
“不不不!哈哈哈!你们可要笑死我了!”泰罗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好像已经憋了整整一个晚上,“其实,还有另一个老伙夫告诉我,那个叫文森特的家伙,虽然的确长了六根手指,但那是他在格罗尼亚老家赌骰子时出老千被揪住,叫人家把多出来的手指砍掉了!他在格罗尼亚待不下去了,只好跑到萨哥斯混口饭吃呢。
“当然,文森特脸上也有一道烫伤的疤,那是一次通宵的赌局后,他在上工烧火时打瞌睡,一不小心趴在了烧红的铁条上落下的!”
“什么?那你说的木偶呢?”一个坐在泰罗左边的汉子,听故事听得最久的他不禁问道,“荷根说了,现在就有一具木偶在他的地窖下呀!”
“哈哈哈!呵呵呵!”这回轮到柜台后的荷根爆发出笑声了,“对不住了,老伙计,咱们这出双簧戏精彩吧?地窖里没有木偶,没有乱七八糟的东西,除了好酒,啥也没有!”
听罢故事的人们纷纷散开,或是惆怅若失,或是回味无穷,但他们无一例外带着一肚子掺了水的酒回到自己的安乐窝去了。
更夫走了第五巡,到了后半夜,荷根的酒馆也要打烊了。这个当口儿,堆得高高的第纳尔垒在泰罗和荷根中间,那是他们在分成今夜赚得盆满钵满的酒钱呢。
“老规矩吧,我三你七!”泰罗也觉得困了,打了一个大呵欠。
“兄弟,不得不说,这次的故事太棒了!”荷根爽快地将一把第纳尔往泰罗那边一推,“我可不是守财奴,这回就多给你分一成!”
敲门声响起了。他们两人抬头往酒馆门望去。
敲门声再次响起。但是二人发现敲门声并非来自酒馆的门口。
敲门声越来越多,越来越急,越来越重,仿佛是许多双手在同时敲门。终于,他们发现被敲的门是酒馆后的地窖门。
泰罗和荷根面面相觑之时,先开口的反倒是荷根:
“我说,除了歌女的木偶和国王的木偶之外,还有一个木偶是什么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