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侦探案》 清 吴趼人(九)
守贞 中州某甲与妇某氏,伉俪甚笃,然而二人结婚不到几年,甲便到京师,约十年后才回家。当夜,邻居忽然听到妇人大声号叫,声音极为凄惨;众邻皆觉怪异,纷纷跑到其家,有人上前叩门问讯,原来甲失势,下体血流如注,像被宫刑,人已死亡。 邻居人人疑惑,甲的妇人帷薄素谨,这几年来并没见她有外人。可是,甲的死状又那么奇怪,以为必须鸣官。天亮,亲戚皆聚集,他们也不觉得是妇人,可也不敢轻易下结论,于是将所发生的事告诉里正,里正带着大家鸣官验尸。 官验完尸,怀疑是妇人与人通奸而谋杀了亲夫,拘捕妇到堂讯问,拷掠备至,但妇终不承认。案件展转一年多,妇人几乎被刑死。 时,老申韩家商先生到中州,先生年纪七十多岁,须发皓然,号称擅长决断疑狱。 官知道后,前来见先生,延请先生断此案件。商先生看了四遍案卷,召妇到堂,略加诘问后,叹息说“这妇人是冤枉的,要是不能替她雪此冤,我发誓再不从事此业。” 先生到妇人家,经再四审察,还是无法明白甲为何会如此死亡。先生回府闭门思考了几天,又召妇至,先生尽屏左右,对妇人说“我知道你是冤枉的,要是弄不明白你丈夫是怎么死的,最终仍不能还你清白。现在只有你和我,你不必羞涩,将你和丈夫当时床第事尽述与老夫知道,冤情或许在那里。” 妇人抬头看着先生,见其温霁和蔼,知先生不是轻薄,强颜回答说“为雪冤情,不得不讲出羞耻之事?....”妇人嗫嚅良久,才小声说“我丈夫久鳏,到家时便急急要作那事,可一进入,祸便发生了。.....”妇人不再说下去,红涨于颊,悲啼可怜。 先生沉思了一会,说“你先退下去。我想到一个为你昭雪的方法;到时稳婆来的时候,我命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能因害羞而拒绝。”妇人稽颡(古代的一种礼节,出《仪礼·士丧礼》。)谢恩而退。 商先生召来稳婆,令她将一铁条顶端弯成倒钩,外层包裹猪的大肠,令妇人脱去衣服,赤裸躺下,稳婆将裹猪大肠的铁条纳入妇牝中,稳婆发觉有异,即刻用力抽出,先生令稳婆勿退复入。稳婆如教,妇人的牝中突出一物,张口咬住铁钩,倒钩挂住此物之颊,稳婆大骇,急忙用力拔出。 怪物修尾四足,黄毛茸茸然,大约七寸长,样子像鼠,先生急忙向官汇报,官升堂检验后,妇冤始雪。 有人问商先生“您怎么知道有这东西?” “我不知道啊,但想了许久,甲这种死法,怎么都不可能无缘无故;甲死的时候,妇人号叫,邻居即刻过来,屋内不可能藏人。我想此中肯定发生了怪异的事。” 有博学的人说“这东西叫守贞,也称血鳖,孀妇暮年,或老处子、老尼,皆间有之。” 野史氏说:我年幼时有听老一辈说过这个故事,后来也听过一两个村中老太婆说过,但我始终不信。几年前我到上海,亡友顾云航也对我讲了这故事,我反驳他,他说自己是在《洗冤录》里看到的。我后来查了《洗冤录》,没见记载这故事。心想“或许《洗冤录》有不同的刻本,搜集的故事不同,云航所见的,不是我查的这本。”云航是学识渊博的学士,应该不会欺骗我,我这才相信。后来,我在桐城许叔平所著的《里乘》里见到此故事,我采其大意,删润录之。可是里面的记载无姓氏,无地名,可能也是由传闻而来的,明显是寓言。也可能是很早时期的事,经由父老相传,其中多失实欤?一笑。 争坟案 张公静山,讳其仁,考中进士后被任命治理蜀中。道光乙巳,任新安太守,刚上任,遇两家因争坟而互相控告。 张公翻两家的纠纷案卷,这事儿从嘉庆甲戌年便开始争执,已经纠缠了三十年了。公询问书吏,书吏说“每上任一位新太守,他们必定持状纸来控诉对方,可是二家皆无地契,毫无根据,历任太守无人敢判。” 公传两家人到堂询问。一家是年纪七十多的老儒生,外表一副穷酸样;另一家是纳资为郡丞的翩翩少年。双方各执一词,听起来皆有道理。公沉吟许久说“你们两位皆无地契作为依据,也无证人作证,那我只能去找你们死去的先人咨询了。可是埋入地里的人是不可能起来接受询问的,怎么办?我只好到梦中问他们了。”说完,令两家退下。 公斋戒三天,亲自到城隍庙过夜。天明,公令衙役传两家人到城隍庙,而后一起登山判事。 郡城中的人都知道老爷到城隍庙向神明祈梦,人觉得好奇,尾随瞧热闹的乡民非常多。 到了起争执的坟地,公坐在冢侧,问当事人“神明给我点明了,说冢中自有指示,但此时还不到时候,要等候到今晚。我心想是非真赝,明天便能知晓。要是判定这冢是此姓的,那么彼姓肯定不能再跪拜。如今你们,皆以为冢中枯骨是你们的祖先,一经断定,便不能再是其中一家的祖先了。你们先在坟前拜别吧,等候明天的判断。” 老儒口中“唯唯”,郡丞有些犹豫。 “我已经决定了的事,不容争辩,你们卜阄定先后吧。” 二人卜阄后,最先的拜的是老儒,老儒匆匆一拜便起身。 轮到郡丞拜别时,他手抚墓碑脸现悲伤,跪而不拜,说“我身为子孙,却不能展其孝思。那是因为先人遗留下的这块地,已经诉讼了三十年。现在的郡伯不是寻求真相断是非,而是靠妖梦来判定,先人在天之灵,要是能得以呵护,则是子孙之福。若是不然,则从此辞别,岂能不冤?”说完伏身痛哭,一时站不起身。 公对众人说“在此的哪位无祖先?哪位不是人家的子孙?要是让各位拜别祖茔,想到此拜之后再不能来,却能不悲伤,有这样的道理吗?”老儒听了,大为惭愧,乃服罪。公乃奖郡丞,断还其坟地。 有人问公“您确实做梦了吗?”公笑着说“我做什么梦?我是设了个局。令他们别墓,在一旁观察他们哪位有敬仰和尊敬的心,以此来鉴别真赝。” 审树 粤中有位故老相传的人,被称为“颠梅”,曾在粤任县令,当时的人传其有神明一般的眼睛。此人按我推测大概姓梅,他问案类似小孩玩游戏,粤人又喜欢给人取诨号,所以有此嘉名。 颠梅任某县县令时,县人某甲从海外赚了不少钱,携带归乡,甲下船后,行路到晚上,仍未抵达里门,他害怕途中遇到强盗,来到一颗树下,四顾无人后,即刻蹲下身子,将所携带的金埋在树下。甲埋好金后,起身再四处张望,确定无人影,便匆匆回家。 甲到家时已经二鼓,与老婆话别后事,老婆问“你这几年在海外奔波,有获利吗?” “我携带了千金回家,走到半路天色已晚,我怕遇到强盗,找了颗树,将千金埋在树下,明天可以去取回。” 甲起一大早,出门时发觉重门皆虚掩,吃了一惊,忙进屋内检点,见无丢失什么,才放心。他奔跑到树下,所藏的千金已被人掘走了。甲嗒然若丧,冷静后想“县令是颠梅,我去上诉,或许能追回。”于是赶紧到市场请人写状纸,到县衙控告。 梅县令看了状纸,问甲埋金的位置后,接着问“你在客居海外多少年?” “四年。” “家中有父母吗?” “无有。” “有子女吗?” “有一儿子。” “多少岁了?” “应该四岁左右,我离家到海外前怀上的。” “有妻吗?” “有。” “有婢女、仆人吗?” “皆乡妇自己操作,没婢女、仆人。” “也就是说,你在海外讨生活时,家中只有妻和儿子。” “然。” “你昨天回家时有遇到其他人吗?” “没有。” “你回家时,有没有发现房间有异样?” “无。” “你埋金的地点有告诉他人吗?” “没有。” “难道你没说给你妻子知道?” “我深夜到家,儿子已经睡下,只告诉了老婆。” “你老婆听了,是喜还是怒?” “很平常,不喜也不怒。” “你再好好想想,你回家后,房间内肯定有异样。” “没有异样。” “真的无异样?那我无法替你破案。” 甲沉思一会儿说“今天早上起来,发现重门皆虚掩,不知道是不是您说的异样?” 梅听了后,忽然怒声说“这是树的罪过,人家寄金在你处,为何不谨慎守护呢?” 说完,令衙役迅速去埋金处,将树拔起,并抬到堂下。 甲一时瞠目,忙说“树老而且大,恐怕无法拔起,怎么办?” “将树截来。” 衙役领命而去。 梅又问甲“你来告状,你老婆知道吗?” “不知道。” “回去,你告状的事,不得说与你老婆知道,要是说了,我将重重惩罚你。明天,带着你儿子到堂听审。” 甲“唯唯”,回家后,果然不敢说告状的事,妻问金的事,他也含糊应付。 第二天,甲抱着儿子到县衙。时,衙役奉命截了树,因树大,载着过街,路人觉得奇怪,都围过来问怎么回事,知道实情后,皆互相嬉笑说“颠梅癫病又发作了,失金竟然审树?” 树载到县衙庭下,时围观如堵。梅下令关闭大门;呼甲抱儿子站立案前,而后大声呵斥围观的人“都站到东阶下”,后令观众从东阶上来,经过案前,再由西阶下,像在点人头。 经过十人后,一人经过,甲的儿子见了,高兴叫“叔叔抱我”。 梅拦下此人,问“你认识这孩子?” “不认识。” “你去抱抱他。” 孩子见他过来,张开手求抱,而且状态亲昵。梅厉声叱责“是你盗的金!赶紧还人家,如今还能对你好好说话;稍微有点迟疑,二罪俱罚,决不让你好过。” 其人坚持无罪。 梅叫来甲,令他去问儿子,甲问“此叔叔,是谁呢?” “是我家的叔叔。” “叔叔爱你吗?” “爱,常买好吃给我。” “叔叔住哪里?” “家里。” “谁家里?” “住妈妈家里。” 梅县令回头看着此人,说“还不招供?昨天凌晨甲家重门虚掩,是你所为吧……”梅令衙役搬上刑具“不说实话,这些都会用到你身上。” 此人害怕受刑,说了实话,梅县令命衙役押解此人回家,找出分毫未动的赃物。 有人非常佩服梅县令,称他犹如神明。梅说“哪有什么神明?我是利用疯癫的行为而已。甲埋金,当时四下无人,而且是在晚上,不可能有人经过,他天一亮去取金,金已丢失。一般早间行路的,皆是匆匆忙忙赶往市场的人,谁会去注意树下?甲将事儿说给妇人知道,话只入妇人的耳朵,要是旁边无人窃听,谁知道?但到这里,还是无法断定是谁。后听甲说早上起来重门虚掩,我立刻判断是妇人的奸夫所为。甲深夜忽然回家,奸夫必然在卧室内,妇人令他藏起来,他当时听到甲的话,先去将金取出。这些都可以推断出来,但还是不知道具体谁是奸夫。也不能不管丢金的事,直接抓妇人来问奸夫,没有这个道理。甲到外地四年,这四年来奸夫经常到甲家;如此,便与甲家的小子很熟,我因而利用甲家的小子,找出奸夫。假设,我不发癫,没耸人观听的审树,奸夫会来县衙看热闹吗?” (《中国侦探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