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我们只有一生这么长》 飒炸

听说哑巴都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神无情地剥夺了他的嗓音,于是仁慈地赐予他一副漂亮的心灵窗户,作为补偿。
毕竟我们只有一生这么长,从前我愿与他长醉不复醒,抱明月而长终。
而如今,我愿用我余生,许他一世安康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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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某一个早晨,Y-403号病房来了一位少年。
神明的针车又开始跳线了。
窗外下起绵绵细雨,滴滴答答的雨珠在我的窗外敲奏着靡靡的旋律。烟灰色的雨水沿着屋檐慢慢滑落,形成一条条银丝般的细线,由纤细的针头牵引着向下坠,悬满天下。
照顾病患生活起居的护工刚刚来过了,简单打理环境后又走了,桌上放着简约的一人份早餐:两个馒头一颗水煮蛋和一杯豆奶。
一层不变的套餐伴随着这般的生活模式,陪伴病房里的住户度过漫漫的大半个童年时光。
我曾幻象自己会日复一日嚼着最乏味的早餐行完路过这个世界的旅程,直等到死期来临,我便可以彻彻底底作别这片被称作人间的苦海,乖巧地躺在坟墓里任凭世人吊丧。
地吞噬我的躯壳,晦冥寒冽的海水淹没我的灵,我能看见星星在我眼皮上翩翩起舞,蓝色精灵坐在我头盖骨上歌唱,一朵大浪花冲刷去我踩在沙滩上的脚印。我又看见我的朋友们站在天的另一边朝我招手。他们住在有彩虹的云端,烟花从早放到晚。
海岸线上一个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女人嘴里念念有词,往大海深处发射一枝箭头着火的箭矢,红黄绿色的大火迅速地在海面上熊熊燃烧起来,如要把水上水下的一切烧成灰烬。岸边陈列着一行人,有人双手合十祈祷,有人垂头低声哭泣,有人双目空神、面无表情。
火海之中一艘小船乘风破浪,高歌猛进,不久便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它奔赴诗和远方。
转念一想,不是的。
一把白色的油漆刷刷掉了整幅画。
我那么无趣,并不值得多少人追悼。也许以后只是陷在清一色的黑暗里过生日,但一个人清静清静,倒也好。
我劈波斩浪,驶向迎接我的死亡。
那或许是我的小船,行的却是别人的葬礼。
直至那么一个六月天里,他走进我的房门,不打招呼,也从此走进了我心门。
听,他在我的墓门前小扣。
或许是晓得了我正在想他。
他和我一般大,被护士姐姐半推半请着走入我的病房时,我正坐在床上兑着豆奶啃馒头。
那时候的馒头,颜色如石灰一般,味同嚼蜡,吃在嘴里又硬又硌牙。
医生装作热切熟络,护士和护工总尝试着用轻快的语气说话,企图在令人窒息地氛围中抽出一丝烟火气。他们的努力却仍然掩饰不住,这栋建筑里藏着的一个个暗哑无光的灵魂,食物冰冷又生硬,空气稀薄又压抑。
大抵是自他们走后,我再也没有呼吸过鲜灵的空气。
…
“小飒啊”
年轻的小护士清了清嗓子试图引起我的注意,我闻声转过头,眯起眼睛看清了来客,眼睛一时间便移不开了。
那天他像个天使一样出现在我眼前。
我想起那面墙,上面有五只小天使。
原先被食物所占据的大脑瞬间清零,由眼前这少年的容颜透彻攻陷。
他清零的气息很淡,气质绝佳,面相腼腆之余透露着浅浅的疏离感,瓷娃娃般的脸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干干净净的、安安静静的。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也可以自然地吸引去全部目光。
错位的室内照明灯光落在他身上,没被绑起来的隔帘将光影切成两半,将他一半笼在光明里,一半笼在黑暗下。他眼里有零星的光。
我死死地盯着他,分秒像流沙一样滑走。我才察觉,要把他摆在角落里,他压根不起眼,压根不会引人注目。
他太安静了,像是这辈子从来没有发出声音一样,安静得似乎只有我会被他的安静所吸引。
他像半个天使,半个魔鬼。
他抬头猫了我几眼,对上了我的视线,瞳孔间漾起一丝惊措,然后忙不迭地低下头去。还悄悄红了一只耳朵。
我看见他头上少年气十足的标志性小牛角颤栗了一下,另一只耳朵也染上了火烧云。
……
!!!好可爱!!!
我继续愣在那里,看着他柔和的眉眼,并不知道心底涌起的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份心思,让我好想触摸他、拥抱他,仿佛这样就能给自己捎来一些来自天堂的灵气。
其实我是想的,我想藉由这份灵气活下去。继续拥抱世间所有温柔的假象。
汪洋大海中,那只小船摇摇晃晃。
“小飒?”
“嗯…”
护士面带笑容:“这位小朋友是炸炸,是小飒的新朋友。”
我回过神,顾不上剥了一半的鸡蛋了,出力地推开病床桌翻身要下床,护士赶忙过来扶我。“炸炸会在这里住一段日子,你们年纪差不多,恰好你们可以作个伴。小飒要好好照顾他啊”
我甩开她的手,跳下床站到略显茫然的男孩面前,伸出手:
“……小炸你好…我我叫飒飒。”
他抬起头,眸子里稀拉的光彩翻涌着激起金光色,如同朝阳一般灿烂。他瞄了我一眼,垂下眼眸,纤长的睫毛覆盖住黄金朝阳里头的一点点迟疑。
他握住我的手,手心相触之时我感受到了由他身上散发而出的暖阳一般的温度,两秒后又松开,凉风嗖的一下随即填补了空隙。
他太安静了。
我愣怔地望着他,几乎是在他抿起嘴角的一瞬间察觉出来了什么不对劲。
那是出自长期呆在医院的本能,这漫长的岁月里我经历着生死离别,见识过太多各式各样性情古怪的病人。
果不其然,他在我面前从背包里掏出了两件东西,手写板和一支笔。低下头涂涂写写了一阵,举起板子让我看他龙飞凤舞的字体。
『你好 (≧ᴗ≦)』
我看着他眉眼带笑,心里咯噔一下。意识到什么时,悲伤席卷我,我竟疼得不能自已。
眼前的少年是个哑巴。
我的反应基本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我看着他轻轻笑起来,唇角勾起,微扬的眼尾衬得他神情戏谑。
他又涂写了几个字,转过来给我看:
『抱歉啦,暂时只能用这样的方式与你沟通』
我摇摇头,哀戚的情绪无处可藏,话也说不出口。
这里果然是人间地狱。他眼里的光便是仅有的光。
我更想拥抱他了。
不仅仅是为自己捎来些生命力,更是想抚平一切淌血的伤口。
护士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离开了。在护工搬来另一张床以前,我和他并排坐在我的床上,望着窗外雾雨蒙蒙。他依旧那么安静。我也不舍得打破这份由他带来的宁静。
我把仔细去了壳的鸡蛋递给他,他没有拒绝,冲我笑笑,伸出拇指弯曲两下,接过,分成好多小口才把它吃下去。
后来我才学会,那是手语中“谢谢”的意思。
他从此正式介入我的生命。
大家似乎都很喜欢过分安静的他。
医生、护士、护工到访的时候也不再挂着僵硬疲惫的笑容,原来因我一人的病情衬得毫无生气甚至沾染太平间几分阴森的病房多了不少欢笑声。每个人都说他的好,也对他特别好。
语笑喧阗间他坐在角落里,总是负责陪笑的那位。
我无心理会大人的谈话内容,大多是一些工作的事,默默观察着他无声的笑,痴痴地看了好久以后被他扫过来的视线打断。
他眼里的光辉太难以隐藏,我总在那里头看见许多敞开怀抱飞奔向明天的梦想。他的无言里头是纯净而灿烂的,我一开始从他眼里看见的便是这些。
生命。
大海。
大海里的鱼。
鱼尾和鱼鳍长在鱼身上,鱼扎入海水中,成群结队的鲸鱼与那只小船结伴同游。护航。
层层海涛带着银白色浪花掠过船舷,在艇尾汇合汹涌的波涛,留下一条闪光的水带。它们的背鳍破着浪花,水和水面上翻腾着白色泡沫,如同云朵在碧海蓝天里遨游。
庞大的阵仗,——像一个盛大肃穆的出殡队伍。
目的地为未知。
我感知它们驶向死亡,但他的亲临让我不由自主地幻象偏离航道。
他问我,为什么呆在这里。我于是将我的病情如实告诉他:医生说我基本只能奢望过十八岁的生日。
他很快皱了眉,整个样子消沉下来,那眉头看得我想替他抚平。我有些后悔告诉他了,我的话听起来像是在卖惨一样。
他沉默了很久,紧紧地抓着手写板的边缘,用力得手背上蔓出细细的青痕,却迟迟没有下笔。他眼里的金光色像是终于迎面撞上了黑暗,激起不可思议的化学反应。
我总算从中挖掘出一丝不甘。
那一丝不甘让我如释重负。
两分钟后,他咬着唇终于写下几个字,板子转过来的一瞬间我差些没忍住笑。
『不会的 我会陪你过十九岁生日』
他模样坚定而真挚,眼神中那片金光漫溢的海洋里,水面浮起了好多鲸鱼的背鳍,海风撩起银色的海浪从远处涌来,拍打着它们庞大的身躯,碰撞出随海风而散的斑斓泡泡。
我忍住不想破坏他美丽的遐想:那是不可能的,我的身体已经每况愈下,我心知肚明。
可他太让我愿意相信。相信那点光依然存在,依然纯粹。
他的话不多,主要是写字太耗时,而我又尚未学会手语。
多数时间他都沉默着听我说,应和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是悲是喜,他总愿意奉上他可爱的笑容来。
睡眠浅得吓人的他总发现惯例在半夜苏醒而坐在床边的我。动作很轻,很轻很轻地走到我床边,站在窗前的月色下。
月光照映出他的轮廓,如同来不及褪去的神的光辉,隐耀在他四围。他的眼睛像一头圣洁的白狼,诉说许多人未知的故事。我甚至怀疑他看得懂我的故事,他都明白,其中的哀鸣便不再藏得住。
我在睡梦中亲手掐碎的星星之火,经他的目光重新点燃。火势越烧越大,在海平面上蔓延开来。为鲸鱼队伍开路。它们共同奔赴向夕阳。
他总是在无声击碎我故作坚强的铠甲。
无声。
是他最尖锐的利器。
我梦过病房里尖叫的仪器,血迹斑斑的床单,大人的哭啼声,一匹落下来的白布,
他轻轻走来抱住我。我的眼泪落在他肩上,晕开,像一朵染血的白玫瑰。
看啊,我终于,终于抱住他。
天气较好的时候他推着我的轮椅到楼下走走,透透气。
医院的建筑旁种了一片油菜花田,金灿灿的像一片海洋,承载了阴暗的这里几乎全部分的活力。可惜不见鲸鱼队伍浩浩荡荡的踪影,还有那只远航的船帆。
但至少我们很乐意在那里度过一个漫长无聊的午后。
我有一句没一句地给他说这所医院在他的到来以前的故事,当然绝大一部分是我的杜撰,只因这里的故事无聊得可怜。而某些又过于深刻。
“我小的时候有三位病友。我们住在一个稍大的病房里,日子过得还算有不少欢笑声。”
“他们比任何人都要有强大不息的生命力,唱歌跳舞打架都不在话下,活得像每一个向着阳光长大的少年。”
“我很逊,无论游戏还是打架每次都打输,有时被打发去厨房偷点像样的零食,没偷到点什么就被要求在门外罚站至其中哪位大发慈悲地把我放进来。虽然但是,有他们打打闹闹的日子里我过得很快乐,仿佛我和那些无病痛的小孩没两样。也想过这样直到永远。”
“院方给我们准备一面墙任我们涂鸦。我见证着它从一面空白到色彩斑斓。”
“上面有大海、鲸鱼、小船,有沉在水里的月亮,有栖在桅杆上的海鸥。有承载我们活下去的愿望的小天使。”
“他们在那面墙上写了好多字:如果他们成功活过十八岁,未来他们要做什么。”
“要知道未来于我们而言,那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
“阿卷说他要和阿丸在一起,只要在一起就可以了”
“阿丸说要赚钱买房子,和阿卷一起养一只狗和一只猫”
“阿十说要当他们的证婚人,然后去爱尔兰,住在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唱歌弹琴”
“我在他们当中年纪最小,还没有什么愿望。”
“他们祝我幸福。”
“只是后来他们都没能捱过去,一个个离开我。那一个个奢侈的未来也随着我的童年离开我。”
“一年前阿十也走了,最后四人房里只剩下我一人的床位了。院方于是把我转移到现在的普通病房,推倒了那面盛满有关他们的回忆的墙。”
“我一个人带着他们过去无数热切的愿望活着,却看不见任何鲜活的颜色,只看见灰白。”
“我快撑不下去了,快要死了,才等来了你。”
他轻轻点头,眼神有些僵冷。
暖丧的风自四面八方吹来,又不知向哪边吹去,温吞的阳光吞没天边的云彩。我好想看那边的彩虹漂不漂亮,他们过得好不好。
如此的画面之下他在我身边作画。
他有惊人的绘画天赋。
我在吹风打盹的时候他坐在那一个下午,把那片油菜花海困在了他的画板中。他在我面前举起画,我看着他的笑容,又梦回有他们三个在病房里打打闹闹的每一个平凡午后。
他跑到花田里摘下一束油菜花塞在我手里,睫毛扑扑地扇,目光里有所期许。
我终于明白,他如今已是我所有的热切与鲜活。
直至某一天我脑袋里的那片海洋于他的画板上跃现。
金黄色的海面上一只小船破浪航行,刺破碧波,分开一条水路奋勇前进。小船的桅杆上栖着一只海鸥,说不出的生机勃勃。鲸鱼群庞大的护航队伍紧随小船左右,盛大灿烂的波涛嘶嘶作响,鲸鱼大队浮在海面上的背鳍留下画面中孤独抑郁的背影。
他提起笔落下几个字:《葬列鲸鱼海》
我的心脏突突突地跳,眼泪拼命掉下来。
那是我的小船。那是我的大海。那是我的鲸鱼,我的葬列。
但那里没有他。
那只是死亡。
遇见他以来我第一次在他面前病发,险些没捡回一条命来。我在重症监护室里躺了七天,他没过来看望我一次。
我睁着眼睛无神的望着白色照明灯,心里很凉很凉。
我看那里来来往往的护士,他们似乎都懒得掩饰,面上露出疲态,双瞳无神。也许见证的生老病死太多了,也知人无可奈何花落去。
我问他们,他有来看我吗?一个瘦瘦小小和我年纪一般大的少年,头上有一撮一撮的小角,人很安静,但眼睛很明亮。我睡着的时候呢?有吗?他们统一地摇头,眼神中略带歉意。
我心底有些嗔怒,可谁都知道我不舍得真的对他动怒,毕竟我正小心翼翼地爱着他。
只当我回到我们的病房,看见消瘦了整整一圈的他,怒气霎时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心口疼得像是被人用刀子捅着。
他低着头不敢看我,在手写板上草草写下一段话:
『对不起 我每天都蹲在加护病房门前』
『医生死活就是不愿让我进去看你』
我双眼通红,狠狠地抱住他,那股狠劲仿佛是要把自己灵魂的一部分融进他心里,感觉他的生命与我的皮肉连成了一块。
我再也不能离开他。一刻都不能。
“炸”
他抬起头。
我用嘴唇碰上他的眼睛:“我好喜欢你啊。”
他愣了一下,眼神里闪烁着各种情绪,然后咻一下的红了耳朵,把头埋到我胸口里。
我没有得到他亲口说出的答案,但他在我怀里拼命点头,泪花都快笑出来了。
请允许我,继续沉醉在这个荒诞不可思议的梦境里。
我好不容易等到那只愿意在我的桅杆上稍作停歇的海鸥,哪怕他终有一天会回归属于他的天空和大海。我却也想自私的把他留下来。
愿他迟些再启航吧,迟一点,再迟一点。至少在我的坟冢前留下一束花。至少目送我的船只消失在海平线。
鲸鱼会带我回家。
我知道这世界有那么多不公,人类只有这一生那么短的时间,却要抱着遗憾终身,直到入土。
我却揣着那么多憧憬和希冀,愿能在他比我更漫长数倍的生命中留下哪怕只有一丁点的痕迹,让他记得我曾经存在,曾在沙滩上踩下脚印,曾经在那面被推倒的墙面上活着又死去。
我躺在一张空白的病床上,躺在一片火红色的花海中,感叹生命它苦涩如歌。
对不起,我不应该奢望什么,像是阿卷说要和阿丸在一起。
可他们确实在一起了,一同坠入一个满有彼此的梦境。
但我不奢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
他值得拥抱一场满有爱意的梦境,不是惴惴不安地惶恐度日,生怕失去一点什么,就像失去拥有的一切一样。
可是,在失去一切以前,至少让我拥有一些值得期盼的灿烂。
否则遇见他以后我不会情愿潇洒放手,对于这些刚刚得到的,一点一点拼拼凑凑起来的美好。
比如他的画,比如他的笑。比如他眼里的宏大与壮美。
他眼里自始至终有光,我第一眼见他便是如此。
晨曦的光奔走在黑夜里,撞上黎明,然后翻涌着激起金光色。他的缄默、他的戏谑,都是晃悠悠地归入那双星辰广袤的双眸间。然后,我看着他咧起嘴角无声地笑,这不甘里头是有多少的雌伏。
他应该很痛苦。
可他不应该痛苦。
他应该灿烂。
他应该美好。
我不想用什么办法将他留住。
我不再想着明天的事情了。至少今天有他。
小船只懒洋洋地荡过波光粼粼的水面,很执迷、顽固、倔强地向未知的远方撞去,在它的后面留下一条发光的水痕。
它始终不渝,是孤独的。
但他曾用无声的言语向我许诺过:
他会陪我过十九岁仍在一片黑暗中的生日。
我为此笃信不疑。
by//世界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