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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水叶原创短篇小说丨少陵塬畔(三)

2023-03-24 21:47 作者:真言贞语  | 我要投稿


少陵塬畔(三)

(短篇小说)

文/姚水叶

 

根宝他爸是与世无争之人,行动缓慢,办事磨叽,但言出必行却是他做人之道。吃罢饭,他小声问四姐:“根宝啥时去?”

四姐回答:“过初五就去,去早些,掌柜的早安排。”

根宝他爸说:“行,老二走了,还有你哥呢,你嫂子痨病把命带走了,你哥心疼着呢,也去他丈人家拜年去了,给他丈人家买点心没钱,砍了两担柴,买的点心,也许今回来呢。”

四姐皱了皱眉:“可惜我嫂子了,年轻轻的,郎中看了病,看不了命,我哥跟您一样,老诚,回来顺着他。”

四姐又转身对根宝嘱咐:“杨掌柜的铺子大,前院卖麦后院打铁,你去看眼色放勤快,多干活少说话。”

“爸,您初五早起,送根宝先去我屋,让我掌柜的或者我阿公送去,你去我怕杨掌柜的日后把根宝看不宽。”也许是人大自巧的缘故,也许是郑四屋的家教好吧,四姐自从嫁到郑家,比在娘家懂规矩,知礼数,会操心,这让老实巴交的根宝爸妈很是放心。

根宝跟着姐夫见到杨德宽掌柜的,杨掌柜的坐在杂货铺柜台边的太师椅上,表情严肃地上下打量着根宝,根宝悄悄地注视了一眼掌柜的表情,心里有些紧张,又暗暗和六伯,三爷做比较,觉得他们的表情是慈祥的,杨掌柜的表情散发着满脸傲气。

杨德宽对根宝说道:“既然来了,就好好做,要学规矩,家有家法,店有店规,不懂就问,不能自作主张,该问的问,不该问的甭问,提前说好的,做个年齐付一个大洋,年三十没有午饭,但活要做完,年中家里有事不准回去,屋人不准来看你长高了,还是吃瘦了。”

根宝鼓起勇气说道:“我来啥规矩都能守。”

石头赶紧拽着根宝向后退步:“叔,我弟小,到您这了,您多费心,该咋教就咋教,还有,您家大业大,一个大洋在您手里和我丈人手里一样,您是斗进升出的日子,我丈人等米下锅呢,我领他来就能保证他做年齐!”石头这番话是替根宝争现银的话,也是在察言观色,他也习惯于讨价还价地处理人际关系。

杨德宽掌柜的也是爽快人,他诚心诚意想有个徒弟,听完石头的恳求,没在意根宝的多言,顺手取了大洋,递给石头,取来笔墨让石头写了收条,根宝摁了指印。杨德宽嘱咐石头:“这是我该付的工钱,我不管你丈人有米没米,钱一定要给你丈人手里,隔手金子不如在手铜,不能放到你手,你我都是明白人。”说罢,杨德宽掌柜的起身带着根宝去了后院。

掌柜的就是掌柜的,鸡叫黎明,他穿戴整齐,叫醒根宝,站在廊沿看着根宝打扫前院后院,看着根宝烧旺后院打铁炉,看着根宝摆好前院粮食升、斗、蒲篮。慢慢地,根宝就做得顺心应手,有头有尾。杨德宽板着的脸,皱着的眉也舒展了。半年的时间,杨德宽并没有给根宝当师傅,根宝凭自己的观察,记住谁的锄头要錾火,谁的斧头要面钢,记住了谁是买麦的常客,谁是买米常客,看懂了掌柜的两膝盖使劲一夹,斗板收缩,再用刮杠刮平,能多挣点,膝盖放松减少一寸,手拎斗梁再摇一摇,能舍出几斤,像这样的卖法,那要买粮的运气好、掌柜的心情好才能有几次。看懂了打好的铁器用黄土画成圆圈是面钢的贵几个铜板,画成棱形的是錾火的便宜几个铜板。

根宝谨记四姐的嘱咐,多做活,少说话。谨记掌柜的规矩,不该问的不问。但他时时惦记着他爸接过大洋时的笑容,惦记着大哥帮他爸割了麦子种下苞谷,惦记着三弟四弟该长高了。此时的根宝真可谓是心在曹营心在汉。此时的根宝屈指在算离腊月三十还有几个月!

杨德宽的杂货铺是汇集了各村各堡名流志士评判杂谈中心,有卖地的,有卖牲畜的,有卖房屋木料的,无论便宜贵贱,这里是最早得到消息的,杨德宽有时打抱不平骂两句,有时又展开眉毛笑两声,今得到的消息足足让杨德宽高兴半辈子。东河岸屈长贵告诉杨德宽:“哥,那塬上有上好的几亩地,男人几年前没了,剩屋里娘俩,那屋里长得俊俏,会来事,把塬下卖货郎都气死了。”

杨德宽问:“咋气死的,针尖大的心,女人能气死男人,那就命短,该死。”

“哥,那潘氏太奸了,把一整片地卖了三回,都一个价,老汉走时留几亩地,卖货郎秋忙占点犁沟畔,麦忙再占点犁沟畔,地辙长,占半犁沟也不少,潘氏犟不过,明亏吃大了,潘氏心眼多,会为人,请的麦客半夜割,先割过犁沟,再割地中心,烙的饼,烧的汤往地送呢,麦客不为吃饼为看人样,都给潘氏把活做得扎扎实实地,麦子也长势好,货郎眼馋要买地,潘氏说她女人家种地难,要收了麦给地,货郎答应了,潘氏收了麦,又说要给她留二分坟地,货郎心想,二分就二分,潘氏说她当下死不了,二分地不能闲,让货郎捎撒种子,货郎想,撤把种也成,潘氏收着二分地的麦,货郎掏着二分地的买地钱,包括麦种,人工,第二年潘氏又要给坟地留能抬灵走的一条路,货郎觉得这路也该留,迟早抬灵要走路,于情于理都能说得通,可潘氏耍心眼以原地价分二次把坟和路又重卖给货郎,坟地和路又占着地中心,旁人买不了,嫌地惹麻烦,货郎不得不买,货郎就是觉得买这地太羞先人了,越种越气就死了,两家当家的没一个松劲的,为一条犁沟界畔,年年扯皮,一个男人没扯过一个女人。”

杨德宽笑着说:“货郎是没占上人的便宜气死的,地是次要的,拿地做了个话柄,现在地在谁家?”

“货郎气死了,地在潘氏家。”

杨德宽笑着没哼声。

第二天,黎明破晓,杨德宽安排好了前院、后院、柜台,品了早茶,吃过早饭,穿戴阔气,腰包塞满大洋,脸上泛着神秘的笑容,走出杂货铺,跨上驴背向塬上潘氏住的方向走去。潘氏耳闻杨德宽找她,有点不知所措地心慌,双手自额头向后脑勺捋捋头发,又整整衣襟,弹弹袄上的浮尘,走出门外。潘氏瞧着杨德宽阔背宽胸,满脸财气,平时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今日才听其声。潘氏落落大方地问道:“你打听谁呢?”

杨德宽微微向前走了一步说道:“今专门寻你,咋!还不敢叫我进屋?”

潘氏说道:“啥事直说,甭拐弯抹角。”说罢转身拿出红椿木的高脚圆面凳子,杨德宽听完潘氏这句话,心想,这女人脾气直,要遇给自己肯定是好帮手,想到这,杨德宽私下和潘氏商量买地事宜。

潘氏请杨德宽进屋后便说:“我的几亩地是我的心尖尖,命根子,我舍不得卖,可偏偏就有人想尽办法馋我地呢,寡妇门前事非多,女子太小不顶事,把人眉高眼低看够了,货郎收苞谷种麦子占了地畔还要多收些粮呢,有人说我把货郎气死了,那都是坏了心肠的,明明货郎是肺痨,我浑身长满嘴都辩不清。”潘氏牙尖嘴快地说完,又冷笑地哼了一声。她虽然冷笑了一下,但杨德宽看出了这冷笑里不知饱含多少泪水,与其说寡妇门前事非多,其买没有强硬的男人撑着,那血口喷人的诽谤更多。此时的杨德宽相中了潘氏齐眉大眼的模样,领教了潘氏视土地如生命的品德,又用婉转的手段赢得了尊严。

此时的杨德宽即便再多掏些银子也觉得值,杨德宽诚恳地说道:“大妹子,你的难处我明白,今我舍着时间专门看你,听了些闲言碎语,来帮你摆平一切麻烦事呢,你往这看,该掏的银子,我全带着。”杨德宽一边嘴动着,一边用手摸摸腰包,示意腰包里装着银子,接着又说:“我来要娶你过门呢,你女子就是我女子,地不用你劳心劳神,你也该好好享享福,你放心,以后女子出阁我肯定给娃陪好些,你再也不用看谁的眉高眼低。”杨德宽说完这些话顺手摘下腰包,轻轻地放在潘氏面前的八仙桌上笑道:“这是买地钱,娶你过门钱,都给你,你收拾好,过两天,我用八抬大轿抬你过门,人家是傍晚娶呢,我午前接你,这事就这么定了,你的衣裳,娃的衣裳我派人送。”

潘氏听完杨德宽这些话,内心腾云驾雾,难怪梧桐树上喜鹊喳喳叫不停,原来苍天睁眼了,以后有肩膀可靠,女子再也不用窝在炕旮旯不敢见人了。想到这,又故作镇定对杨德宽说道:“不行,地卖了,人跟你走了,你给银子顶啥用,我过门了,钱还回到你屋了,再说,官凭印,虎凭山,女人凭的男子汉,你娃他妈欺负我,你若不为我做主,我更进退两难。”

“这事不用你操心,儿在长安城念书呢,咱女子跟你回来正好给你俩做伴,儿他妈心眼好着,你放宽心。”杨德宽说了一箩筐,潘氏还是没答应。杨德宽放下掌柜架子,放下杂货铺的生意,吃过早饭就上塬,一连好多天,天天如此,终于,杨德宽纳潘氏合房之事在众人中传开了,也从根本上捂住了众人之口。

热闹非凡的婚礼场面,唢呐声,鞭炮声,堂前三跪九拜礼,潘氏被纳房了,惊喜中升为杨德宽的二房太太。

季节的变换迎来了寒露,深秋的西北风,啸红了秦岭的山涧丛林,啸枯了少陵塬野草,霜寒了和根宝一样的穷人家的孩子,身上的单衣已经让他们瑟瑟发抖,他们企盼红日高照,少些寒冷,企盼热粥暖肠,多些能量。初冬季节不但寒冷了穷人家孩子,也寒冷了富家子弟。杨德宽在长安城念书的儿子趁时回家添厚衣戴棉帽了。落日时分,杨德宽的儿子杨少林兴冲冲地走到村边的登科石前,一眼看见杨德宽身后有一个八九岁的碎女子,身穿花袄,乌黑的蘑菇短发,一口一个爸,亲昵地叫着,杨少林心里迷雾翻腾:“莫非我爸领养女子了,还是纳妾了。”猜到这,杨少林立时气不顺了,加快脚步跑回去要看究竟,杨少林快步走进前院,他妈和潘氏一前一后迎少林回家:“少林回来了。”“儿回来了。”少林吱吱唔唔不肯搭腔,潘氏看着和杨德宽像一个模子刻的杨少林,满心欢喜:“少林儿,路远,一定走饿了,娘给你擀碗面片子。”话未落音,已转身走进厨房。二娘的殷慈让少林气消雾散。少林在屋里走了个来回,又去后院打铁炉前、到前院卖粮铺子、柜台前、该去的、不常去的房前屋后来回转了一整时辰,该称呼的熟人、长辈,少林都显得很礼貌地全打过招呼。这一不太明显的举动,却让偷闲散步回家的杨德宽看出了点眉眼,杨德宽不动声色,装作无事的样子问少林:“书念得咋样?”

“不咋样,没你心里舒坦,”

杨德宽一听,儿子话里藏话,玄外有音,顿时,脸上浮现了狂风暴雨:“你狗日的皮松了,我细米细面供着你,白哗哗的银子养着你,你翻天了。”

“咋,嫌我是多余的?”少林学会顶嘴了,杨德宽更火冒三丈:“走了多长时间把挨打忘了!”杨德宽的嘴痛骂着,顺势一个猛前扑,将没有防备的少林摁在粮桩上,雨点般的拳头狠狠落在少林的胯上、背上。少林挨了打,一声怨言都没敢发。在少林心里,这次一定是最后一次挨打,也可能是刻骨铭心的记忆。少林晚饭后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革命举步维艰,咋就这么难,平时同学之间差不多都有他爸纳的二娘,三娘,唯独自己没有,总是庆幸自己有一个三民主义式的父亲,这次却真正的轮到自己也有了二娘。越想越没有睡意。少林悄悄下炕摸到偏房拐角的土炕上,挨着根宝睡下,根宝也没睡着,也在思衬着掌柜的打少东家这事,少林挨着根宝,根宝很自卑地往里退挪一下说道:“东家哥,你睡错炕了,这不是你睡的炕。”

少林说:“没睡错,寻你说话呢,你今年多大了?”

“我属狗的,你多大?”

“我属蛇,你一年挣我爸几个大洋?”

“一个,大洋都给我爸了。”

“你做一年活才挣一个大洋,这叫剥削,我爸打你么?”

“打过,一次没小心,踢倒半斗麦,德宽伯说,打耕牛千鞭,不舍粒米一颗。我拿笤帚扫,伯嫌脏,我用手捡,伯嫌慢,被伯打疼了,一次刚变色的锄头我用手摸,试试凉的,还是烫的,结果烫得满手泡,做不成活,德宽伯问我是手痒了,还是皮松了,给我紧皮呢,又被打怕了。”

少林说:“这叫压迫。”

“东家哥,做错了就该挨打,在我屋我爸也打我呢。”

少林接着又说:“傻根宝,这不一样,你爸打你那是血浓于水,我爸打你就不行,你给资本家扛长工呢,你就是雇工,我们革命就革这呢。”

根宝似懂非懂少林说的话,又问:“咋又革命呢,辫子剪了,脚不缠了就革完了么。”

少林听根宝这句话笑了:“说你瓜没说错,革命如同牛身上的毛一样,剪辫子,不缠脚只是拨了两根牛毛而已,反压迫,抵制剥削,要独立自主,这也是革命的一部分。”少林默默替根宝难过,可怜的小根宝就是因为家穷,年龄比自己小六七岁,就已经习惯了被剥削,被压迫,不敢独立自主。社会的黑暗已根深蒂固,它也习惯了资本家靠剥削压迫来丰厚自己的财富,丰厚自己的实力。漆黑的夜,没有亮光,但少林的声音像古钟一样清脆震耳,他此时忘记了自己是资本家的少爷,根宝的少东家,忘记了他走的这条路在自己的家里是否能行通。根宝从少林的声音里听到了一丝丝不再受剥削的希望。三民主义,革命,抵制剥削,反压迫,这新鲜的语言令根宝震撼,这新鲜的语言给了根宝一缕黎明前的曙光。

少林在家停留了好几天,去西塬下同学家商量些事,跟杨德宽,他妈,他的兄弟姐妹一一告别,很礼貌地同潘氏娘俩说些家常话,也算是告别了她们。儿行千里母担忧,少林他妈和潘氏连夜赶缝,唯怕少林冻着,饿着。都赠予少林很多大洋,少林对杨德宽说:“爸,你放心,你做你的生意,我和几个同学也干大买卖呢。”杨德宽看着儿子远去的背影,消失在晨光里。心里不免有些惆怅,他后悔对儿子下手太重,后悔没有好好陪儿子说说话,反思自己真的错了。这一次,少林铁了心一定要远行,干一番他想干的革命。临行前特别嘱咐根宝记住他说过的话,记住独立自主!根宝和少林仅一次的同床共眠,仅一次的没有层次的交流,却给根宝留下一辈子的记忆,根宝真正的接触到革命者了!

 

【作者简介】姚水叶(女),陕西西安人,于一九七八年毕业于太乙宫中学,以耕农、养殖为生,更爱文学,喜欢用笔写方式向读者传递善良,传递亲身体会过的人间美德,歌颂祖国的大好河山,对生活抱以崇高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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