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片】《无耻混蛋》段落:如何安置“桌下的炸弹”

在今年的戛纳电影节上,除了金棕榈《寄生虫》之外,还有一部电影备受瞩目:那就是鬼才导演昆汀·塔伦蒂诺(Quentin Tarantino)的第九部作品《好莱坞往事》。这个家喻户晓的影迷导演,将他对电影的所有热情倾洒在这部作品中,让无数观众为之激赏不已。


昆汀是一个非科班出身的痞子导演,他对电影的理解完全来自于观影经验,但这并不代表他的作品只是对经典电影的复刻或拼贴,相反他的技法是非常值得我们分析的。今天恰好是昆汀《无耻混蛋》(Inglourious Basterds)上映10周年的日子,我们就从这部影片的开场段落入手来看昆汀是怎么塑造悬疑的。

悬疑大师希区柯克曾说,“悬疑电影”和“普通电影”的区别在于:在普通电影里,观众不知道桌下藏着炸弹,它会突然爆炸;而在悬疑电影里,观众知道桌下藏着炸弹,并且会看见仪表上的倒计时,但不知道最后一刻炸弹会不会爆炸。由此,“桌下的炸弹”将观众拉入剧情中与角色共同经历紧张。昆汀应该是深谙此道的,《无耻混蛋》中的开场段落将这个概念演绎到了极致。

段落时间:2:06-21:16(有点长,一些镜头会略过)
平均镜头长度:9.58s,作为开场段落需要一个铺垫过程,但这个过程被昆汀经营得丝毫不让人觉得冗长。
段落大意:德国党卫军前来搜查一户法国奶农的家,因为他们被认定窝藏了犹太人。屋主拉帕蒂没能抵挡住上校汉斯·兰达的盘问,这家犹太人惨遭屠杀,只有一人活了下来。

定机位大远景开场,这是一家自给自足的普通小户,绿茵地、水井、奶牛和晾晒的衣服,以及正在砍柴的屋主。大写的1941年告诉我们这是纳粹统治阴影下的时代。

正在晾衣服的女儿看见了骑车奔来的一小队德国党卫军。她立刻通知父亲,他们需要做好“接待”的准备。影片花了较长的时间去铺垫这个准备的过程,给了屋主不少特写镜头,尤其洗脸这个情节,表现出他想极力保持清醒与冷静。

汉斯·兰达上校由左侧入画,从晾晒衣服的遮挡中走出,而屋主则是一动不动地站在草地上等待着他过来,谁主动谁被动这时就已经有暗示了。本来是一个全景,但是切入了一个握手的特写(注意屋主的手是多么不情愿),然后接到两人中近景,距离被强行拉近了。

进到屋里,三个女儿毕恭毕敬地站着,显得十分矜持。上校倒是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即刻上前向大女儿(蕾雅·赛杜饰)行了吻手礼,这个细节依然是在展示他的地位和他是多么有自信。大女儿的特写镜头让观众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是多么不自然。


屋主让一个女儿去倒酒,但被上校拦住改成了牛奶,让另一个女儿去关窗。关窗的时候我们发现三个德军士兵处在画面的正中央,他们静静地等待在屋外,施加一种无形的压力。上校喝牛奶的镜头则用一个30s的定机位完整地呈现,依旧是在强调他的特殊地位,两个女儿环侍在他周围,他早已是反客为主了。

上校邀请屋主坐下,随即凑上前来,镜头随之移动到双人近景,他要求让三个女儿在屋外等待,并且提到“我也让部下留在外面了”,这其实是在给观众暗示这两组人之间有某种联系。

双人全景对话戏建立镜头,导演用的是90°坐位,让对话者之一用3/4侧面背对观众,这是在暗示两人彼此之间都隐瞒了许多,并且灯光照亮了对话者中间,两人都处在暗处。上校要求用英语对话,他的理由是自己的法语很差,但实际上他的谈吐雍容自然,丝毫不露怯,这个理由看起来是很牵强的,但上校本人并不在意,毕竟他也知道自己要求什么对方就会做什么。至于原因,在之后自然会揭晓。


上校带着笑意先问屋主是否知道自己的名号,又追问是否知道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光回答yes还不够,他一定要听到屋主亲口说出来。这是在向他施压了,同时也是让观众确定这场对话的目的。

屋主壮着胆子向上校汇报说德军已经搜查过这里但一无所获,希望就此平息事态,但是上校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给出的理由只是为了复查而已。镜头反打过来后,机位已经发生了变化,只有上校一人兀自摆弄着文具,并不在意屋主说的话。

屋主向上校请示抽一下烟,营造运动延缓节奏,此处剧力放松了下来,进入了一个例行公事的阶段,但在这放松的时候,我们得知了还有一家犹太人在逃的重要信息。这种举重若轻的处理,还是在告诉我们上校对处理这种事情是多么驾轻就熟。另外抽烟斗也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在之后的情节会有回收。

当问及这家人的时候,屋主说他只知道些传言,想要再一次降低上校对自己家的兴趣,谁知上校兴奋地说:“我就喜欢传言”,显然他已经知道屋主的意图了。在要说什么传言的时候,镜头出现了一次剪辑,收紧景别,让表演和台词更集中。

解释之后,镜头继续收紧至特写,屋主点燃烟斗抽烟放松,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在上校问他这是说他们逃走了的意思吗,他迫不及待地用法语回答了,他迫切地希望这次盘问就此打住。

上校还需要确定这一家人的身份才能离开,此时镜头开始了旋转运动,因为过程的单一所以需要构造运动,长镜头也延缓了对话的节奏,这一段变得松缓起来,似乎这次搜捕到这里就要结束了。但是长镜头也有一个继续力量的作用,并且这个旋转镜头转了整整180°(截图仅部分),完成了一次“越轴”,在视觉上布置了一种压力。


就是在这个时候,桌布被掀开,“桌下的炸弹”正式亮相了:随着镜头缓缓下摇,我们看见了躲在地板之下的犹太人一家,他们正屏住呼吸紧张地从地板地缝隙处向上张望,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在这里剧力陡然上升,观众也和他们一起屏住了呼吸。之后的这个俯拍镜头,让我们体会到他们的处境是多么绝望,他们所占的画面就那么一列,弱小可怜又无助。

在这之后,昆汀又开始延宕剧情,越是如此,炸弹爆炸的冲击力就越强。上校又要了一杯牛奶,全景展示屋主斟满的全过程,然后坐下来进入对话近景。上校又开始了让别人说出自己想要的答案的趣味,他让屋主说出了自己“犹太猎手”的名号。“正是”二字收紧景别,让人有些脊背发寒,对话进入90°侧面单人正反打。

上校微笑着说出自己是如何获得这个名号的:他能像犹太人一样思考。此时镜头切回地板下的一家人,不知听到这话的他们会打几个寒颤。昆汀用这种方式再次刺激观众的神经,使之保持紧绷的状态。

之后这段对话,上校提出了将犹太人比作老鼠的比喻,并就此展开了议论:一只老鼠能够携带的疾病,松鼠也可以轻易传播,可是没有人像憎恨老鼠一样讨厌松鼠。“老鼠生活在一个充满敌意的世界,而这种敌意是本能的无来由的”,这就是犹太人的生存处境。这个比喻在之后会有回收。

在这个镜头中我们可以看见,画面在向上校那侧倾斜,他逐渐占据了更多的势力地位,他那跋扈的动作也证明了这一点。而他的台词也开始了向屋主的施压,他能想到一般德国士兵搜查不到的地方,这就是他被调来此处的原因。之前那个已被搜查过的借口,是屋主唯一的指望,在这里已然摇摇欲坠。

当阐述完自己的能力之后,上校提出抽烟的请求,注意到此处有一个“越轴”跳切,一般而言对话戏的镜头会在轴线(对话者视线)的同一侧,让对话者分别保持在画面的一侧,如果镜头处在轴线的不同侧,那么对话者的空间位置就会发生大幅度变化,对观众而言是有点难接受的(即“跳切”)。这里的跳切让对话者的方位和灯光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是在告诉观众剧情开始进入下一阶段了,同时烟斗大小的夸张对比也在暗示上校要开始他最后的进击。


他一边抽烟一边断断续续地说出自己之后要做的事情,足以见得他是多么地从容不迫。那一句漫不经心的“放心一定会有的”,告诉我们他早已经盯上了这家屋子,并且早已经知道了犹太人一家躲在了哪里。屋主已经没有了翻盘的机会,于是他提出如果你自己坦白配合的话,就能避免抄家之祸。



镜头来到单人正面近景正反打,并开始向对话者推近,由近景直到特写,让我们能够感受到上校的话对于屋主而言是多么有压迫感,多么有杀伤力。这场对峙来到了最高峰,然而势力地位已然明晰,我们只能看见屋主眼神中的挣扎与绝望,上校眼中的狠毒与阴险,而台词也说明上校早已摸清了所有状况。屋主没有别的选择,就算他闭口不言也已经难逃厄运,他只能配合,流着眼泪将藏身地点道出。这场戏中除了对话就是挂钟摇摆的声音,“滴答”的响声拉长了对峙的心理时间,让观众也感受到这种焦心的拉锯。




最后一段将细埋的伏笔一一收回,换回法语演戏,把姑娘们(三个人)从屋外叫回来,将戏剧线索一直回溯到这场戏最开始,把上校的恐怖程度又提高了一个档次,让我们看清了他的心思是多么缜密得可怕。老鼠的比喻也在这里复现,俯拍镜头展现上校的场面支配力,仰拍镜头则表现他的绝对势力。

影片最后,一个框中框构图,上校几乎占据了全部空间,目送着犹太女孩渐渐跑远,但他明白她逃不出他的手心。

昆汀的电影真的很好看,那些看似冗长无聊的台词实际上潜藏着极强的戏剧能量,直到合适的时候喷涌而出。只要看进对话内部,就能很轻松地撑过积累的时间,感受那种爆发的快感。
今天的拉片就到这里啦,我们下次再见咯(ノ´▽`)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