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内部vs脑海外部，这一二元对立是否成立？

本文是对一条哲学区视频下的评论的回复，讨论了脑海内外之分在不同情况下的成立与否。因为写得蛮长的，就干脆贴在这里。

脑海内vs脑海外这一二元对立是否成立？想要回答这个问题，要从“现象”这个概念说起。我不知道层主慧根儿如何，如果有的话，那你应该明白一个哲学基本常识，那就是“现象是直接的”。

当然，“现象是直接的”这是欧陆哲学家的表达，层主不喜欢的话，也可以理解为“感官经验是一切科学理论的起点”。

回到层主你提的问题，你认为认识是脑外部的事物，通过神经，记录在脑内部对吧，也就是说，你认为你有一个脑海，脑海内部有现象（或者说感官经验），而事物本身在脑海外部。

稍有哲学慧根儿的你应该已经发现了，“脑海内vs脑海外”这一二元对立，跟“现象vs物本身”的二元对立，是一回事。

理解了这一点，你已经跟康德肩并肩了，康德一般把这个现象背后的物本身称作“物自体”。接下来我们来超越康德，尝试证明“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没有物自体”。

要证明这个命题，需要提到黑格尔的一个重要概念：“否定性自指”。这个名字取得确实不太好理解，你可以暂且先把它理解为“不自足性”。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有这种不自足性，比如你正坐着的板凳，它为什么在那里？通过考察，你会发现，它在这个位置，是因为你把它搬来的，它的形制，是某个木匠赋予它的，它的原料来自某棵树，它的结构能维持是因为核外电子的电斥力，它有质量是因为希格斯场……这些具体的内容不重要，毕竟如果你是缸中之脑，那这个凳子不过是一个幻觉，但无论如何，这个凳子在那里（there is a chair）这件事，一定是可溯因的。

事实上，这种“可溯因性”就是“否定性自指”，你可以想象这个凳子上伸出一个溯因箭头，指向它自己，却又穿透它自己，指向了木匠，指向了希格斯场……而木匠同样有这种可溯因性，因此木匠的否定性自指又进一步指向其他事物，同样的，凳子也是个中间环节，也有其他事物指向它，例如你的坐姿。于是就形成了一个连通网络，这个网络就是世界。

回到物自体的问题。你应该已经想到了，如果凳子有一个“凳子自体”的话，那溯因箭头肯定也要指向它。

那么问题来了，这个凳子，它的位置来自你，它的形制来自木匠，它的原料来自某棵树，它的体积来自电斥力，它的质量来自希格斯场……似乎凳子的每一项规定性（determination）都可以用外在于它或者超出它的事物来解释，那还有什么溯因箭头需要指向凳子自体呢？

答案是没有了，因为根本剩不下什么规定性需要凳子自体来解释。而这种“没什么需要它来解释”，换句话说就是它的存在与否是不可证伪的，于是我们可以用奥卡姆剃刀把它剃掉。

以上我们论证了“凳子自体”不存在，同样的道理适用于世界上任何事物，无论是木匠、银行、电场，都没有其物自体。

你可能已经意识到了，我之所以要论证物自体不存在，是因为如果物自体不存在的话，现象vs物自体就不成立了，那么脑海内vs脑海外就也不成立了。但目前我们只证明了世界上的事物没有物自体。

那么世界呢？有没有“世界自体”？答案是目前还不能确定。首先，上述对凳子的论述并不适用于世界，因为根据定义，世界是我们以凳子为起点，沿着溯因箭头爬出来的整个连通网络，因此它是包含一切因果的，因此世界不需要向外溯因，它的否定性自指，是真的指到自己身上。这样看来，似乎可以说木匠、凳子、希格斯场这些东西本身，就是“世界自体”。

然而这不符合定义。如前所述，凳子木匠希格斯场是没有物自体的，这意味着如果你硬要说存在“希格斯场”的话，那它只能做为现象而存在。而根据物自体的定义，物自体必须不是现象，因此希格斯场不能是世界自体。

事实上，世界自体如果存在的话，那它只能是“规定性的执行者”——凳子的质量是凳子的一个规定性，它通过希格斯场的某项规定性获得解释……因果网络是一个规定性之网，那么什么会是这个解释之网的最终“余数”？只可能是规定性的执行者，也就是自然的“然之力”。

这就是为什么说世界自体的存在与否目前不能确定，因为这个然之力究竟是不是“余数”还未可知。如果将来我们能像把握电斥力那样把握这个然之力，那就意味着我们把世界解释透了，那么就像凳子的情况一样，没有什么规定性需要诉诸世界自体来解释，于是世界自体不存在。

若真如此，那么“脑海内vs脑海外”的二元对立就是不成立的，也就是说没有脑海内、脑海外之分。

当然，也有可能，我们终究无法破解然之力的奥秘，那么只能说它就是物自体。于是世界上的事物没有物自体，世界有物自体。

这又意味着什么呢？再强调一遍，这个世界自体，只能是规定性之网的终极执行者，而不是很多人直觉上以为的原子、夸克这些东西，“原子”“夸克”实际上属于现象。

那么“现象vs物自体”如今就可以写作“世界的规定性vs终极执行者”。而我们又知道，现象物自体之分就是脑海内外之分，于是，似乎可以推出“终极执行者就是唯一一件存在于脑海外的东西”。

然而这是不行的，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世界的规定性就需要脑海（也就是你）来给出。凳子的质量来自希格斯场这件事，难道是你设定的吗？显然不是。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回到开头，想想“现象是直接的”这句话。现象是直接给定的，这意味着什么？我们知道“现象vs物自体=脑海内vs脑海外”，但这并不意味着现象对应脑海内，物自体对应脑海外啊，事到如今不难看出，如果世界有物自体，那么这个世界自体对应的应该是脑海内，规定性之网才是那个给出现象（的规定性）的脑海外。

也就是说如果世界有物自体，那么世界上确实存在脑海内外之分，但这同时意味着，“自然为什么能自己然？”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不可知的，并且“为什么有意识？”也是不可知的，因为如上所述，终极执行者就是纯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