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党徒》:一个国家的倾覆

2019年第91届奥斯卡颁奖典礼上,当宣布《绿皮书》获得最佳影片时,全场嘉宾起立鼓掌,唯独有一身着紫色西服的黑人导演转身离开了现场。

他的名字叫作斯派克·李(Spike Lee),他的奥斯卡提名影片《黑色党徒》拿下了最佳改编剧本奖,却输掉了最佳影片的竞争。这部影片同时也提名了戛纳金棕榈并获得评审团大奖。

这不是斯派克第一次落败,30年前使他名震好莱坞的《为所应为》在最佳改编剧本的角逐上输给了黑人为白人开车的《为黛西小姐开车》,后者九提四中(包括最佳影片)成为当年奥斯卡最大赢家;而30年后的今天,斯派克野心勃勃的新片《黑色党徒》在最佳影片的决斗中又输给了白人为黑人开车的《绿皮书》。因此也难怪他如此愤懑不平了。

然而实际上,《黑色党徒》通过颠覆影史的讽刺口吻,指明了美国国内甚至世界范围内的种族主义问题,它带有鲜明的时代性和现代性,值得我们去正视、警醒。

在仇恨中发现自我
影片改编自2014年罗恩·斯塔尔沃斯的自传,讲述了一名科罗拉多州的黑人警察,成功潜入当地的3K党(Ku Klux Klan)组织做卧底,最终阻止了一次恐怖袭击爆炸案的故事。罗恩通过自己非凡的语言天赋,在电话上用流利的白人口音骗过了组织头目,而由另一位犹太裔白人警察去面见进行卧底工作。整个调查项目险象环生而又充满尖酸的谐趣,令人禁不住拍手叫好。
真实的事件发生于1979年,而影片则将时间又提前到了1972年尼克松总统竞选上台期间,当时倡导黑人权利(Black Power)的黑豹党和白人至上(White Power)的3K党针锋相对,后者已经存在多年,前者则是为了回应该组织而形成的黑人组织。两党相争暗潮涌动,成为威胁美国社会安定的最大因素。

刚进入警署的罗恩是一个坚信美国宪法的正直警官,他相信经过各方多年的努力,黑人与白人平权已经在向良性发展。他从基础的档案所工作做起,虽然也常常受到白人警察的排挤,但他并不怎么理睬。当他想晋升职位,成为能够开展调查项目的卧底警察时,他向老局长说自己宁愿削发剃须。

罗恩接到的第一个任务是潜入黑豹党演讲现场进行监视。这个项目对罗恩的心灵产生了极大的冲击,因为演讲者高超的话术、具有煽动性的语辞以及群众们的积极响应,让罗恩对美国社会的现状第一次产生了疑虑,也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处境。他意识到自己想要通过改变形象融入集体的做法,是在否认自己的黑人身份和民族性。
因此当他在报纸上看到3K党的招募广告时,他拿起了电话报名了,先斩后奏,他想要进入这个组织的内部。但是他在报名时用了自己的真名,黑人绝不可能进入组织,因此就由另外一位警察齐默曼担任了。二人相互配合,多次化险为夷,也目睹了这个国家深埋着的仇恨。身为犹太裔的齐默曼也逐渐意识到自己生活的地方不是那么友好,逐渐意识到自己的民族身份。

联想到海报上的Infiltrate Hate(渗入仇恨)的字样,我们会发现“仇恨”在影片中的双向作用。它既是外在的两个党派党同伐异的动机与手段,同时也是内向的产生人物弧光的打火石。在理智的冷静的人心中,仇恨是让他们能更加清醒地认识世界、认识自我,而不是让他们受到煽动肆意妄为。
用白人的语言讽刺白人
影片的开头我们看见了《乱世佳人》的经典片段:斯嘉丽从银幕右侧向左移动,镜头从全景逐渐拉远直到大远景,将战争造成的满目疮痍尽数呈现。

不过这样一部影史经典,依然被指认有美化南方奴隶制度的嫌疑。如果说这一部影片只是嫌疑的话,那么接下来的画面就是实实在在的政治宣言了:我们看到了格里菲斯的《一个国家的诞生》。

戈达尔曾说“电影始于格里菲斯”,卢米埃尔兄弟是“电影之父”,而格里菲斯是“电影艺术之父”,《一个国家的诞生》作为格里菲斯生涯顶峰的代表作,具有绝对的影史地位:美国影史上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剧情长片、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商业电影,格里菲斯成功地将电影从玩物上升到了艺术和工业的层次,其里程碑意义是不言而喻的。
除却其影响力,《一个国家的诞生》将电影语言推向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奠定了现代电影语言的基础,包括他的景别、景深、布光和剪辑,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将平行蒙太奇付诸实践:在不同的时空中来回剪切使之产生彼此映照的效果,这大大地拓宽了电影能够表现的容量,解放了电影叙事。在片中尤其体现在最后的营救戏码,尽管是默片,依旧能够让人感受到紧张与宏大,这被称作“最后一秒营救”的桥段至今仍屡见不鲜。

但是《一个国家的诞生》是一部彻头彻尾的政治煽动电影,它将南北战争中的黑人丑化成杀人犯、纵火犯、强奸犯,而将3K党塑造成解救人民于水火之中的正义军团。在当时这部影片大卖特卖,造成了无数的种族仇视案件,影响力极为深远,一直到半个世纪以后,这部影片依旧是3K党仪式中必须要观摩学习的。格里菲斯也因此成为最饱受争议的电影人。

《黑色党徒》对《一个国家的诞生》难掩其憎恨,在开头斯派克将录制政治口号的博士的脸与放映的电影画面重合在一起,暗示他受其影响之大,并且他将延续这个影片的使命,将种族间的仇恨传递下去:

黑人的英语口音一直是为白人所嘲讽的对象,在《一个国家的诞生》中用字幕卡的方式表现角色的黑人身份,这自然是极为不尊重的:

在《黑色党徒》中,斯派克则在影片开头用相仿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不满,这是来自黑人的开幕解说:

而在整部影片中,语言的问题也一直贯穿始终成为最大的笑点来源,罗恩用自己精准的发音将组织头目耍得团团转,令人忍俊不禁,在影片最后罗恩结结实实地骂了电话另一端一顿,若是黑人看到这里一定会长出恶气。
但影片最令人赞叹的,不是口头语言上的,而是镜头语言上的反讽。在影片的高潮处,斯派克用了一个平行蒙太奇段落交代黑豹党和3K党双方对民众情绪的激发现场,让Black Power与White Power正面交锋。这看似是一个十分常规的做法,但事实上这是在借由《一个国家的诞生》里的手法来反击它,它用白人的电影语言去攻击白人的电影,让整部影片的反抗之声达到了最强音。

这部影片格调的高度就在这里,他不是用喊口号的方式来批判(虽然也有),而是用渗透在影片内部的导演意图完成的。挖掘到这一层意思,你才会发出会心的微笑和由衷的激赏。
后殖民主义思潮影响下的黑人电影
事实上,这部影片输给《绿皮书》是毫不意外的,因为后者有着更为丰富的政治面向:不仅有黑人,还有欧洲移民、犹太人、印度人、华人;不仅有种族之间的隔阂,还有同种族之间阶级上的壁垒;而所有的矛盾冲突都控制在了一个合适的范围之内,不像《黑色党徒》那样尖锐,自然会受到全球化奥斯卡的青睐。30年前的《为黛西小姐开车》也是同样的道理。

但我们会发现《绿皮书》比《为黛西小姐开车》有太多更进一步的地方,其中最明显的是黑人身份认同问题。雪利博士作为上层阶级,经受了良好的文化教育,他逐渐脱离了自己原有的民族群体,在大雨中他将自己所有的迷茫一口气喊了出来,这其实也是许多美国黑人所面临的现状。
这个问题其实在近年来的黑人电影中很是常见,并且形成了一个趋势。获得奥斯卡最佳原创剧本的《逃出绝命镇》就是其中的重要代表,“黑人皮肤白人大脑”的恐怖告诫真是令人如芒在背。据说导演乔丹·皮尔(Jordan Peele)本来已拿下原著小说的版权,但最终当了制片人而让出了导演席位。

在第89届奥斯卡的角逐当中,《月光男孩》获得了最佳影片,而很少有人关注到了另一部黑人电影《藩篱》。将两次颁奖礼联系起来看,我们不难发现奥斯卡更喜欢哪类电影,而现在黑人电影在共同的身份认同缺失的主题之下已经出现了分化,一则温和一则尖刻,这其实是美国种族主义问题发展到今天呈现出的过渡期特征。
如今的种族主义问题与黑人平权运动已经不再只是追求地位和权利上的平等,而更加注重黑人这一文化群体的自我归属与自我认同,要挖掘更深层次上的“殖民”——思想上的、文化上的,要追求更高意义上的自由与独立。这与70年代兴起的后殖民主义思潮关系密切,被殖民者要反叛殖民者所建构的话语权力体系,获得其自主权。
《黑色党徒》对《一个国家的诞生》的反叛就是一个绝佳例子,这不仅是对一部电影的批判,更是对白人书写电影史的权力的批判。格里菲斯是电影艺术之父,但格里菲斯是一个白人,用白人的电影去抨击白人所著的电影史,从而为黑人争取到更广阔的书写空间,这是《黑色党徒》的重要意义。
在影片的最后,斯派克用了一个幅度非常大的滑动变焦(希区柯克镜头)表现男女主角看到3K党火烧十字架仪式时的难以置信:


影片主体到这里就结束了,而尾声则是一段段反映种族主义问题的真实影像纪录,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些影像都来自近五年,还有总统特朗普那骇人听闻的言论。

我们需要警醒,种族主义从未离开。稍有不慎,使一个国家诞生的东西,也会让这个国家倾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