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头台上的时尚女王》上:玛丽.安东妮,一场时尚与政治的血腥角力

1770 年 4 月 21 日。黎明时分,五十七辆装饰华丽的四轮马车,载着两倍以上的达官显贵,由六倍以上的高头大马拉着,停满了霍夫堡皇宫(Hofburg)庄严的中央大院。
但是,当王室成员在九点钟步出王宫的时候,人群开始向两边退开,为健硕的 52 岁奥地利女皇及匈牙利女王玛丽亚.特蕾莎让道。有时被人称为玛丽亚.特蕾莎「国王」 的她今天身着黑色丧服,这是她自五年前丈夫法兰兹一世(Francis Stephen)殒命以来的日常服装。
她高贵庄严,气宇轩昂地穿过了大院,身后跟着平日的那些廷臣和护卫,两侧是她十个可爱的孩子中的几个,包括她的长子和联合摄政、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约瑟夫二世(Holy Roman Emperor Joseph II),以及她最小的女儿,14 岁的女大公玛丽.安东妮。

英挺的皇家士兵在城墙上齐鸣礼炮,教堂的钟声欢快地响彻全城,声音高过了絮聒,宫廷官员高声地用德语、法语、拉丁语问候游客和观众。
「Bella gerant alii, tu Austria felix nude.——其他人想发动战争,你为奥地利带来幸福安康。」
虽然玛丽.安东妮最近一直在法国私人家庭教师韦蒙神父(Abbé de Vermond)的指导下研习古典作品,但是她无须依赖她所学的功课来译出这个特殊的句子。这句话正是霍夫堡皇宫的家庭格言,而她的母亲最近几个月经常向她灌输「让战争属其他民族;你,幸福的奥地利,通过联姻实现你的目标。」
这句格言和这天早晨的情景很相配,盛赞了特蕾莎女王迄今最大胆的外交成功之一。根据这个计划,玛丽.安东妮将嫁给法国国王路易十五的 15 岁孙子、波旁王朝继承人路易斯.奥古斯特王储。在奥地利女皇、法国国王,以及双方各自的顾问安排下,这桩联姻旨在巩固 1756 年始于《巴黎条约》(Treaty of Paris)的一种战略联盟。
在此之前,奥地利与法国长期不和,当年双方在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War of the Austrian Succession, 1740—1748)中成了死对头,其间的法国为奥地利的世袭冤家普鲁士而战。但是,冲突结束七年后,普鲁士的腓特烈二世(Frederic II)却改弦易辙,与法国的宿敌英国签署了一项条约。事态的发展同时向法国和奥地利发出警讯,促使两国订立一项相辅相成的防御条约。

法奥同盟的首次联合军事行动七年战争(Seven Years’ War,1756—1763)证明是一场灾难,以大不列颠王国的全面胜利告终。然而,在这之后,玛丽亚.特蕾莎进一步勉力巩固自己的民族与路易十五的民族之间的联系。女皇忠于自己的家庭格言,决定献出她最小的女儿,作为其波旁王朝盟友第一顺位未婚继承人的新娘。
为了支持这一计划,路易十五最为信赖、最具影响的大臣舒瓦瑟公爵(Duc de Choiseul)辛勤操劳着;经过多年细致入微的磋商,两国正式达成婚约。如今,在这个春天的早晨,玛丽·安东妮即将作为自己母亲外交政策的活生生象征,耀武扬威地启程前往法国。
这位准新娘身材匀称,发色莓金,眼睛又大又蓝,两颊红润,举止文雅,唯有证明她是哈布斯堡(Hapsburg)王朝一员的突出下唇美中不足。在她准备告别家人和家乡之际,她强忍泪水,四周簇拥著成百上千的维也纳祝福者,向她献花、送她纪念品。尽管很动容,年轻的女大公依旧始终保持着微笑,落落大方地穿过人群。
自从去年夏天订婚以来,她就一直在细致、深入地向传奇舞蹈家、芭蕾理论家尚.乔治.诺维尔(Jean-Georges Noverre)学习。在他们连续不断的严格训练中,诺维尔反覆强调,在凡尔赛宫,女士们不是在行走——而是在滑行。是的,虽然鲸骨撑条让人难受,而她们的鞋跟又很高,但她们身轻如燕,自由飘动。似乎她们的脚从不着地。

为了她即将进行的行程,玛丽·安东妮的侍女们为她穿上宫廷盛装(grand habit de cour)的拖地式折叠裙,这是凡尔赛宫的正式宫廷服装,以世上最有光泽的锦缎裁制而成。其紧身胸衣上饰有大量缎带,宽大的裙撑裙垂在张开的撑裙(系在礼服下臀部上的「篮子」)上,长长的配色裙裾从坚挺的褶处悬在肩后,展现出令人印象深刻、甚具风格的轮廓。
由于凡尔赛宫几乎对全欧洲宫廷来说就像是一座格调的高塔,这种服装对女大公而言并不陌生:在童年时代,她曾为了好玩,修改过官方盛典上的种种宫廷服装。
然而,就像已故皇帝法兰兹一世一样,她哥哥约瑟夫二世也反对过分严格的宫廷礼仪,一继位便发起一场强而有力的运动,简化维也纳宫廷服装的设计。因此,今天她对豪华宫廷服装的设想代表了与她母国环境中相对宽松的服装标准的决裂,预示了那个正在凡尔赛宫等着她、不懈礼数的世界。
虽然她在法国的同胞日后会把她的诸多嗜好视为有损尊严的、「奥地利式的」不拘小节,但玛丽.安东妮在维也纳的成长让她在装饰与技巧上得到某种程度的培养:哈布斯堡王朝成员、即使连小孩子,也不可不参加正式的宫廷露面。
在玛丽.安东妮刚满 10 岁时,她和年龄最接近的两个哥哥麦西米兰(Maximilian)和费迪南(Ferdinand),就曾在兄长约瑟夫公爵与约瑟法(Josepha of Bavaria)的婚礼上,为客人演出芭蕾舞剧。在马丁.米顿斯(Martin Mytens)为这次演出所绘制画的漂亮油画中——玛丽.安东妮后来差人把该画送到法国,作为来自家乡的一件珍贵纪念品——她摆出一个令人难忘的优雅姿势,尽管身上那件精心设计的裙撑服僵直、肥大。
在她接受诺维尔辅导之前数年,她就已然显得「完美无缺地泰然自若,她的出色举止已经有目共睹」:归功于她的高贵出身与她母亲的远大理想。女皇的小女儿对擅长舞蹈远胜其他艺术形式,因此很小时就深受所对她融入法国至关重要的这种技巧所吸引。

她另一个带来好运的童年爱好是玩玩偶,一种让她练习控制和装饰女性形体的消遣。她对这种消遣的兴趣留存在她姐姐玛丽.克里斯汀(Marie Christine)女大公一幅 1762 的肖像画中,这幅画现存于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Kunsthistorisches Museum),描绘皇室一家在圣尼古拉斯日(Saint Nicholas’s Day)聚在一起亲密地用早餐的情形。
这幅画大部分元素都在暗示诱人、轻松的家庭生活,这种生活是玛丽亚.特蕾莎及其家族在不处理朝政时致力培养的,不同于那些时时刻刻讲求礼仪的凡尔赛宫对照组。若干家庭成员全都在周围以一种活泼惬意的方式庆祝节日,7 岁的玛丽.安东妮兴奋地玩着一个穿着一件花俏的黄色礼服的大玩具。
乍看之下,未来王妃沉迷于玩具中,这几乎没有任何不寻常之处,因为当时的圣尼古拉斯日就和今天一样,是赠送礼物的节日,孩子们无不欣喜若狂地专注于自己的新玩具。确切地讲,这个意象的不寻常之处,关于玛丽.安东妮与这个特殊玩具的关系的独一无二之处,是玩偶所穿的衣服。与母亲和姐姐玛(弗雷泽恰如其分地将她在画中的衣服描述为「更像侍女的衣服,而不是女大公的衣服」)形成鲜明对比,小公主穿着一件华美的法式礼服(robe à la française),这是一款略简单的正式豪华礼服,从其紧身低胸上衣和小小的肩膀上垂下的褶皱裙裾可看出。(在凡尔赛宫,除了最正式的场合,一律要穿法式礼服。)
四周场景中没有什么东西可解释年幼的女大公为何身穿超级高雅的服装——没有什么东西,换言之,唯有她的玩具的在场,她似乎在用自己的华丽服装复制玩具的华丽服装。无论这是真实的历史事件,还是艺术家的某种想像性修饰,这个离奇的细节是有暗示性的,因为它让玛丽.安东妮与娃娃的密切关系——这是她在整个少女时期都保有的密切关系——和观察家所描述、她发展出「对新服装的激情」有了连结。
与穿衣打扮的乐趣有了连结,玛丽.安东妮非常适合母亲为了她几年后要嫁进凡尔赛宫所协助的几项重要活动之一——添购嫁妆。这要求年方 13 的女大公得花时间和从巴黎招集而来、好提供适合且豪华衣饰的裁缝及头饰商人交涉。为了展示商品,这些服饰商通常会靠有活动关节的木质或石膏材质的「时尚人偶」(poupée de mode)——这是商店内穿衣人台和走秀模特儿的先驱——展式娃娃大小的巴黎最新时装。
这些人偶通常称为「潘朵拉」(Pandora)(小潘朵拉展示晨装和休闲装,而大潘朵拉则披着正装和晚装),对传播来自国际时装领头重镇的最新潮流至关重要。根据历史学家丹尼尔.罗什(Daniel Roche),「在战争时期,人偶享有外交豁免权,甚至能享有骑兵护送的待遇,以确保它们安全送达。」

一如传记作家卡洛利.埃里克森指出的:「女大公刚满 13 岁时,大量人偶开始送进霍夫斯堡皇宫,穿着诸多要推荐给她的迷你版长袍和裙服。」其中包括舞会礼服、便宴服、差异极为细微的长袍和衬裙、绣有花样图案的丝绸或者丝带贴花、饰有银色与金色丝带织成的蛇形花环的饰边……过度装饰的织品,饰有若干假花、羽毛、流苏、丝带蝴蝶结、玫瑰形饰物与褶边、珠缀和串珠、价值不菲的金属缘饰。
即使是对未来的王后来说,玛丽.安东妮积累的嫁妆也甚为壮观。一如皮埃尔.圣.阿曼德注意到的,在订制这些华丽礼服之际,年轻的女大公本人在一定程度上也变成了「微型模特儿……精心准备着法国宫廷的享受」。
事实上,她在很大程度上宛若一个时尚人偶,充当奥法两国之间的重要交换对象,凌驾外交上的宿怨,培育相互合作与善意。但是她大量选择人偶服装还有其他含义。玛丽·安东妮变身为一个活生生的时尚人偶,这既能让她积极参与服装变化上的魔力,也让她在可能最为精确的意义上符合她未来同胞的严格标准。
事实上,她之所以向巴黎服装商订制衣服,是基于如下推测——那就是在众所周知、具备高雅鉴别力的凡尔赛宫廷,服装是社会接受与政治生存的货币。实际上,规定将女大公的衣橱全面更新是匹配的必要前提的人,正是法兰西支持哈布斯堡-波旁王朝联姻最力的舒瓦瑟公爵。
人尽皆知的是,路易十五为了他孙子的利益,倘若他不事先知道玛丽.安东妮是否足够妩媚动人,为他的宫廷增辉,他是不可能接受这桩婚事的——舒瓦瑟完全有理由希望在这一点上满足他的主子。因为一如国王的其他臣子,舒瓦瑟十分明了,国王是一个众所周知沉迷女色的人,曾经为了追求好几位浮华情人,不顾临终的王后玛丽.莱克辛斯卡。
虽然国王的继承者、玛丽.安东妮的未婚夫路易斯.奥古斯特除了因为害怕异性而身体不适之外什么也没有表示,但是一如皮埃尔.圣.阿曼德所言,舒瓦瑟显然希望为这个小伙子准备一位漂亮迷人的新娘,以「稳定波旁王朝的统治,结束其通奸恶名」。
然而,当舒瓦瑟首次就这位女孩的外表询问他在维也纳的总连络人,也就是玛丽.安东妮的家庭教师韦蒙神父,以及法国大使杜霍侯爵(Marquis de Durfort)的时候,两人都抱怨了她的诸多缺点。特蕾莎女王与她的密使得知,倘若奥地利人希望落实与法国的联盟,就必须弥补这些缺点。

女皇很认真地看待这项指示,不吝巨资要让女儿成为显然能和波旁王朝相配的新娘。
在一个工人阶级家庭全家衣服平均价值三十里弗尔(livre)的时代,在一个富裕贵族夫妇所有衣服价值介于两千到五千里弗尔的时代,特蕾莎女王令人咂舌地在她小女儿的嫁妆上花了四十万里弗尔。
根据尚.斯加德(Jean Sgard)的实用度量标准,当时一里弗尔价值可能介于今天的二十至三十美元之间。这个数字远远超过女皇支付其他女儿所有嫁妆的总和。正因为如此重要,所以购入的每一件衣服都是法国制的。唯有身着有出处的衣服,玛丽.安东妮才能指望通过法国国王及其廷臣的检验。
舒瓦瑟及其密使也提出了改变女大公身体外表的建议。在婚礼协商期间,他们指出她的牙齿不正,令人遗憾。随后,一位法国牙医马上被征召过来,进行必要的口腔手术。虽然手术时不使用麻醉,过程令人难受,而且需要漫长的三个月才能完成,但玛丽·安东妮得到的回报是一个「非常美丽而整齐的」微笑。
舒瓦瑟的派遣团还规定,公主的头发必须进行打理。玛丽.安东妮那一头任性的莓红金卷发通常是以一条贴着头皮的粗羊毛发带,从额头往后梳定。然而,发带开始沿着她的发线造成难看的秃斑;而且,因为它在她头上形成了高耸的「一堆卷发」,这种发型更是突显了法国官员眼中无法接受的高额头。
为了解决这些令人担忧的问题,舒瓦瑟的妹妹格拉蒙公爵夫人(Duchesse de Grammont)出手相助,派曾经伺候过路易十五王后的发型师拉森诺尔(Larsenneur)来到维也纳,为女大公设计法式发型。拉森诺尔重新设计因路易十五钟爱的庞巴杜夫人而出名的发型,将玛丽.安东妮的头发改造成一种低低的、涂了粉的朝上梳发式,并缀以宝石。
最终的成果让她突出的额头更显柔和,也预防头发变得更稀疏,完全符合凡尔赛宫的美发习惯。另外,这个变化也让维也纳女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她们和自己的欧洲对手一样,都视法国廷臣为时尚楷模,因为不久后,这些女士「据说为了追求一种称为『储妃风格』的发式,放弃了她们的发卷」。
玛丽.安东妮此时 13 岁了,她已然成为受人密切关注、被人热切效仿的引领潮流者。
路易十五的代表还安排了一位名叫约瑟夫.杜克勒斯(Joseph Ducreux)的法国肖像画家舟车劳顿地来到维也纳,为这场联姻尽责。这位画家受命要证明女大公经过大量妆容后的效果,因为路易十五曾宣称,他在还没看到准新娘实际上长得如何之前是不会点头同意这桩婚事的。1769 年 1 月,在杜克勒斯到达之前,特蕾莎女王曾多次拖延,推迟波旁王朝国王的要求,「似乎没有画家能真正捕捉她女儿的美丽。」
但在玛丽.安东妮蜕变之后,女皇变得百依百顺,于是在 4 月,她迫不及待地差人将杜克勒斯完成的第一幅画像送给路易十五。
遗憾的是,这幅原画已遗失。但是,1769 年春,杜克勒斯接连画了另外两幅,这两幅都被送到凡尔赛宫,由法国艺术家与雕刻师大量复制。现存的复制品上是一位楚楚动人的年轻储妃,发型和服饰都是无可挑剔的法国风格,显然彻底打消了法国国王对她是否合适的种种顾虑——因为杜克勒斯的第一幅画送达凡尔赛宫后不久,国王就正式认可了婚事。化妆美容奏效了。
现在,万事仅仅取决于玛丽·安东妮保持这个长辈们苦心为她重塑的形象。
本文节选自《断头台上的时尚女王:玛丽.安东妮,一场时尚与政治的血腥角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