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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忆症者的时空之旅,把线性记忆塑成波动之海(下)| 科幻小说

2023-09-07 19:00 作者:未来事务管理局  | 我要投稿

9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感恩」

若时间并非一种客观的物理量,而是一种感官的结果,人的生命将变成什么?

这是一份来自上世纪的手稿,记录了主人公在遇到外星种族后,跟随它学习重塑时间观念的奇异的一生。

雾都孤儿1957(上)

雾都孤儿1957(中)

钴铜鱼 | 科幻作者,大气科学专业,犄角旮旯爱好者。风格轻快,注重意象的奇异色彩,擅长非人类塑造与辩证哲思。作品《幢幢》《智虫记》等曾发表于“不存在科幻”公众号。

 

雾都孤儿1957(下)

全文约8900字,预计阅读时间17分钟

 

视觉丘:无

听觉丘:无

触觉丘:无

嗅觉丘:无

味觉丘:无

波动丘:岁亚特

 

——做了奇异的梦,说明你的通感水平进步了。这些梦和岁亚特的记忆形态很像。继续探索下去,你大概很快就能见到波状的月亮,彻底掌握新模式的记忆。

小家伙如此说道。当时我按照小家伙的建议,我绕过了六个村庄,找到了山东东南部的丘陵区。一路上,遵从此前的交易,我把记忆中的小说都翻出来,读给小家伙。讲述的同时,自己的通感能力也不知不觉变强了。

于是我重新开始做梦,是一些时空错乱的梦,像万花筒的走廊,又像立体的彩色沙丘在旋转。我记得每一场梦的荒唐内容,醒来就讲给小家伙。它最喜欢听这些。

——(它很兴奋。)故事,尤其是胡编乱造的虚构故事,是你们人类最有趣的创造。大石头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虚构的地位从来不低于真实!就连我们岁亚特的智慧,也是建立在虚构之上的。意识产生虚构,文明源自虚构,记忆就是最伟大的虚构!基于感官信息的虚构!

按照这样的指引,我逐渐将时间视为虚构,获得了五感以外的波动感。但还差一步,就是用波动感采集充足的记忆素材。我要找到波状的月亮。

 

终于回来了,“波状的月亮”。你似乎已经猜到了大概,但仍然想从作者这里得到最准确的解释。曾经的其他读者应该也一样。

 

视觉丘:无

听觉丘:无

触觉丘:无

嗅觉丘:无

味觉丘:无

波动丘:月亮

 

这里没有时间,也没有五感,只有恒久的波动,从宇宙诞生之初就存在,直到宇宙灭亡才消失。这份波动被我称为“月亮”,但它不是月亮,也并非来自月亮,更非小行星带、鲸鱼座τ等等。它是我对月亮波动的映射,就像月光是月球对太阳的映射。月亮是我的第六感,协助塑成了我众多的记忆胶片——它们存放在那些标着特定年月的贝壳里。

透过这波状的月亮,记忆海岸的第六个沙丘变得有了形体,可以被调节和塑造。我用不同年月的月光为标记,给这座代表波动感的沙丘赋值。这是傅里叶变换频谱的最后一个频率丘,从此,我发现可以通过波动感记录充足的细节,而其他五感存在大量重复部分,可以被简化。月亮波动是与时间等效的,或者说,时间是波动的一种——最通俗的一种。现在,无限的线性时间被我分割成了有限的数百组月亮,记录于一枚枚贝壳上。

既然记忆是感官信息的组合,那么只需要使用傅里叶变换,就可以将记忆按有限的频率分解,化为简洁的频谱矩阵;而反过来,矩阵经过逆变换,也可以轻易复原出整段记忆——执行变换的就是六座沙丘和放映机,按角度聚焦出不同的光影;矩阵就是胶片,渺小、有限而独特。

加入波动感分类以后,分类和运算量终于达成了优秀的平衡,虽然仍会丢失一些真实的细节,但大幅降低后的运算量却是人脑也可以轻松承受的。更何况,比起普通人的遗忘程度,这点细节丢失根本不算什么。

 

你发现页边又出现了别人的字迹:

“这里的思路类似于快速傅里叶变换算法,利用对称性去除重复特征以简化运算量,常用于计算机科学等领域,能大幅减少傅里叶变换特征分解的运算复杂度,常用于实现信息压缩储存、实时快速演算等功能。”

根据附近的标记,有不少人对此表示认可。朋友在旁边插了一句,说自己理科底子不好,多亏这些人补充说明才看懂。“但我还是无法把这视作现实。你觉得呢?”

你并不急于判断,而是继续阅读,朋友则突然出门接了通电话,好像是和这份材料的真实性有关,留下你一个人。作者的文字这时跳跃到了海岸景观,浪涛声与潮湿的风扑面而来。

 

视觉丘:深蓝色调

听觉丘:海浪声

触觉丘:贝壳

嗅觉丘:淡腥味

味觉丘:微咸

波动丘:1972年11月

 

在记忆海岸中,海岸生活的相关记忆是一座白色的贝壳悬崖,里面全是大同小异的胶片片段,就取一枚最晚的吧。

黄昏。我又走到了野山的东南侧,离海岸很近,潮湿的气息就在前方。海岸尚未开发,正值低潮,有一片泥沙混淆的深色滩涂。在那里,我见到了无数的礁石、贝壳,形态各异。小家伙依然长久地沉默着,和刚抵达海岸时一样。

阳光渐渐衰落,大海变成黯淡的黑幕,远处传来潮水的恐怖回响。我仍在低头拾贝壳,用山林中锻炼出来的眼睛勉力观察它,用手指肚和掌心摩挲它的纹路,用鼻子嗅它的新鲜腥味——和雨后泥土有着细微的差别。初次到达海岸时,我如此重复了381次,直到下弦月从海上升起,清冷的白光刺穿了黑幕。

我朝海上望去,已经不像第一次那么惊讶。小潮涌动,海浪静谧,波光粼粼。月光被大海揉碎,变成无数更加熟悉的月光,和记忆中的各个月光相似——有的像童年的月牙,有的像大学时的圆月,有的像山林中的上弦月……

这就是波状的月亮。既是唯一的月亮,又是无数个月亮的叠加;既是孤独的,又因时间的厚重而逐渐温和;既是繁杂的,又只由少量的月相堆叠重复和编织。一切映射进我的双眼,在此处汇合,没有寂寞,没有惶恐,只有舒适的恬淡快乐,像那杯没加冰糖的花茶。

原来一切这么简单。

那些年里,我停留在海岸附近,每天去捡贝壳、听海潮、看月亮。那些贝壳被我用作意象材料,标上年月,把胶片封装在里面保存,等待放映机的转动。新的记忆海岸有了可依托的实体,不再抽象,变得亲切而细腻。

秋天流逝,天气冷到挨不住时,我就悻悻地躲进山洞,披着自制的厚蓑衣,靠记忆海岸聊以自慰,等待下一年的到来。我架起放映机,一遍遍观看记忆中的《雾都孤儿》,并将其他记忆叠加在上面,把它们变成我的创作。小男孩从雾都伦敦的暗巷中,跑到了千里之外的济南城,踩在浸水的石板路上,不远处有提着水桶来打泉水的人……

唯一可惜的是,山东的海岸上没有椰子。

终于有一天,我完成了记忆海岸,发自内心地笑了。我繁重的记忆终于能够以轻盈的形态存放,压缩成一片片简洁的矩阵,化为贝壳里的胶片。不仅如此,我还学会了更有趣的记忆改造方式:像电影的胶片叠加那样,让不同段的记忆彼此交叉,形成新的记忆,即清醒的梦。

而小家伙也已经得到了足够的记忆,几乎不再和我说话,只是偶尔唱着歌谣。我体会到了值得享受的孤独,并天然地沉浸其中,忘记了时间和一切目的。

直到有一枚贝壳的纹路让我想起了大石头,我才重新留意到时间——我已经在海岸消磨了14年。这是我最后一次恍如隔世。

该回去了。我离开海岸,朝山林走去。

 

视觉丘:无

听觉丘:无

触觉丘:无

嗅觉丘:无

味觉丘:无

波动丘:岁亚特

 

小家伙曾劝我不要回去。

——为什么要回去找大石头呢?你已经不需要它了,你收获了完美的记忆,你战胜了怪病,你有了正常的情感,直接去面对人类不好吗?大石头肯定有一堆麻烦事要找你帮忙,我从引力波消息里听说了。

——别理它,我们去过情感丰富的生活,去歌唱,去爱,多好啊!我一直羡慕你们这种痛快的享乐,真的,我不觉得岁亚特就比人类伟大。一群好高骛远的破石头,连空气都征服不了,有什么伟大的?

可是,我认为自己从大石头那里出师,总要遵守仁义、知恩图报才对。在道谢以后,再按小家伙推荐的方式自由生活也不迟。小家伙当然也是个有趣的朋友,或许是我此生唯一的朋友,不过它的小心思总让我厌烦和警惕。趁它还在说话,我用额头悄悄读取了它记录的位置,启程去见大石头。

回去的路比想象中复杂一些,因为我的年岁增长,体能已经不如当年,甚至得了风湿等疾病,虽说经验丰富,可总感到力不从心,休息的时长和频次都在增加。另外,我感到人类社会与山越来越贴近,不少小山脚下已经遍布房屋,不得不绕远路避开。尽管如此,我还是成功躲掉了所有人,独自带着小家伙回到了大石头那里。

“打碎我,让我去月球。” 这是重逢后大石头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没等我询问,它就自顾自解释起来。

 

视觉丘:无

听觉丘:无

触觉丘:无

嗅觉丘:无

味觉丘:无

波动丘:岁亚特

 

这些是大石头最后的话语——

小家伙的事情等下再说。引力红移大潮就快开始了,我得尽快前往月球。好在不知怎的,你们人类也开窍了。刚开始我听说你们要研究航天器,还以为那只是说说,没想到居然是动真格的。听附近的广播电台说,先是北边那个叫苏联的,他们把人类送出了大气层,接着没多久,好像是在跟苏联对着干吧,西边那个叫美国的,直接把人类送到月球了!

月球!你们这不是有这本事吗!让我一通好等。果然你们人类不怄气就办不成大事。对了,就你们这里,去年也发了个什么卫星,东方红,虽然没什么实用的功能,但这种方向终归是好的。

总之,听说了登月成功以后,我再也呆不住了。趁着你们还没反悔,我得赶紧搭下一班车去月球。谁知道你们哪天嫌贵或者嫌累就不干了?不是我瞧不起你们,都是你们的历史教给我的。

怎么,你见到波状的月亮了?很好,那你应该已经学会了岁亚特波动学最关键的部分——还需要我确认一下?也好……不对,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你理解错了,月球的波动不是光,是引力波……算了,随你怎么理解吧。现在要跟你把引力波解释清楚,得花上几年时间。

也是奇怪,在我们看来,语言是思想的附庸,是自然而然遵循逻辑展开的,难点在于如何将实在的物质按语言顺序排列成形。而对于你们人类,恰恰相反,你们把思想视为语言的寓意,不断地用物质提炼意象,去拼凑杂乱的语言,试图逼近一些简单通用的思想,阐明万物背后的真理,即自然科学与哲学。因此,你们的科学发展如此曲折缓慢,充斥着误解、争议和批判;哲学则兜兜转转、不得要领。

不过,所有为自然科学或哲学做出过贡献的人类,都至少在其人生的某一刻接触到了真理,就像你见到了波状的月亮。但在时间的影响下,他们的疑惑很快又蒙蔽了真理,像云遮住了月亮。

时间是值得敬畏的。学会用其他波动替代时间的你应该明白了:波动终究是一种诡辩,它改变了时间的姿态,却不能影响本质,不能让世界逆时间而行。时间永远是单向的,像江流终究入海,甚至连“永远”也是由它定义。“永远”是最恐怖的幻觉。

当然,真理在时间之外,是世界的本质和全部。因此,生命所追求的,永远不会属于生命本身。所有生命都和真理隔着一层毛玻璃。你们被思想的余晖吸引,在时间里打滚,像飞蛾在灯罩外盘旋;而我们岁亚特在灯罩里,想得到你们的翅膀去探索物质的黑夜。好奇心和智慧,这是我们生存的最终意义——我们要让智慧更广阔地存在于这个世界,尽可能地接近静止,对抗宇宙的熵增。

我想过怎么登上你们的飞船。能听懂我的人恐怕只有你一个了,指望你去重新接触人类社会,把消息公布出去,再躲过复杂的政治纷争、人心纵横,把我这么个大家伙放进寸土寸金的飞船里,想必是不可能。所以我准备了另一个方法。

你发现我的纹路有变化了吗?我把自己的内部结构仔细整理过了,就像绷紧的弓弦,分子级别的应力集中于一处,等待被击发。只要你轻轻用含有我能量的小家伙在那里一敲……小家伙,别捣乱!……你不想消散?你难道丢掉岁亚特的求知精神了吗?和这里的其他岁亚特一样,你可是我从流星雨里救出来的啊!

算了,别理它。总之,通过岁亚特的共振能量,我就会变成灰尘,然后大部分迅速化为气体,融入地球大气。随着大气环流,我的一部分会进入飞船。很少的一部分,但是足够了,利用我的高维骨架,可以在月球上一边吸收太阳能,一边重建自己的结构。当然,这样一来,现在的记忆基本都丢掉了。无所谓,我本来也不想记住地球上这些糟心事。本来我们是不会对记忆有情感的,但我现在有点激动,可能是被你们的文明影响了太久。

人类似乎很不喜欢离别啊,我倒是不会想太多。说到底,不管有多少交流,个体的生命也没法共享,大家其实都是要独自活着的吧?小家伙,你也明白……

(过了很久,也许是想起了身为岁亚特的使命,小家伙同意了,条件是保留自己的一小部分晶核,便于重塑身体。)

好了,它想通了。送我一程,像敲核桃那样,对准这里……往左一点,往上,往上往上!过了,往下!停!再往右上一点,一点点,慢慢来……好——

你急什么?我说“好”的意思是你还差几厘米就到位置了,不是让你直接打!还记得刚才的位置吗?对,往右上一点点——

跟你说了别着急!对,还是那里。往左一点再——

(哐。随着轻轻一敲,大石头瞬间碎裂,变成了一团烟雾。)

 

视觉丘:深绿色调

听觉丘:鸟啼、树叶涛声

触觉丘:石头、树皮

嗅觉丘:潮湿空气

味觉丘:野果酸味

波动丘:1973年4月

 

大石头的全身比我预计的更庞大:在它消失以后,我脚下松软的泥土失去支撑,瞬间塌陷成一个小坑。我跌进坑里,屏住呼吸,一边揉着右手的指节,一边目送大石头融入大气。

只是一瞬间,在此屹立千年的大石头就在一声清脆的敲击中消失了。而小家伙也应声离去,没有道别,仅留下茫然的我,掌心捧着小家伙的小块晶核。那晶核只有指甲盖大小。

清晨的阳光穿过山林的叶缝,在雾中划过几道新鲜醍醐般的光锥,让我有些口渴。我走到15年前用过的岁亚特石锅旁,舔舐在凹底凝结的露水。沁凉的清露在舌尖翻滚,变成薄膜贴到牙龈和口腔上膛,随着一次次吞咽接近喉咙,被气流带着穿过绯色的空洞,顺着食道滑下去。

我如此重复了15次,作为一种无谓的纪念。随后,一股难以抵挡的疲惫袭来,将我困在了原地。我本想继续跟着大石头研究更多波动,结果却不由地被它引导着,一下子毁掉了它,如今又只能独自探索了。按大石头最后的说法,波状的月亮比我的理解更复杂,我的波动感还需要进一步修正。

这时,我对时间的迟钝已经开始显现:我不再记得日期,也不再关注时刻,只是顺着昼夜四季维持最基本的生存,除此之外的精力,全部放在了锻炼波动感和躲避人类上。为了避免被潜意识的虚无浪潮吞噬,在记忆海岸中必须时刻集中精神,对体力的消耗很大。

有好几次,我差点前功尽弃,牢牢扒住了几枚大贝壳才幸免于难。因为这些事故,我丢了许多贝壳,海岸上还出现了空洞。那些空洞会形成危险的流沙,削弱我的感官,我只好用虚构的记忆勉强填充。

不知不觉,我变得年迈,皱纹从皮肤各处延伸出来,波动感之外的感官也开始退化。不止一次,在半梦半醒间,我觉得自己在变成石头。

后来因为自己的记忆不够丰富,我又开始处理那些虚构的记忆,那些故事,那些小说和电影。我一直想找回那场《雾都孤儿》的剩余部分,但每次回忆到一半,我就汗流不止,不得不停下。

 

视觉丘:深绿色调

听觉丘:鸟啼、树叶涛声

触觉丘:石头、树皮

嗅觉丘:潮湿空气

味觉丘:野果酸味

波动丘:2013年7月

 

斑驳的阳光热烈,而天空湛蓝,喧嚣的鸟啼与虫鸣不绝于耳,新鲜的花粉弥散在风中,松软的泥土尚未干燥。

这天,我终于完全理解了波状的月亮,能够单独分离出岁亚特的波动了,并根据月光的波动算了时间。

自从我进入山林,已经过了56年。我终于摆脱了记忆的诅咒,寻回了常人该拥有的生活能力。和大石头不同,整理记忆让我对人群怀着愈发强烈的憧憬,于是决定走下山,去和人接触:我要把知识教给世人,在人群中度过余生。摸着自己花白的长发和长须,我的心情难得轻松。

 

接下来先去哪里呢?去附近的乡村?对了,最好先做件像样的衣服,中山装那样的。

——不如直接去城市吧。

小家伙说。在这段时间里,小小的它比大石头先完成了自己的初步重塑。岁亚特的高维骨架真是方便,让人羡慕。但它只想呆在山里,没有让我随身携带。

——重返人类社会是你自己的事。如果你后悔了,也可以回来找我。最近山里的无线电信号越来越好了,不用担心。

我就此与小家伙道别,走出山林,到了车流交错的地方,然后遇到了警察,写下这些文字。现在终于能出派出所了,我带着警察赠送的纸笔,想先回济南城转一转。

 

你看到“接下来……”至此的部分被划掉了,后面的内容字迹潦草,应该是匆忙写下的,而且纸张的水渍严重。

 

久违人世的我,变得轻视人类群体,竟然以为自己可以轻松融入社会。我怎么会这么天真呢?

 

空白处一片寂静。你也默契地翻过去,小心翼翼,没有添加任何痕迹。门外朋友的电话声则愈发振奋激动。

 

视觉丘:彩虹色调

听觉丘:嘈杂人声

触觉丘:水花飞溅

嗅觉丘:肥料味

味觉丘:苦涩

波动丘:2013年8月

 

几处低矮的花坛里种着鲜嫩亮丽的观赏植物,偶尔飘来肥料的臭味;小商贩身上扛着大大小小的玩具、气球、饮料,还在不停地吹泡泡;有些比我年轻的中老年人,手里拿着大转轮,把风筝放飞到高楼的顶端;一座高大的蓝色塑像中间含着一颗银白色的球,矗立在广场一侧,形状抽象得难以形容,似乎是几条曲线纠缠在一起,被叫做“泉标”;同样巨大的金属荷花在广场另一侧,被水池环绕着……

这里是警察们所说的广场,市中心。我开始颤抖。我害怕了。嘈杂的人声,孩童的哭闹喊叫,游客们莫名其妙的兴奋表情,和看电影的那个夜晚如此相像。我始终是那个误入场内的怪物。不对,我没有恐惧,而是憎恨。对于这些在感官上从未长进的人类,这些让自己陷在孤独悲剧中的人类,我唯有憎恨。

突然,一阵剧烈的音响从荷花附近传来,水池则喷出阵阵水柱,雾气在阳光下升腾,显现出朦胧的彩虹。我知道了,这是警察们说的,音乐喷泉的例行表演。

我愣在喷泉附近,水花淋到我的身上,音乐砸进我的耳朵,不容我躲避。我不解地看向人群——

他们为什么在笑呢?

而在人群中,有一个年轻的姑娘,穿着米黄色的衣服,和布拉吉几乎一模一样。布拉吉当然已经老了,但看到那相似的身影,我平静下来,不知为何流了眼泪。

不巧的是,姑娘回了头,看见泪眼婆娑的我,还过来和我说话。我把她当成布拉吉,胡言乱语了一通。这可是扫了别人的兴啊。如今意外见到了布拉吉的影子,本该高兴的,但椰子还没有见过,这是我最后的遗憾了。可是,我这个年纪,怎么想也走不到南方去。

音乐结束了。喷泉旁的人们纷纷散去。我远远地跟着姑娘,踏过黑虎泉偶尔湿滑的石板路,穿过杨柳葱郁的小道,直到傍晚,她跟着队伍进了一家旅馆。我走得很慢,离得很远,应该没有再打扰到她。我把她当成了我对人性最后的寄托,对此自私的想法,我只有深重的、毫无作用的歉意。

 

在这个躁动的夜晚,我坐在旅馆外的路边,就着橙黄色的路灯,将把这最后一部分手稿完成。城市的夜空很诡异,星星被遮住了,原本无际的黑幕也被楼房切割出边框,被灯火染上了暗红色,不再适合电影。所谓“引力红移大潮”的景象,是不是就类似于这片夜空呢?我突然觉得自己理解了大石头,又有些怀念它。遵循一种使命感而生存,是否更容易坦然呢?

直到后半夜,大部分灯光熄灭,才显出一些落寞的黑色,和山林里无数夜晚那样,让人平静。我闭上眼,再次观看起被我珍藏的、放映于1957年的那场《雾都孤儿》。

最后再试试吧,找找电影的后半段。

 

视觉丘:黑白色调

听觉丘:放映机转动

触觉丘:石头

嗅觉丘:花茶味

味觉丘:微甜

波动丘:月亮

 

我突然意识到,电影与真实的记忆如此相像,仿佛记忆中嵌套了他人的记忆一般,让我产生了对自己的疏离感。

我拥有了自我之外的立场,得以客观地审视自我。接着,我看到了完全不同的自我。我曾经隐藏起来的情绪,那些懊恼、恐惧、愉悦和哀伤,被电影毫无保留地映照出来。我惊觉自己的感性竟已如此丰富,曾经的自己又如此迟钝。

望向没有月亮的黑色夜空,那片稀疏星火点缀的无尽黑幕,我仿佛回到了短暂大学生涯的最后时光,用相似的泪眼和那名女学生对视。

她原来是布拉吉啊。我一直没有认出来,因为从来没有见她哭过。放映机的冷光映着她的脸,光线摇曳、纤尘漫游,旁边满是专注而静默的学生们。那些曾经嘲笑我,或者无视我的人们。我不再感到恶心或憎恨,只觉得悲凉。

电影一丝不苟地向前播放着,没有几个人记得住之前每一秒的画面。记不住,也就没有了负担,不会无休止地反省。而我却一度失去了遗忘的能力,又被迫在反省中遗忘了遗忘的意义。

遗忘的意义,是保护人类本应淡薄的情感。

我终于想起了后面的事。布拉吉回头以后,我仰头看向月亮,然后决定走到月亮那里去。我寻找附近的最高点,一步步离开了人群,离开了大学,爬上山坡,爬上更高的山坡……在某处失足跌落以后,我到了大石头的旁边。

我全记起来了,但这些记忆显然是被我偶然复原的,是孤独的,没有其他证据,失去了盘节的根,虚幻单薄而无法检验。我只能武断地相信此乃真实,是我曾遗失的那枚贝壳。

我想起小家伙的话。它倒是很乐观。

——记忆本就是一场幻觉啊!你只须相信那些无害的、有趣的就好。不合理的部分,世界自会残酷地帮你摘出来。而剩下的那些,就是真实。

 

你发现此后的字迹突然冷静下来,并完全舒展。

 

对不起,素未相识的姑娘,我跟着一个附在你身上的影子走到这里,甚至为此要把不知所谓的东西托付给你。等你醒来,但愿这份手稿不会太过沉重。我已经卑鄙至此,却还期待你能理解我,这一定是因为我脱离人世太久了吧。但我现在又感到无比的快乐,甚至想到你可能愤怒地把这份手稿撕碎、丢弃,我都不会失落了,因为我正享受着孤独。

我终于确信,自己从来没有追求过人性的温暖。我注定是孤独的,而且这并不可悲。也许你无法理解,但真正的孤独是快乐的。悲剧是人类才有的特性:惧怕改变、囿于过去,在愚蠢狭隘的自我认知中感到欣慰,期待着由外界不可抗力带来的被动解脱。人性不过如此。由于这份懒惰,人往往误以为自己是孤独的、悲剧性的,并不自觉地以此为荣。

月亮出来了。是亲切的下弦月。大石头也许已经到了月球。而我要找的椰子在南方,可能正随海流漂往我的岸边。为了等待椰子到来,我该尽量静止,化身一块细腻的石头。

 

手稿正文到此结束。读完以后,将最后一页翻面,你能看到如下的一首短诗,笔迹纤柔绵密,作者不详。

 

离别、邂逅

错过多少唯一蜃景?

将忘净。

终要怪——

那孤独漫步于幽暗中

单行道上的生命

 

(嗟乎!)

大凡人之相与

无不隐含愧悔

好似磐山奇石

总爱宁静着破碎

 

“唔……”

 

又仿佛深夜将寐

却被寒光惊醒

抬眼望去,靛空寂寥

只有弦月如冰

 

你本想留下什么,但读完诗,又放弃了。你长舒一口气,把本子合上。这时朋友打完了电话,突然从你手中夺回宝物或者垃圾,然后一溜烟跑掉了,应该是对材料的真实与否有了定论,只留下孤独的你站在原处。

而你不禁怀疑,让自己突然倍感孤独的,究竟是谁的离开?

(完)

编者按

若智慧不仅来自于人类的意识,也存在于某些石头的意识中;若个体不仅能以历史洪流的方式被年代冲刷,也可以泛舟其上、旗尾不沾;若时间并非一种客观的物理量,而是一种感官的结果:那么,人的一生或许将会变成一片崎岖的、摆着电影放映机的神秘海岸。《雾都孤儿1957》这篇小说正是以此展开想象,进行创作,独特的构思带给我们别具一格的体验。

——水母

上海果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已获得本篇权利人的授权(独家授权/一般授权),可通过旗下媒体发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不存在新闻”微博账号,以及“未来局科幻办”微博账号等

责编 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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