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夜间飞行

安眠药带来的不是睡眠，只是或长或短的昏迷罢了。

P.M.22:33

完成了今天的工作后回到家里，洗了个澡。

“睡吧。”

但没什么困意。

只是觉得人一到这个时间，必须躺在床上。

P.M.23:20

人之所以需要睡觉，应该是为了短暂地躲开现实的种种，用静止和沉默抗争着，也逃避着；

人之所以需要睡觉，是从降生开始就被灌输的认知——这种时间必须做这件事。一旦这种认知发生动摇，要么熬夜，要么失眠。

不知躺了多久，我发现自己竟然不会睡觉了。从前一直都没意识到这种有些愚蠢的问题，可一旦想起“我从前是怎么睡的来着”时，就没那么容易入睡了。

A.M.0:11

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一阵子，起来喝杯牛奶做套柔软体操。回到床上后按下锁屏键，手机里囚禁着白色线条状的时间：

0:11

我，又失眠了。

随手在身边的笔记本上记下这件事，我又躺回床上。越是想睡，越是不知道该怎么睡着。

A.M.1:03

黑暗里听觉变得格外敏感。仿佛这具身体是一部声音信息的传输终端，夜晚将各种声音放大，传导：

隔壁吵吵嚷嚷，啤酒一瓶瓶开启；

救护车的声音，那是附近谁家有人患了急病；

堆积的内衣裤泡在水池中，水龙头滴下几滴；

午夜列车车轮撞击铁轨时悠远的招引；

飙车党陪伴爱车驰骋在无人街道；

“大家晚上好，这里是正在直播的午夜新闻”；

客厅墙上的钟表指针咔哒咔哒，如同世界灭亡的倒计时……

天花板上斑驳的痕迹在模糊的视野中融化，变形。

黑暗此时也不那么单调，斑驳的黑融入了所有不被阳光爱着的颜色，霓虹的灯影，视网膜里绿紫交替的诡异色彩……

外面时不时有一道流光从窗帘缝隙平移过去。

县城的夜晚不存在夜生活，现在应该没什么人还醒着了，外面没有灯亮着，只有几声狗叫。

夜晚，竟然是这样静谧的东西。

A.M.1:23

半夜不睡觉，脑子里很容易胡思乱想。我想起很多的事，最近的，过去的，或者从未发生的。

白天时和同事吵架时也许应该那样回复，这样就能体面地驳倒他了；

高中因为可笑的单恋做出的很多蠢事；

初中因为一个玩具失去了一个朋友；

学生时代的友谊断送在毕业之后，从前说着做一辈子兄弟的室友也再不联系，现在的朋友只是网上认识或者单位里的熟人，他们也会消失吗？

但这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今年，我三十岁。

三十岁不是个好年纪，明明还有二十多岁时的抱负和激情，却不得不被人们期待着变成四五十岁那样的成熟与沉稳。

这样的矛盾里，我什么都没有，我……不想在失败和孤独中死去，

不想结婚，然后被套上家庭的锁链，但这样会被当成怪物；不想工作，却没攒够逍遥度过后半生的本钱；还有一大堆信用卡账单要还……

越想越累，我竟然有了困意。

A.M.2:22

明明已经睡着了一会儿，又被各种怪梦弄得纠结苦闷而醒，一次次的辗转发侧里，凉风吹透了当做睡衣的T恤。

不知何时，床边的窗子开了。

早春的夜晚不能这样任凭夜风吹一整晚，非感冒不可，感冒……又会被，而且请假也会扣工资。单位里那个漂亮的实习生还等着我请她看电影。

关上吧……

A.M.2:25

到了敞开的窗口，但我并没有关上窗子。

窗外，夜的世界竟然如此吸引我。

之前只是躺在床上发呆，听各种各样的声音，并试图用睡眠抗拒那个世界。

但这都是不对的！

窗外的世界是宝蓝色的，星辉斑斓，孤月天悬。午夜，就像一片海洋，我是鱼，我是古老海洋里的祖先。

我听见身体里的细胞这样诉说，催促，让我带着它们回家。

于是，从这小小的入口，我跳入了自己应该去的地方——

我要融入这夜色，我要回到我与人类的故乡……

独自全裸的遨游，亦或者说飞翔在夜晚的街道上，身体从未有过的轻快。

我有一种用“逃”的速度，拼命飞行，想要去某个地方，见某个人。

现在的我，是自由的，就像小时候逃课去游戏厅，就像大学在公共课时到着喜欢的女孩子去吃麻辣烫。

我在夜间飞行，下面是无数或眠或醒的苍生，以及关着他们的水泥笼子。

上班族还在加班；性服务者正在招徕顾客；通宵营业的餐馆油烟缭绕不断；学生裹着被子打手机或者打飞机；老人细微的呼吸声里是“不去”“不去”的抗拒；我讨厌的同事正在酣睡，这时膀胱里憋得难受，我冲他撒了一泡尿。

医院中，婴儿正在分娩；

病床上，死者渐渐失去了呼吸。

飞行到某个老旧的小区，我路过某个窗边看到她在那里，捧着那本岩井俊二的《情书》。

我又飞走了。

再见了，那个只是给我递过一本《情书》，此外再无交集却让我无法自拔的书店女孩。

我要逃了，逃离这个被指责与推卸责任的世界，逃到没有现代文明的地方。

这时，天边忽然一亮，渲染出一片可怖的惨白。

心里莫名地发慌，我必须快点逃走才行。

我知道，我只能在夜间飞行，只有在这里才能逃走。逃离伤心，逃离结婚，逃离工作，逃离账单，逃离苦涩到不行的现实，逃离一事无成的现状，逃离失败，逃离痛苦，逃离指责，逃离阴阳怪气，逃离所有的责任，

逃离，逃离……

飞也好死也好吐也好，这个世界还会按照某些大人的意思不停转动，除了我。

所以我越逃越远，夜的世界在身后不断被太阳侵吞，我要逃！要逃！要逃！

这时候就不能有穿着警服的外星人或者巨大的机器人把我带走吗？我期盼着。

或者是那个女孩子——

我想抱着她一起飞行，逃离；

我最后还是没能抱着她飞行，逃离。

最后，光明在身后将我吞没。

“昨日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欢迎大家收看昨日一线，我是你们的好哥们儿史蛋。今天我们要说的新闻很沉重，首先来看这个视频吧——”

导播随即切入了今天的新闻视频。

画面中男子赤身裸体从高楼坠下，可却像没事人似的全裸着在街道上狂奔，一边奔跑一边哭泣，嘴里不停嚷着稀奇古怪的话语：“物质的骗局”，“匆匆的蚂蚁”“没有文化的人不伤心”……

“虽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可这人放着不管肯定会有危险。后来几位早起遛弯的好心人跟他回了家，看到他倒在床边，一动不动。”

又是一段视频，运镜却有些诡异和飘忽。

从门口到客厅的钟表，再到卧室墙上的二次元挂画，书架，电脑，地上满是垃圾，卫生间里还有堆积着的脏衣服。

他的床头摆放着各种药品，一个本子里写下了对工作，爱情以及人生的绝望，他想在夜晚飞出去，逃离这个世界。然后还有一张便条，写着“第1919次失眠”。

A.M.6:40

天边泛着白，第二天的光顺着大开的窗子照卧室。

这一夜，世界既眠又未眠。

地上摆着旁边放着六块钱买的罐装咖啡，卖不出去的小说原稿，石崎ひゅーぃ的专辑，一只空了的安眠药瓶子，一份什么都没写的白色粉末。

他死了，身边还有一条没来得及穿的新裤子。

这是一个失眠的死人。

顺带一提，这座城市在那个夜晚诞生了一个婴儿。

注：本故事内容，标题以及部分语句均来自歌曲《夜间飞行》（石崎ひゅーぃ演唱）以及《没有文化的人不伤心》（新裤子乐队演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