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关于一个笑不出来的江湖，武侠，以及林平之
先讲讲林平之吧。 再小一点的时候，没读过《笑傲》全书，便听说林平之是个忘恩负义的疯子，渣男，“猪狗不如的畜生”（这句倒是令狐冲的评价了）。加之同学对他评价也不高，便没什么在意，连他名字也没记住。翻看《笑傲》时，第一本书，开头几章便是武侠小说常见的灭门情节，写的都是林平之。我便自然而然地以为林平之便是主角，全然忘记了金庸武侠从来不一开头便讲主角，只是心里纳闷：我所读的金武侠，怎么从来不见男主是个富贵公子出身？ 慢慢地把那几章看完，对林平之心思种种描写已然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不愿牵连镖局中无辜之人，愤然当街喊话仇敌，愿自己一人领死；不惧死亡，踏出血线背镖头尸体而回；忍辱负重，甘愿穿上死人衣裳，忍受辱骂与讥笑北上衡山城营救爹妈；坚守原则，不因无人在旁就盗人瓜果，不因农妇辱骂羞辱就出言；肝胆侠心不逊，仗武伤人；肝胆侠心，在余沧海与令狐冲不利之时，不顾自身安危出言相救；…… 我不禁对这个貌似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敬佩起来。不过十七岁上下，平生顺顺溜溜，忽逢此大变，竟然不哭不闹，不自暴自弃也不妄自尊大，马上就想起最重要的事是营救父母，隐忍、沉稳得不像个孩子，偏偏他又少年意气，一身傲骨，犟死了也是不给木高峰磕头，明知自不量力也要出言相救令狐冲，可见一片侠心。但我心下也知，他父母多半已经没救，他父母死后他在这江湖上必定是更不好过，纵使一代宗师岳不群（呸！）收留却也只是短暂的安宁。 只是我未曾想他竟然端的主角的设定，没有做主角的福分，情节弯弯绕绕总还是到了真主角令狐冲身上，林平之便再是以情敌的形象出现了。更未曾想，他好过的一段日子比我想象的还要短暂。 令狐冲也是命来多事，却倒配不上称一句命运多舛。他苦于失恋，愤于受到误会，伤于各种大小是非。便看他在金刀王元霸家时却是如何？只要心里苦闷，便想着反正要死，自暴自弃，对所有人都没有好声气。王家父子固然俗不可耐，但若教你令狐冲不那么自卑，静下心来好好想想林平之境遇武功哪里却比得上你这个大师兄，便也不会有这许多气。殊不知林平之自己也算不得王家本家人，本身是外戚，又带了这许多外戚来，带来你令狐冲一个客人却丝毫不将本家放在眼里，你却教他如何是好？ 此后便是与盈盈如何情深义重，各种奇遇武功，再就是看着平灵二人如何心意相通如何心痛到万念俱灰生不如死。 这一折，虽说重在表现令狐冲的痴情，但教我看了不免吐槽两句。第一吧，你令狐冲说到底如何喜欢小师妹，到底还是没同她爽爽快快地表明过心迹。也是奇了，笑傲江湖的令狐冲，对待儿女感情却如此婆婆妈妈。你既不和她说明了心，她一恼你，移情别恋的时候便毫无心里压力，你只能干吃哑巴亏。第二，都说恋爱致盲，在令狐冲看来，平灵“相恋”，倒像是林平之把自己小师妹抢走了，因而对林平之心存怨怼之情，原也怪不得。但人家爹妈死在你跟前，满门皆给人屠了个干净，你也答应他爹妈会多加照拂他，和他“亲兄弟一般”（原文原话），便是这样在他外公家里闹腾给他难堪，在他下马来扶自己时让他滚，在他好声好气劝他回房间的时候瞎发酒疯？所谓的侠之大者，不说为国为民，起码心存正气。当年你信誓旦旦地发着誓，心下想着总要让奸邪害人的青城派付出代价，助林师弟报仇，但毕竟青城派后也没找过自己麻烦，又是名门正派，自己和苦主又交情不深，对方又“抢”了自己心上人，竟是混不在意了。 说这一番话没有贬低令狐冲之意，这个大师哥在我心中仍然可爱得紧，但也糊涂得紧，教人恨铁不成钢。 毕竟他这条路不比林平之的好走，但是他有发现思过崖剑法的好运，有风太师叔亲自指导的福分，有盈盈倾心于他，替他出谋划策，打点前后的桃缘；他遭到很多次背叛，但他也有着一群与他相互信任的人；他遭人伤过数次，也数次有人来救他；再怎么伤心断肠都有人安慰，再怎么失魂落魄都有人守护。 可是林平之呢？他没有伤心难过，更没有失魂落魄。他连表露真实心情的机会也没有。自从上了华山，门下师兄师姐多少瞧他不起，自己武功低微，勤加苦练，却因为各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和林平之的家仇大恨比起来，岳灵珊喜欢谁，陆大有为谁不平，令狐冲如何失落确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了）遭人排挤。这便也罢了，起码他的内心存着希望，似乎早有一天自己会在华山派武艺小成，手刃杀害父母亲近的仇敌。 之后便是一连串的剑谱风波，猜疑，无奈交织涌上心头，和所有的希望和幻想缠夹在一块，最终给岳不群那背后捅进身躯的一剑，在那声英白罗喊出的“师父”中，给生生击得粉碎。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江湖上原来是没有正义的，这名门正派的肝胆侠义，全是放了狗屁。怪不得岳不群不惜得罪历代交好的青城派也要收他为弟子，怪不得这严父见了女儿同令狐冲一起便不悦，却不阻止他林平之岳灵珊二人相会。 那日福州郊外的小酒店，那个扮丑的姑娘不就是岳灵珊？他父亲又安的什么心，甘愿把宝贝掌上明珠送到福州乡下来吃灰？ 他家不过是揣着个辟邪剑谱，便好像十恶不赦，竟然人人都想着害他，都利用他来为自己门派家族谋求利益。他全家被屠，青城派所做的残酷事情天下皆知，竟然没有一派、甚至没有一人愿意为之出头。这便是侠义的名门正派之风？ 世人皆知林平之与岳灵珊情深似海甜蜜无间，却不知那时林平之需整日假装和岳灵珊情深义重，一边恨岳不群，一边却必须和他的女儿要好，否则给岳不群发现自己行迹败露，必然难逃一死。世人皆知林平之假意和岳灵珊成婚对她百般冷漠全不顾昔日情分甚至修炼邪功教人耻笑，岂知若不是走投无路，谁又愿意装作和仇人的女儿相爱，整日冒险偷听岳不群夫妇讲话，从悬崖上冒死抢回剑谱，练这种残害自己躯体的功法？ 我从没觉得林平之不是坏人。他修习邪法，为报仇做了这许多欺人害己、杀伤性命的事情，早已无可再洗。但你若说他负人心、轻人命，忘恩负义猪狗不如，我却大大不赞同。我心中始终没忘记他曾经的样子——年少意气，开朗自在；明明大家少爷却颇有几分老成，不骄纵却自有几分傲气；一张脸皮极薄，毫无城府，藏不住任何喜怒哀乐。我也忘不了他后来的样子——阴冷刻薄、喜怒无常，狠戾决绝、行事疯狂。 人究竟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好像谁也不知道，他父母惨死独自复仇的这些年，没有一个人了解他，没有一个人与他知心，就连爱极了他的岳灵珊，也从来不想他这些年的遭遇和感受，不想他在遭她父亲那一剑时的心灰意冷，只是一味得说“我父亲与你恩重如山，若不是我父亲当年收留你……” 若说他的一切苦难是咎由自取，更是胡说八道。这条复仇之路一走上去便再也回不来，说是他自己的选择，那么难道他便有别的路可选？在这种人心不足蛇吞象的狗屁黑暗江湖里，他若无城府，无算计，不把心一横走上这条歪路，谁又愿意来助他报仇？？谁又愿意？？！这些个侠肝义胆的大侠，高门正派的宗师，到头来又有哪一个愿意为他出头？ 到头来他靠自己，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地忍耐，狠了心地拼命，学得自己家传的功法，杀得自己父母全家的仇人，又有谁哪怕帮过他一次？ 林平之我最敬佩的就是他的一股子劲。无论如何痛苦，如何绝望，如何心灰意冷，他还是拼了命地去冲破阻碍，一路带血地在复仇之路上走下去。或许做人应该有一份退让，一份从容，但如此“不知死活”的向前，本身就需要莫大的勇气。 用一段话来为林平之这个人做做总结（引用自lof，侵删） 在林平之的江湖里，武功和门派利益为第一，正义全是党同伐异的幌子，弱者的兔屈无人在意，即使是全书极力烘托的令狐冲，也没有超过五分钟想想福威镖局灭门案，更没有拔刀相助见义勇为的念头。而所谓帮了林平之的华山派岳灵珊等，最低程度也是帮凶，甚至是血案起因之一。整个江湖里，既得利益者们虽然相互争夺，却组成了一张严密的大网，使受害者无路可逃。林平之被网在其中，只能越来越走向末路，他能选择的，不过是暂时苟且偷生，或者起而反抗。 作者给令狐冲织了一场美梦，后台撑腰有绝顶高手风清扬，绝世秘籍独孤九剑，绝世美女兼金主任盈盈，还有诸多的武林造势(恒山派、日月神教的交情等)，在这种情况下，令狐冲幸运地走出了被冤枉的阴影和情爱失意。但是，现实生活的版本是，如果我们真的和上层人物发生了碰撞，那么，我们不可能得到绝世秘籍，绝世高人、美女兼金主相助，我们只能被财大气粗、势力雄厚的上层人物碾压得骨肉不存。我们不是生活在励志小说里，而是生活在艰难现实中，现实是我们碰壁无门，有冤无处诉，有苦自己吞，我们想做令狐冲，但我们知道没有令狐冲，我们只能是林平之。在中国乃至全世界的所有时代所有国度里，林平之遍地都是，而令狐冲?在哪里? 所以，不必谴责林平之选择复仇，选择仇恨，这证明他虽然身体被阉割，但精神还没有被阉割，还敢于血溅当场，五步杀一人，还流着反抗黑暗和压迫的热血。我所害怕的，正是那些喋喋不休要求我们放弃一切仇恨回归虚假的和平，麻木不仁等待被社会阉割掉所有反抗勇气的精英，那些把持了一切权力渠道和既得利益、理论优势兼舆论权力的人物，那些不再懂得人类单纯的爱恨感情、起码要求的所谓“人”。 比起来，林平之还知道，父母被冤杀了，要复仇，全家无辜者死了无数，要复仇，敌人太强大，还是要复仇，敌人再狡诈，也要复仇。我弱小，我无能，我被包围着，我不被任何人同情帮助，没关系，我依然能反抗，依然不会被迷惑，绝不会被虚假的儒家理想--宽恕、道家理想--“笑傲”、现代理想--“和平”、言情理想 --“爱情”颠覆心中的正义，绝不当束手待宰的羔羊。 当受压迫者起而反抗，这本身就是最大的正义，在这种正义下，玉石俱焚是难免的，没有人有空细细做法官，分辨谁罪责轻重，只能从尘土中杀伐激烈，血腥浓烈，再建立起一个新的正义来。 我知道对于一个人的印象是很难改变的。看林平之恶心的人自会觉得林平之恶心，那么我自然也会觉得他好。有人可能会惊讶我写这样的心里话，或者连看都没看到这里就心下大为不屑地离去，这也正常。但我不会因为喜欢这些而感到羞愧。 林平之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的眼瞎了，但我的眼还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着，心里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又何必随大流人云亦云，说些不实之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