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幻与青春】《梦诗岛》(三)
星

醒来的第一眼:是苍穹!
是银河沉没,群星陨落!
是投入层云化作遍地不绝的野火!
是浓雾里,明灭的巨灯排成长队飞驰急掠!
我孤注一掷地呼喊求援,撕裂声带……

一只大手提起我的衣领,将我拽入新生,纵然残留的淤青半日方消,语言依然无法表达我的无尽感激。
瘫坐于狭窄的坑洞,小腿后知后觉开始抽搐,我灌下一整瓶水,听肚腹同引擎一道轰鸣。
囫囵吐出个人信息后,透支的身体彻底停摆,黑暗来临,倦意没过眼睫。
再度醒来是数十小时后,我同其他流亡的难民一起,被投放进邻近大城的防空洞。
有好心人派发饮食,至此我才彻底安下心来。
不远处传来耳熟的询问,可我来不及抬头,只顾着狼吞虎咽。
骚动越来越近,我下意识收紧双腿,让出通 路,可脚步恰在身前停住。
顶着鼻梁上的残渣,我行动迟缓地抬头,这才看清来者——父亲!
委屈和后怕齐齐翻涌,我如千里寻家的弃犬般一跃而上,横流的涕泗都抹擦上他的衬衫。短暂恢复的声带又一次炸响,方圆十里尽是我嘶哑的哭声。
许是我的哭嚎稀释了他劫后余生的喜悦,父亲猛然抬手,以为他将当头予我一记热情的耳刮,以偿他无尽的后怕与沉痛……
此前他百般辗转进入这座岛上小学的防空洞,却遍寻不到爱侣遗腹的独子,从旁人口中得知孽子胆大包天,独闯火山,着实恨不能将他打回娘胎……
我紧眯着双眼,默默承受这自愿的教罚,他却迟迟未落手,仿佛偌大避风港里睽睽的众目正盯望着他的抬手及下一个动作。
而他只是轻微将长年与鱼群搏斗的硕大手掌困在我的发顶,摩挲起来,似高僧大德的灌顶受戒,并曲起手指为我揩去脸上食物的残余。

父亲开始怀柔。
铁骨铮铮的他说不出半句软话,可血脉的相通让他知悉我的惶恐与无措,看清我粗陋的世界观正分崩离析——这山为何走,这川因何涌,这天地凭何骤然翻覆?
真真是星轨改换,命盘崩乱,世道危如累卵⑨。
他说,都是月亮惹的祸!
地球与月球的重力梯度⑩决定了月球永远以同一面朝向地球,被地球潮汐锁定后,月球的自转与公转周期就此重合。
而月球并非仅单方面受俘,它自身的引力也在时刻拖拽着地球,带来昼夜之交的两次潮汐。
鸡毛蒜皮的拉扯引发了无法挽回的质变,在行星层面,没有绝对的刚体!
这是一场厚积薄发的病变,以对抗月久年深的痛痒。
在潮汐力积年累月的影响下,朝向月的地壳被拉长隆起,形成游走的固体潮,那便是我们所见的,在地表旅行的山!
无论山行至何地,峰尖永远向月。而地幔下的液态熔岩,与海洋相类,受潮汐之力的影响更甚十倍,故而猖獗。

不幸中的万幸是,我们深居岛的内陆,海啸鞭长莫及!
专家声称,地球已被拖上“砧板”,将为月球反向潮汐锁定。
需知地球诞生之初,自转一轮仅六小时,月球顽固的逆向牵引如一脚漫长的刹车,及至与月球彻底同步那一刻,亿万年的角力宣告终结,昼夜将稳定在七百二十小时,一年划分为十二个自然日……

我错开父亲的视线,假作观察蚂蚁搬家,思维却亦步亦趋,推敲起全新的法则。
纵然我时常公然挑衅他,单方面敌视他,处心积虑反抗他……但不可否认,他明通博达且怒降折服之威,他不修边幅但反射哲思之光,他蜷曲成绺的须眉是坚韧生机的表征,他单手便能拎起我后脖颈,轻松如拿捏一只猫崽。
父亲话题一转,重又数落起我的罪愆,还是不过颠来倒去的几箩筐轴辘话,竟也能兜出螺旋上升的圈……
言谈之间,他的怒火愈加暴涨,险些强压不下。
我早已习惯这般长篇大论的训斥,自成一套左耳进右耳出的熟练功夫。
可或许是方从生死边缘滑过一遭,我竟破天荒细听下这一字一句,还生出些许不寻常的感触。

自我坠地那刻起,父亲便开始了围绕我旋转的生活,我每一声爆裂的嚎哭都穿透他的颅骨,挑动他焦灼的神经。
我宛如贪婪寄生的跗骨之疽,彻夜不息地索要关注,争分夺秒地掠夺生机,不知餍足地吞食血肉。
这个在社会低层摇摇欲坠的年轻智人,一面疲于生计,四处碰壁,一面小心翼翼,饲我以粥米。
他忧心病疾,遮风挡雨,
他担心我不知上进,替我劈砍棘荆。
他放弃了广阔天地,硬生生将自己活成了我的一颗卫星。
他永远将软肋朝向我,恒久地凝视我——而我早已将他潮汐锁定。

我从睁眼开始,便为他所制。
他层层框架,累累规则,他是当头棒喝的铁律,他是不可触犯的圣谕。
诚然,他也是我混沌旅程的唯一警钟,是我彷徨踌躇的明亮灯塔,是我精疲力竭时放任下坠的坚韧锚点……
可不知为何,一旦陷入平庸的日常,我只是一头疯狂撞栏的初生牛犊,终日幻想着虎兕出柙,称霸一方。
此消彼长的血缘潮汐将我们捆绑。
局限于狭隘的视角,我们深陷对彼此的偏见,对改变熟视无睹,对成长盲目。

恰如不断增长的地月距离,我们亦在不可消解的对抗中渐行渐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