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的边境线:《春分》的第二、三层荒诞
这一带仍然是开斯特公爵的领地,你们还没越过那条模糊的边界。
——菲舍尔 《照我以火》
为什么村子里的人可以理所当然地说着自相矛盾的话?本来我打算用一整篇专栏解释这个问题,但其实嘛,没那么复杂,就是强弱悬殊,强者说什么道理都无所谓的,这个道理有没有道理也无所谓。口中的道理没有道理并不会使得方小石变得更强,或者让村民们变得更弱。
然后我们来讲真正关键的内容——也就是第二层荒诞。
首先,谢谢大家参与,我们凭借着专栏和回复,再一次完成了《春分》,当然,仍然是在荒诞的意义上。
敬艺术一杯。
为什么说是荒诞呢?又或者说,什么是荒诞呢?
如果,你看过《等待戈多》这部经典荒诞剧,也许你会更能明白。我诚心建议你去感受一下,不需要看完,感受一下即可,然后再继续读后面的部分。
等
待
戈
多
看了吗?嘛,无论如何,我都要先解释一下。回到《春分》的故事里。
上篇我们大概点到,村民们说的话都无法在故事里找到具体的证据去证实:他们要面临饥荒吗?全剧中只有嵯峨喊过饿,看门的老人和玩相机的小孩怡然自乐。他们还有多少余粮呢?没有任何描写。
他们有曾善待方小石父子吗?不好说。一方面,他们确实尝试把庙搬到“三亩三”,但方小石炸完庙、离开后,那块地一直还是被方叔种着。至于其他方面,就没有信息了。
小石是激烈反应,是因为持续被欺负,而爆发的反抗呢?还是因为他不同方面的不成熟?好像也说不清楚。比如说,为什么方小石这么执拗,处于绝对弱势的他,却没被打死呢?泰拉荒野可没有人民警察呀。是因为村里人其实没有欺负他,还是说,炸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剧烈反抗?
这么说来,话语无法得到现实印证或反驳的,不只是周姓村民,方小石也是如此,方叔也是如此。读者想要怎么理解,就能任意补上自己想要的假设来支持自己的立场。
你一个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里的人,又凭什么来评价我们的生活?又凭什么空谈“改变”?
你口口声声说的“关怀”,说到底都是居高临下的同情罢了。
我们作为读者,真正了解过谋善村吗?
他们是如何打水种地的?源石驱动的犁很贵吗?是每条村子都有还是只有这里有?他们在春分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周家人存粮究竟是多还是少?大炎的赔偿款是怎么送来的?官员需要如何确认死者身份和死因?一斤粮食多少钱?一百万究竟是多少?
面对被创作者主动模糊掉的信息,我们其实缺少很多信息。更何况,我甚至没经历过饥荒、没种过地、没被霸凌过。也就是说,我连相似的经历都缺乏。
那么,你们不觉得很荒诞吗?我是怎么在上一篇侃侃而谈的?我又凭什么来评价他们的生活?
荒诞剧
回到所谓荒诞剧。荒诞剧的台词是无法抠细节的,或者说,是没有意义的,就像《等待戈多》,戈多是谁呢?他还有多久才到呢?为什么戏里的人要做那样的事,说那样的话呢?
作为戏外的人,观众是无法用逻辑去把那一切言行串起来的,而应当在更宏观的视角去理解作品的表达,唯有戏中的人才会觉得自己的话理所当然、是真实的。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当我们作为读者,把《春分》的故事当作真实发生的事情,并假设剧情里已经提供了充分的信息让我们去理解这件事,这个时候,我们也成为了把离谱视作理所当然的戏中人呢?
这么看来,就能解释为什么社区能就《春分》这个故事,吵起来呢。因为,我们看到的,就是我们各自放进去的故事。我们就是每个人自己看到的那一版《春分》的导演,唯有导演有资格按照自己对剧本的理解去演绎故事。
导演
就像《等待戈多》,戈多是谁呢?
《春分》里,这个导演又是谁呢?
导演,这个角色说起来也非常荒诞。他只有十几岁,却又不浅的导演经验;明明体弱多病,却在这几个月内,从戈壁到冰河,走遍大江南北;他如此青年才俊,家境优渥,深得父母关爱,那为什么铎铃、村民、桑葚都没有听说过他、以及他的寻人启事。
这么没有名字、没有立绘的人,他的台词前,甚至没有“???”来提示说话人。也就是说,他的台词、他录的纪录片旁白和游戏的旁白是混在一起的。
他是如此的虚无缥缈,却是这个故事的起点。没有导演的死,整个故事直接不成立,村民也不会逼着方小石放弃他的名字。
荒诞的还有很多,比如说,在人命不值钱的泰拉,怎么会有官府愿意为一个偏远山村的人的死赔偿一百多万?如果你说这是来自次元壁外的影响,大炎必须伟光正,那么,故事的真实感不是就已经被戳破了吗?那为什么还会认为这是个真实的故事。
又比如说,谋善村并不像谢拉格,没有神明保护,却没有天灾,又没有人来觊觎。如果官府很善良,他们可以全村搬进移动城市农业地块,以交换这个安全的山间。如果官府不讲理,那他们骗保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不成立。
戏中人
既然这个故事的细节几乎没有意义,那我们基于故事细节的评价又有什么意义呢?更何况,更多的细节,其实是我们自己补充进去的,正如前文所说,我们是自己看到的那个版本的导演。互相用不同的作品的细节来争吵,这难道不荒诞吗?
这样的争吵,已经早已被故事包含在内,铎铃直白地指出了这一点:
你一个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里的人,又凭什么来评价我们的生活?又凭什么空谈“改变”?你口口声声说的“关怀”,说到底都是居高临下的同情罢了。
在讨论开始的一瞬间,我们已经在故事里面了,成为了荒诞的一部分。
常常在想,我们的眼界是否已经不知不觉地被局限在眼前所见的环境,还有电视上描绘的那片大地当中?
导演的虚无缥缈可以有一个落到实处的解释,那就是,导演就是我们。几个月之内游遍大江南北,就是指我们在几个月内经历数个活动,看遍泰拉各地风土人情。虽然十几(二十几)岁,但是我们在一次次尝试诠释细节不完全的《明日方舟》故事时,我们已经成为了自己的导演。
至于没有名字、没有理会,那就更好解释了,那是留给我们的位置。
铎铃通过对导演说话,来向我们说话;导演通过无法区分的台词和旁白,和我们说话。所以,他们在说什么呢?

逃离
那么,正如我们可以用自律、约束自己来反抗第一层荒诞,我们又该如何从第二层荒诞中逃离?
铎铃的直斥回答了这一点,去做实事。
导演也在反思这一点。

《明日方舟》上的理论真的不足以认识生活的全部,我们对苦难的理解依旧浅薄。尽自己的努力,继续向前走吧,这也许就是逃离“谋善村”的荒诞的最好方法。
就像是方小石那样。
方小石在悬崖上掉下来之后,他已经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憧憬江湖和所谓大侠了,生活以最惨烈的方式向他展示了何为现实。仇白最终也愿意教他武功、和他暂时一同游历,但方小石却不像一开始那样激动了,他开始了他人生的真正的跋涉——走进现实。
那么,我们也许可以这么理解导演最后和方小石的道别:
你将你的名字寄放在我这里,我将被埋进写有你的名字的墓里;
虚构的我将死去,而你将走上现实。
“再见!”
“嗯,再见。”
A Death in 春分
所以说,标题中的死亡指的究竟是谁?
我觉得是“方小石”,既是那个被冠以“方小石”之名的导演,也是那个曾经憧憬着江湖大侠梦的男孩,同时,也是所有看到这一层的、想要突破第二层荒诞的读者。
而所有想要逃离第二层荒诞的读者,都会成为导演,然后进入第三层荒诞——我们对故事的逃离使得我们仍在故事当中,我们在逃离荒诞的时候,自然地把自己放进了故事里最荒诞的角色身上。
但第三层荒诞是温柔的。
只要我们走在做实事的道路上,脚踏实地地活在“真实”的“现实”——既不是虚构的泰拉,也不是虚拟的网络——那个荒诞中的我们,必然会在某个莫名其妙的事件,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死去,就像是那个被泥石流掩埋的导演。
在那之前,我们也会与导演道别,之后我们便正式走进现实,像方小石一样,在那场道别之后,迎来第一场痛苦、沉重、但真实的跋涉。

正如同凯尔希在第八章所说:
太多超出我们预想的力量在这大地上相互博弈,他们天灾般的暴力行径,既会带来无法预知的问题,也会带来出乎预料的死亡。
即使知道一切,也未必能改变一切,这是众多悲剧的根源,也是许多旅程的开始。
万物起源第八章?
最近我常说,第八章是万物起源,但有没有一种可能,第八章不是开始,而是是《明日方舟》的完成。
早在第八章,阿米娅在指挥塔上已经领会到赤霄剑法的真谛——
云裂,是直面。
直面什么?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明日方舟》已经在提醒我该直面生活了。
当我沉浸进泰拉,享受其中的光怪陆离,某种意义上,也是从现实中逃离。而我在第八章没有领会。
随后,《明日方舟》又跟我这种没有领会的读者讲了几个故事:
《长夜临光》中,属于卡西米尔的耀骑士,留在了城里做实事,尝试带来结构性的改变,而不属于卡西米尔的拓拉则走上了自己的天途。我不属于泰拉,我本应当走上自己的天途,但我仍未领会。
没懂?再讲。我们来到了《吾导先路》。安多恩的执念在潮石镇,菲娅梅塔的执念,在他们那个小队。而我的执念,不当在泰拉,该进行自己的跋涉。但我仍未领会。
还没懂?不知道该如何跋涉?再讲,去叙拉古讲。于是有了《叙拉古人》。正如《叙拉古人》所展示的,一切逃离叙拉古的,最终都会被叙拉古追上。随着时间流逝,我逐渐意识到,现实已经追上我了。隐约有些领悟,我以为我懂了。
但正如同贝纳尔多对伺夜说的:
贝纳尔多 莱昂,你还是不明白。
莱昂图索 我不明白什么?
贝纳尔多 你下意识地把自己和拉维妮娅还有卡拉奇放在一起。
贝纳尔多 但永远不要忘记,你和他们不一样。
莱昂图索 我知道。
贝纳尔多 如果你真的知道,你就不会站在这里。
我是戏外的人,他们是戏内的人,我们不一样。如果我明白了,我就不会站在这里。似乎,我那时还没明白。
到了春分,《明日方舟》又讲了一遍。
我好像懂了。
渡河需要筏子,而过河之后,就不需要一直把筏子背在身上了。
如果你也已经懂了《明日方舟》,那也就不需要为它而争吵得面红耳赤了。走在生活的路上,把泰拉当作路边的一片美景,是不是回来、享受其中的美,就好了。
而如果你没懂,那我就只能——按照《荒原狼》的说法——“建议您再抽一支我的好烟”;用《明日方舟》的语境,则是建议您再读我两个故事吧。
来日方长——
——江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