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琐忆 致爱丽丝
我知道我们家不是十恶不赦,但也称不上纯粹意义上的好人。我们缺钱,不止一次赶走小狗狗。颂仪姐姐来我们家之前,阿狸新生下的三只宝宝已被抱走卖送,各奔东西。我求过大人们留下其中一只。三只狗狗中一只小狗花白毛色,即便在多年后,我依然有印象。后背大片如晓晓、如阿狸颈项的纯白,他的纯白绵延全身,唯有几小块黑斑点缀脑后。好不容易爬上台阶的他像条粗肥的小白虫,朝温暖的狗窝蠕动,形态惹人喜欢。
“绝无可能。”“一家养两小一大的三条狗?你开什么玩笑。”大人们还是卖掉了足月大的花白小狗,就像后来无任何心疼、无任何留恋地卖掉比三只宝宝年长、我们家的一员晓晓。
以后这样的事情更多,我再没阻止。用现在流行的话说,我摆烂躺平了。反正结果都一样。
往后的岁月,我从不觉得这种心态有什么错。我永远无法理解,孙同学看了课文便无限忧虑太阳燃烧尽后的黑暗末日。我说,都五十亿年后的事了,又活不到那时,真杞人忧天;再说就算今天是末日,死就死了呗。孙同学反倒说不下去了。
直到现在,我也是一样的想法。芸芸众生,我微至尘埃,无足轻重。
童年的想法通过如今查找教科书课文再次涌现,随时更新。我快记不起养过的狗狗了。查课文也许可以使我联想同时期发生的事,吹嘘说过的话,家中养的哪条狗狗。
比如,在《赠汪伦》、《难忘的泼水节》、《北京亮起来了》、《盘古开天地》等课上听到的同学的废话,我有点印象,但记不清究竟是二年级同桌不二说的,还是其他同学所说。那些年,小孩子瞎改李白的诗一点不稀奇,《望庐山瀑布》就是典型。不二可能只嘲笑过汪李重逢的情意,或是对着课文插图寻找聊天的灵感。可以说想象丰富吧,不二疑惑盘古的排泄物变成了什么,把我们组员三人问呆了,他接着不顾老师正讲课,肆意发挥起来……
能回忆到三年级上学期这儿,是因为这学期的某天课后,不二夸张地说他家养的小狗只有手掌大小,他说着展示自己捏紧了橡皮的拳头,说辞很快变成他家狗还没一块橡皮大。聊狗的话题是我带起的,我又炫耀了家里两条狗狗。那时晓晓还在。晓晓只养到一周岁左右。所以更加确定晓晓在我家的时间是04年初至05年上半年。
再比如,当我因《和时间赛跑》忽然惋惜时光流逝,读《太阳》看淡人生,鄙视孙同学的忧虑时,明显晓晓已不在家中了。
阿狸你知道吗?查着语文课文题目,虽然内容早忘了,看似不相关的点点滴滴反而逐渐浮现脑海。
《雪孩子》全文没有学龄前看的同名动画片带来的感动,继而想到最早看的黑白动画片《咕咚来了》,记不清是不是黑白电视机的缘故,小兔子形象依旧很可爱。一年级暑假,我忽悠妈妈说课文《王二小》可以当歌唱出来,老师说的,结果识字不全的妈妈被我误导唱了几句;其实想想便知,文章和歌词是两码事,我课上听了一半走神了。寒假里教过歆儿读一年级课文《月亮的心愿》,转眼她也上一年级学到那课了,而我边翻看四年级教科书的插图边发呆……
意识到时间飞逝,小时候的我仅仅难过几分钟,转头期待寒暑假快快来临。
二年级以后的暑假,我再没见到颂仪姐姐的身影,她或许会以为晓晓仍在我家。
颂仪姐姐跟着我看了一整个暑假的电视。我握着遥控器在三个频道反复切播,因为三部动画片卡在同一时段,我不想错过任一个。等三个全赶上广告,我想到了什么就问颂仪,电视片名有没有字数限定,四个字的题目好多,比如我们正在看的《守护精灵》。她说《男才女貌》也是四字,接着举了若干电视剧名为例,后面我一个也没记住。我猜多半包括妈妈爱看的女主角被虐死虐活的言情剧、伦理剧,非常无聊。我们后来扯到五字、六字、三字、二字题。无一不是我说一个动画片名,颂仪对应地快速报出那年热播的剧名。最后,我又往上数,提七个字的。
“蓝猫淘气三千问,”我一字一顿地说,“共七字。不知道有没有更长的呢?”
颂仪想了想,承认:“七字的题目不好找。我实在想不到。”
我们一起观看了多集蓝猫系列的《太空历险记》,颂仪姐姐不喜欢咖喱的角色,很烦她犯错连连,拖累团队。我倒是不在意,只关心剧情精不精彩,搞不搞笑。不过我至今记得,同伴对她那任性毛病的一句简洁概括:“咖喱不这样就不叫咖喱了。”再不久前,我看这部动画片学到累赘一词。虚荣心又让我产生了炫耀的想法。
这次我对颂仪姐姐说我已知的,好听的片尾曲是咖喱的配音唱的。她有点惊讶,怪不得听起来都像小孩声音,她猜配音演员应该是个小孩子。我立马否定说,先前每集结尾附带的几分钟采访节目里,咖喱的配音演员露过面。是个留着齐刘海、梳单马尾的年轻姑娘。
看着颂仪露出恍然大悟后认同我的表情,我忽然想到记忆里我最早的炫耀行为。
记得低年级那段时间的电视上,能看动画片的几个频道经常播放蓝猫系列的动画剧集。印象里这部动画的集数前所未有的长。我最初是在幼儿园大班的课间放映时段见到。不知为何,我抬头的一瞬间,屏幕上的粉色小老鼠形象便深刻映在了脑中。晚上看电视时,看着妈妈调到军事频道,继之出现眼熟的小老鼠形象,同坐电视机前的我连忙喊停。应该就是从那刻起,每天晚间掐准八点整看动画的习惯延续下来,直至我整个小学阶段的结束。
在初识动画人物的那阵子,不论怎么和人聊,口中总牵强附会地扯上卡通人名是我的惯例。这似乎可使我看起来早早地融入了同龄人的圈子。大人们聊到古装剧里的白飞飞,我说着动画片上的狐狸菲菲。借此不忘苛评,鄙视一番男角色披头散发的邋遢形象,再埋汰女角色恋爱大于天的怪相。有次,妈妈在厨房忙烧菜。我指着自己水彩画本某页的简陋画作跑去给她看,对她提起外星人这个刚了解的名词。
“昨天课上,老师教我们画了外星人。”我骄傲地说,“要说外星人,我们班同学都知道的,蓝猫动画有出现。”
“外星?哦,原来是这样子啊。”妈妈看了眼我的水彩画,略带吃惊地说。她那时每晚追看一部古装剧,剧中的男配名字正好音同“外星”二字。钻入被子里的我跟着妈妈看过几集,记得“外星”貌似是个终极反派。
我笑了笑,得意地再次强调:“不是说电视剧。妈妈,我讲的是动画片。”
日思夜梦,有时候看动画片意外带来了噩梦。我渴望有一个耐心且保密的听众,趁暑假颂仪姐姐还在,就急切地向她倾诉。
“我梦见副栉龙被体型更小的食肉龙吃了,现场太惨……噩梦啊……”我回忆着梦境,可能是暴龙的一种,但不确定。
“看动画片?做的噩梦?”颂仪似信非信,“我还在想,你看的每部片都很轻松搞笑嘛。”
我紧接着补充:“有时候不是噩梦。但是,说美梦也不对。”我纠正道,“像有个梦的背景在超市,我看到超大号的货架上有摆恐龙蛋卖的呢。我本打算领养一个……”
颂仪的回复与她离别的身影早已被我遗忘在那年夏天。回去的那天,她收拾背包拎下楼,阿狸和晓晓亲切地欢蹦其左右。妈妈送颂仪姐姐出门,铁门重重关上。我们以后还会相见吧,狗狗们会不会这样天真地想?我即刻否定。阿狸与宝宝们的无奈分别早就伤透了她的心。即便晓晓想过重逢,对不久后与我们离散至永不相见的他而言,更是一种残忍。
三年级开学多了几门新课,英语课就其中之一,课本是有些厚度的大本教材。英语老师是年轻的赵老师,她一头及肩波浪卷,经常穿颜色鲜艳的衣裙。前几课她好像教过家人长辈的称呼,作业本里有一题是在家庭成员的英语称呼旁画对应的配图。我大显身手了一番。我翻到教科书配有成年男女形象的插图,不动脑子地照着画了遍。称不上一比一完全复制,倒也有七分相像。扭头看到我那几张图画的孙同学顿时发出惊叹:“哇!你们来看,小忆的爸爸好帅,妈妈真漂亮……啊,你还有哥哥姐姐?都是帅哥美女呀……”孙同学引来了来自前后桌的更多夸赞。我飘飘然地虽然很受用,但看画的人一多,我听多了赞美,难免不好意思起来。一定是没什么可夸的了才夸画得好看。毕竟这时的我爸妈颜值并不高,我更平平无奇。
那是英语课上我唯一心情好点的回忆,英语其实是我格外头疼的一门课。因为我学不会,学得格外差劲以至于又被爸爸批评。家庭作业要求听磁带学单词,可我效率低得能把人气哭,往往一个钟头过去都不知听进去了什么。除了笨,也有我边听边走神犯困的原因。这些反应在某次考试成绩上,我可能考了七八十分这样的低分。小学英语的考点总该简单易懂的,我记得很多同学考上九十分。所以我觉得丢人,尽管布置了家长签名的作业,我依然不敢把卷子拿回家给爸爸看。问题是静玉帮我解决的。我放学后跑去她家,爸爸曾在监督我完成语文课文的背诵任务时签过名字,静玉看几眼便临摹了出来。第二天交作业,我没被赵老师怀疑,真松了口气。
我也干过临摹爸爸签名的事,为了完成英语听磁带必须家长签名的作业。我想我听不进磁带还不如不听,那爸爸肯定不会给我签名。我只能自己搞定了。赵老师规定每人专门为作业签名准备一本小本子,根据她定的模板在本子里画一张张表格,一周作业对应一张表格,还要自己把每天布置的作业填到表格前列里,表格最后一列是家长签名。前几次听磁带的作业勉强做完,有爸爸的签名,因此我是按着这几个笔迹临摹的。不知是我水准太差的原因,还是在一周表格上临摹的连续三个签名实在过于工整,就像前几个真签名的复制黏贴,被赵老师检查时一眼认出。我乖乖承认了,排队检查作业的场面一度相当难堪。
这时我佩服起孙同学的临摹水平。他的考卷签名就是模仿的,赵老师竟看不出丁点破绽。孙同学是个乐观搞笑的人,他在废弃试卷的低分七十多分的7上画了一笔,7变成了9。“看吧,也没差多少。”他注意到我对改写分数的吃惊,嬉笑着说。有次,孙同学面临语文模拟考试表现得更为轻松,本来紧张的我也被他的话逗笑了。“模拟”的方言读音和“蚂蚁”一样,孙同学一手转着语文书开玩笑说:“蚂蚁考试,抓蚂蚁,还不简单?啥好用功的。”实际上我们都没复习语文,那次分数考得很难看。
再乐观的人也有烦恼的事吧,我猜。我不知道绯闻如何形成,可能我的观察能力太差,传遍全班时我才恍然“原来有这回事啊”。 孙同学的绯闻女友秭晴是个爱跳舞的漂亮女生,她优美的舞蹈表演上过舞台并拿过奖。同学们曾给她起“日本人”、“日本鬼子”的绰号,记不太清是因为她母亲还是父亲那边的日本血统,她的小名确实是个日本名字。
不过秭晴的绯闻对象不止孙同学,全班更关注她和另外两个男生的故事。三角恋绯闻在某天下午的班会课成了比搞笑的动画片更具吸引力的笑点。叶老师临时有事,全班交给了纪律委员管。只要不影响隔壁班级,这节课等于我们的自由活动课。上午离开前,叶老师计划让我们看电视,动画片《猫和老鼠》。
我想不起来这是第几次看这部动画了。就其中一集而言,看的可能也不下三次。我的同龄人也许不一定记得某一集的题目,但他们肯定熟悉某集的情节内容。即便如此,我们小声地讨论剧情、发表见解,依旧看得津津有味。
直到电视上开始放新的一集,题目叫《忧郁的猫》。这集开头,那只白母猫一出场,我就记起之前在家看过了。主要剧情也在脑中迅速过了遍:汤姆猫百般讨好异性,被一只黑猫横刀夺爱,虽坚持不懈,却遭罪不止,代价无限。我相信同学里有不少早看过的。但我没想到,班里的反应,竟从前面一集时克制地忍着笑,忽然沸腾起来。毕竟老师不在场,那个声源肆无忌惮地提高了音量。
“看吧,小明(秭晴绯闻男友一号,指代汤姆猫)被秭晴(指代白母猫)迷住了!哈哈,没出息,被拉成驴脸喽。秋千荡得那叫销魂,啧啧……”
接着搭话的声音越来越多,男女皆有。“情敌西西(绯闻男友二号,指代有钱黑猫)已上线,勾搭走了秭晴!怎么这么随便,这就亲上了?哎,可坑惨了小明,献什么花啊。”
“别吵!友情赠送香水了……不妙,小明没钱,快被比下去了……太逗了,两人,不!两猫用防护罩看钻戒……”
“小明彻底歇菜。秭晴和西西步入婚姻殿堂……”
全班交头接耳,哄笑不止,一直笑到了整集放完。然而,这集后面又播了几集,我们班的笑声没那么响了。
传播绯闻是学校里常见的现象,叶老师一开始未加管束。直到发生了一件无头案。
一张纸条似乎是罪证,不知何时收在讲台上。叶老师特意留了一节课观察遍全班,问我们当中谁干的,这次她不是生气我们乱扔垃圾又被扣分,而是震惊纸上写的人物纠葛。牵扯到优秀生瑾瑜和男生小明。我看到那张纸前,以为会是某个闲得无聊的人模仿小明的字迹写了给瑾瑜的告白,或者情书。其实那个作案人很敷衍,写的只是些谁喜欢谁、瑾瑜和小明谈恋爱啦这种有点像告发性质的东西。毕竟那人也是小学生。放在讲台上给班主任看根本不是挑衅,展示他|她的文笔或作案手段,更像是栽赃,制造绯闻的戏剧冲突。
叶老师没问出结果,下课了。我想每个人除了那人,肯定和我一样,心里猜过作案人是谁,尽管毫无证据。但是猜忌同学总归不好意思说出来。一个人例外。大头拿着笔记本,手握一支笔,故作严肃地一个个询问同学们。他走到我这桌问我:“小忆,你课后不怎么出去玩,有没有看见可疑人在讲台边晃悠?”
“没有发现。”我回答。大头马上失望地离开,又去问下一个同学。
那时地方台电视上《名侦探柯南》热播,很多小孩子可能幻想成为逢案必破的少年天才,调查别人不在意的细节,一通长篇分析,最终幕后黑手显形。可这是现实,没有主角光环,没有侦探天才,证据更是少得可怜。
至今没有真相。所以我只想将这事称为无头案。
游戏还在继续,不在老师面前暴露,而以小孩们之间天真玩闹的方式。那段时间,我非常讨厌一个人。
不知多少次写作业找不到橡皮,我已经找遍文具盒上下两层,新开封的橡皮不翼而飞。我告诉爸爸之后,他不明真相便训斥我。他愤怒地说:“笨!连块橡皮都会丢,上次是支铅笔找不到。你到底还有什么弄丢不了!”歆儿能和我共情,周末来我家的她曾幽默地说:“学校的地板会吃橡皮,难怪我的橡皮也找不到了。”
如果真是志怪奇谭也好。最恶心的是人。隔壁小组的舒倩走过我桌前,见我又在用新橡皮,没经我允许就拿到手中。她炫耀似的说:“我承认一件事。是我把你前几块橡皮扔垃圾桶。”说完装出一脸无辜,乖乖放回橡皮。
的确是她干得出来的事。至今记得一年级第一天的课间,舒倩像电视剧人物握着把匕首那样笔头朝外地拿铅笔,她保持着这个姿势回到座位。凭第一眼印象看人也许不正确,但在教室进出来往的四十多人中,舒倩的动作依然显得不同寻常的诡异。我的一种感觉,她似乎想表达“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多么清高啊”,或者自以为了不得地假装复仇女神上身。
此前我和她没有任何交集,更无言语冲突。她也是像我看不惯她一样看不惯我?只不过她不加掩饰地实际行动了起来。
憎恨是极容易的事,但是原谅太难。我不会忘。
然而我表现的言行正好相反。当时可能想过大人们说的和同学好好相处,不要树敌。于是,我满脸真诚实则虚伪地对她说:“没关系的,一块橡皮而已。再说,你很诚实,不是吗?”
回忆起我说过的话,恶心得足以催吐。意料之中,我的退让软弱换来得寸进尺。
我中午回家吃饭,下午整理才发现书包和课桌都被人翻过,东西排列混乱,数学作业本明显有翻折的痕迹。想想便知,被人偷走抄作业了。因为数学是我学得唯一像样的课程。
几天后,我向爷爷讨来一把锁,橡皮大小的金属锁,锁住书包应该足够了。但是偷抄作业行为只消停了几天,我的东西又在我不在时变得乱糟糟。
这次舒倩不掩饰了。她一副自作聪明的样子,说:“小忆啊,你这种锁没啥用的。不用专门找铁丝撬开,我们自己动手也做得到。就这样——”她说着让人恼火的话,转头从笔袋拿出一支自动笔,笔头吞吐出细长的芯子,就将其钻往锁孔。笔芯毕竟不太好对准小孔,歪歪扭扭的铅灰划痕便留在了锁眼周围。怪不得我的这把锁总脏兮兮的。啪的一声脆响,笔芯恰好在这时撬断了。舒倩像打算放弃的意思,移开笔尖,可剩余那段塞在孔里,她不管不顾了。“看来这样不好弄。但有更方便的。”她放回自动笔,转过来后,直接把手伸向我的书包拉链,用力一扯。书包里的各物件即刻随着拉链裂开两个口子展露无遗,尽管中间卡了一把锁,从其中一个裂口取出作业本还是能做到的。
无话可谈。我一如既往的沉默迎来戏精可笑的独角戏。
一天午间,我吃完饭较早回到教室。刚坐下,舒倩贱兮兮地凑过来。“小忆,给你看样东西。我在操场上捡到的。”她摊开一张纸递给我,纸上刻意潦草地写了一句“小忆,我爱你”,落款人签名也写了,是一个当时班上最胖的男生。很拙劣的演技。但是我没有当场拆穿她。其实收拾舒倩最直接的方式应该是拖着她当面质问那个男生,不过我太懒了。再说那个男生不在教室。我瞟了眼没再理她。
我无动于衷的反应必然让舒倩不满意。她跑向后几桌的女生,拿着纸给她们看。那几个留在教室写作业的女生都是班上的优秀生,这种戏简直污辱她们的智商。后桌传来轻轻的一声“咦”,又安静下来。没人愿理会她。
舒倩的戏自此消停了。原来杜绝绯闻最简单的办法是不把谣言当回事,清者自清。我的反应和内向的性格也有关系。实际上,那天中午的后桌女生有几个很热衷看戏,还有一个叫爱丽丝的曾在某天放学后对我说:“小忆,某某某男生喜欢你。”我当没听见,背上书包走出教室。
爱丽丝是那个女生的英文名。四年级刚开学,英语老师发给每个同学一张写有英文名的纸条,她发到的是爱丽丝。十多年过去,记不起其他同学的英文名,却一直记得爱丽丝。爱丽丝一头浓密微卷的长发,梳成简单的马尾,模糊的印象里她的五官古典精致,让我想起古装剧里占有重要戏份的美艳的女角色。不知为何,有时我想到高圆圆版的周芷若,其实她们不像。
优秀生爱丽丝成绩优异,仅次慧君、瑾瑜她们之下,平时更是能说会道,口才了得。也许不好欺负的性格使然,从没听说过她和某个男生有绯闻。如果有,肯定也是和她崇拜的诸葛孔明。她倒像个谣言终结者。
四年级我换了新同桌,这次是女生,田心。有次活动课,田心被绯闻缠身。后桌一个男生恶趣味地在黑板上画着一位长胡子的古装老爷爷,老人的长袍上竟写有“月老”两小字。“月老”的两只手左右伸展,各拉开一条线。右线上连起田心的姓名,左线则安置传闻中田心男友的名字。班上的几对绯闻情侣在这里起了大作用:两个旧名字放上片刻再擦掉,填上新人之名,便又成一对。最后,“月老”脚底下的标注记着:天作之合,喜牵良缘。
人才。讲台下田心等被他填写过的几个女生不满的声音越来越大。尽管黑板涂鸦在下堂课之前识相地擦去,放学后已不见踪迹,田心仍气恼地留在座位上。隔壁小组写作业的爱丽丝瞧见了,故意放大声音对她说:“田心喜欢谁,我知道啊。田心当然是喜欢可爱的我啦。”我看到旁边的田心立马释然,点了点头承认了。
田心和谁传的绯闻不记得了。观察能力差的我一直以为是班上的某些闲人加戏的原因,没戏看便自己制造冲突。年级愈高,心思愈加复杂。低年级时真没人爱传播谁喜欢谁的言论。我想我们班真该感谢几位小“编剧”、小“导演”们。独具慧眼的他们任意又任性地安排了好几任男女主和小配角,使三角恋剧情永远也上演不完。那是媲美晚间八点档连续剧的套路戏码。
没被挑去演戏的成了我们这样的观众。虽然被动看戏,我对这类临时编排的闹戏没兴趣,我能做的便是不煽风点火,等待戏演完,同时猜下一个会是谁。
如果我以为真的只是我以为呢?长大后我时不时回忆起无头案,突然想到,如果是作案人一开始就全看懂了到底是不是恋情,但是她嫉妒瑾瑜,或者他与小明有矛盾,于是以此作案……
无头案也带来意想不到的知名度。案发那周,没想到妈妈也听说了,她很吃惊:“天哪,你们班有人谈恋爱了?!”我跟她讲了讲完整经过,她仍停留在“这么小就恋爱真可耻”的看法上。
这的确是她真实想法。毕竟她一次次对别人的伤痛旧事重提,以加强对我的告诫。妈妈从我幼儿园起不厌其烦地讲述,讲到三年级,说她认识的那个姐姐年少时身遭不幸。当时还是饥饿年代,比姐姐大不了几岁的同乡哥哥用一枚鸡蛋将她骗出家门,拐至自己家中。天真可怜的姐姐遭受污辱。妈妈说,那个姐姐不够听大人话,脑子不灵光。
无头案的热度持续了几星期,大头似乎已放弃调查了。他回座位经过,我忽然想到了什么叫住他:“那张纸上字迹潦草,因为那个人想掩盖自己的笔迹。如果是那人模仿了另一个人的字写下,企图嫁祸,那人和另一个人又有怎样的故事呢?”
我只是随口一说,大头和一旁听到的几个同学都震惊地看了过来。至今想不通他们的脑回路,他们说得十分离谱:“小忆,你好了解他|她啊……不会你就是他|她?!”
我无言以对,感觉像在自作聪明,很多人表情夸张地盯着我看更让我莫名紧张。我再也不想在班上提起此事。
但后来只要看到早恋、校园绯闻的话题,无头案经过的一幕幕即刻放映脑中,我仿佛回到了曾经的教室,曾经同学们的声音响在耳畔,而我依旧青春年少,班主任也还是当年的叶老师。我脑中是她在我们教室泼洒酒精的身影。催人欲睡的暖春午后,刺鼻微香的瓶装溶液洒在课桌间的小过道上。倾倒弧度很美,亦有种说不明的哀伤与镇静……
我有我认为的作案人。我编了一个夹带私心的故事——
他|她只能是她。
她嫉妒从小饱读诗书又容貌俏丽的瑾瑜,也可能她暗恋小明,小明可能暗恋瑾瑜,所以怨恨的她采取了曝光他人的报复手段。就那张纸字迹的推理而言,我必然高估了她。临摹指定的一个人的字,凑成一句话,还要准确栽赃到人,对于小学生来说可不容易。她需要掩盖女生清秀工整的字迹,不动脑子的方式是写得格外潦草。她肯定指望叶老师当众教训瑾瑜和小明,让他们羞愧,最终只能互视仇敌般自证清白。然而,她没有打击到瑾瑜,当事人绯闻的热度随着无头案为人遗忘,逐渐消失,半年后、一年后能有多少人记得?但是她不甘心,放弃了打不倒的目标后,她盯上了软弱好欺的人用来出气,手法也在完善升级……
没错,我编的故事里脑补作案人是舒倩。嫉妒别人的成绩、别人的容貌或是别人的恋情也许根本用不着,只是单纯地看不惯一个人,无需理由。
阿狸,讲到这里,你会厌烦吧,连带想起的都是和你无关的事。我和我讨厌的人有区别吗?只不过我低调了些,低调地享受编故事的乐趣。另一种编排操控的游戏。我不知道舒倩如果面对别人无端加诸她的绯闻会有什么态度,可能她正好乐在其中,也可能学我“以静制动”,但绝不可能像孙同学后来为解除与另一位女生的绯闻而直接和女生大吵那样。她没那个胆量。
低调沉默,是明哲保身不牵连其中的秘法。管他是真是假。
我相信爱丽丝不是那种闲得无聊便导戏看热闹的人,她转述给我的话大概率是真的。当时那个男生是她同桌,她听老师安排经常辅导他作业。偶尔总会闲聊几句。如果爱丽丝是闲人之一,大可以添油加将醋地编造一番,再传播出去。但她不是神经质的舒倩,她是不随俗流的谣言终结者。我暗地里将谣言的破灭称为爱丽丝现象,或爱丽丝效应。
除了无头案的真相和气量小的我记下的仇,这些已不重要了。我更热衷一种淡定的孤傲人设。这种延续往后的人设教会我冷眼旁观。不论在哪个学校,我想象中的自己仿若高高在上、不可亵渎的神祇,闲来才俯看那一出出人间喜剧,一幕幕争执场景。
我是台下的普通观众,又是游戏高空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