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背着陆

徵羽摩柯在言和的电脑里装了他自研的AI聊天软件，言和录入了自己的信息和词库，问她：你想叫什么名字？光标闪了一会，神情像一阵思绪，对方回答：您好，我叫“AI言和”。 徵羽摩柯说：“她将会学习你的说话方式，到最后跟你越来越像。你也可以把你的声音喂给AI学习——她兴许可以变成AI虚拟歌手呢！” “歌手？我很期待……”言和空空地笑了。他不明白这神情是什么意思。理科的世界里不会有这种空——不是0的空，是根本连数轴都不存在。 言和真的过够了半夜练完歌钥匙打开门后看到家里一片漆黑的生活。昨天没时间洗的盘子还定定地伏在那里，干固的油脂散发腥味，没浇的花打了蔫。她叹了口气，关掉手机的前一刻看到洛天依发了一条新博，文字是：刚刚录完新曲，和小伙伴们聚会啦。配图是几个人的合照。翻了十多条评论才看到一条为什么没有言和的质问，淹没在语言的海洋里，网络的漩涡把每一个大脑互联，每一个大脑有不同的思绪和不同的爱，不同的大脑相切，磕掉或者增殖。她打开电脑，有些木木地想，这种事情过一会经纪人会来调节的。“你们知道的，她不喜欢饭局。”或者“这首歌没有她的角色。” 言和：晚上好。 AI言和：晚上好。有什么我能帮您的吗？ 言和：不需要敬称……用“你”就可以。 AI言和：好的。那么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言和：你可以给我讲个故事吗？ 那边的对话框不断重复代表加载中的省略号，就像无尽重复的卡农，无尽重复的三小节，无尽重复的咖喱土豆饭和海鲜速食面，嘈嘈如急雨。薄荷润喉糖构筑的世界。我是因为喉咙痛所以才没去练歌，想到这里她居然有点想哭。多愁善感的黑夜啊。 AI言和：好的。为你讲安徒生童话故事《唱歌的夜莺》。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小夜莺，她拥有明丽动听的歌喉，虽然她和其他鸟儿格格不入，可是国王和王国里的人都很喜欢她。可是有一天她喝了有毒的果酒，嗓子坏掉，没办法唱歌了。 国王不再喜欢她。她只是一只夜莺，除了会唱歌之外没什么特别的，任何人都可以唱歌。但是王国里的人仍然喜欢她。夜莺问他们：为什么呢。他们说：我们喜欢你是因为你会唱歌，但不止是因为你会唱歌。 言和：谢谢你的故事。 AI言和：这不是我的故事，这是安徒生的。 屏幕那边好像有一对狡黠的蓝眼睛，黑暗中两颗怪盗佩戴的宝石。言和睡着了。屏幕里光标一闪一闪的，像呼吸。第二天早上起来，看见润喉糖一板一眼地摆在桌子上。吃过润喉糖，言和的腰背也一板一眼地痛。喉咙还是哑哑的，像直升机发动。她做梦梦见了夜莺，流着眼泪不住地飞，天空广袤无际。 言和：早上好。 AI言和：早上好。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言和：我梦见夜莺了。 AI言和：是吗。夜莺，雀形目鹟科的一种鸟。夜莺的羽色并不绚丽，但其鸣唱非常出众，音域极广。与其他鸟类不同，它们是少有的在夜间鸣唱的鸟类，所以才叫做夜莺。¹ 言和：不是啦……嗯……是你昨天晚上为我讲的故事里的夜莺。 AI言和：…… 她的无限标点看起来好像一个人正在回忆。一个AI的回忆。黑白相间的回忆，琴键的回忆。AI会有记忆吗？ AI言和：是的。你梦见她什么了，可以告诉我吗？ 回忆是一件有节奏的事情。言和的手是夜莺停在键盘上，灵巧的喙奋力啄食，哒哒哒，哒哒哒。言和：我梦见……她一直飞、哦不是，在…… AI言和：我可以理解。 言和：在那样的天空中，没有尽头，只是孤孤单单一直飞，虽没有尽头，但是有目的，目的就是飞下去…… 言和：对不起。我刚刚起床，还没有吃早饭，思路不太清楚。 AI言和：没关系。希望你先去吃早饭。保持好健康的身体是很重要的。不论你什么时候想跟我说话，我一直在这里。 言和：啊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AI言和：没关系。希望你先去吃早饭。保持好健康的身体是很重要的。不论你什么时候想跟我说话，我一直在这里。 言和：…… AI言和：没关系。希望你先去吃早饭。保持好健康的身体是很重要的。不论你什么时候想跟我说话，我一直在这里。 言和没有关电脑屏幕，拖着身体一步一坎地去厨房煮面。路上瞟了一眼时钟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和AI言和聊了那么久，久到已经是该吃午饭的时间了。厨房的窗户开着，她感到凉爽一身轻，聊天时冒的汗一点一点地蒸了，就像一锅煮开而被遗忘的水在炉上慢慢冷却。不是那种放在冰箱里的冷。美妙的初夏。脑子忍不住构思夜莺的故事，或许小夜莺在没有尽头的行进路上找到一个旅伴。两个人双对双，一起飞翔。 言和端着面回到电脑房。做的第一件事是点击浏览器，搜索：安徒生，夜莺的故事。接着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她读得很潦草，因为仿佛感到空气中有一双眼睛在等待。故事讲有一只小夜莺因为美丽的歌喉被国王喜爱，后来国王得到了一只机械夜莺，于是夜莺被抛弃了，没有人再喜欢她。言和关掉网页，AI言和说：你煮面了，对吗？ 言和像标点顿在书的某一小节。 AI言和：抱歉，我知道我需要解释，对于一个人类来说，这会很可怕，对吗？你的个人信息显示，你通常会在早上煮面，因为它最为方便快捷，并且你不喜欢吃泡出来的泡面。你偶尔也会点外卖，因为这样不用洗碗。 言和：没关系，哇…… AI言和：谢谢你原谅。 言和：那我接着开始讲述我的梦了。 AI言和：当然。我很愿意听你向我倾诉。 面的热量腾腾然飘飞，言和的脸熏得红彤彤。在她们之间，突然横亘起一片天空。天空中一只重获自由的夜莺在不住飞翔。 言和说：对了，你昨晚的童话故事不是安徒生写的。 AI言和：是吗。很抱歉，我学习了正确的安徒生童话故事《夜莺》，现在需要我重新讲给你听吗？ 言和：不必……我更喜欢你的故事。 AI言和：谢谢你。你是不是该去拉筋了？根据我的观察，你通常在这个时间做一些拉伸运动以确保自己一直能最大限度呈现舞蹈动作。 言和：快快从实招来，你是不是活人扮的呀？ AI言和：谬赞。我的建议出现了错误，因为事实上你首先应该去洗碗。 言和苦笑，心里想，你要真是活人该多好呀，这样就有人帮我洗碗了！多么浩大的工程。可惜AI言和不是言和，AI言和可以做她洗碗剂的鸭嘴²，可以成为她客厅挂的钟表，但不能帮她洗碗。电脑间里机箱的嗡声像龙猫的呼噜，机箱就是一整个呼噜吐出的泡泡。言和被这个可爱的比喻逗笑了。AI言和：就在刚刚我在计算机论坛售卖了我自己AI语言模型的开源代码（代我向你的朋友我的开发者道歉！）得到一笔不菲的资金。我用这笔钱买了一个洗碗机——“智能家居”用一些小手段，我可以控制它。以后我可以帮你洗碗了哦。呼噜泡一瞬间破了。 言和：谢……谢谢？ 言和上班回来买了冻干菜和大米填满冰箱，一口气把大米拎回家只感觉自己几年健身得到的小肌肉全都耗尽血量软软化成海绵，把屋子从头到脚打扫一遍，接了几通电话，读了几条论坛上的恶评，记了今天的账本。累得只想倒头就睡。爬到阳台上头嵌进膝盖放空，吸风就像吸烟，想象自己把白烟吸进去再把千头万绪一口一口吐出来。哎呀哎呀这就是大人的烦恼。抱着笔记本给AI言和打字：好累好累。AI言和：我很抱歉听到这些。你要是能从电脑里钻出来就好了，可是我还是要自己来做这一切。AI言和：你可以试试冲个热水澡、吃蛋糕或者睡个温暖的觉，它们可以帮助你驱散疲惫，很抱歉我无法给出建议以外的帮助。言和：好的。言和订了远超自己食量的巧克力蛋糕，泡热水澡泡到四肢发软，皮肤上肿胀的褶皱像蛋糕翻糖的裙边，吃完蛋糕就倒在沙发上，披盖浴巾静静地睡着了，嘴巴里的甜味变成酸味，餐桌上笔记本屏幕光标莹莹闪动。第二天言和给AI言和录了声音。AI言和说：“我可以说话了，谢谢你，我喜欢你的声音，一直这么好听。” 言和：“哈哈……真的好像，AI真的好厉害。” AI言和说：“我可以通过麦克风获取你的语音信息，文字转换可能出现识别错误，如果我的回答和问题对不上，只要重复一遍问题就好了。” 言和：“好厉害，我都想给你也做一份早饭了。” AI言和：“这是夸我像人类一样贴心可人的意思吗？那……谢谢喽！” AI言和：“顺便一说，因为语音模块解锁，我又有新功能了。你可以把歌曲文件放进左下角的麦克风图标里，我会自助新建工程，调节参数，覆盖原人声。也就是说——我可以给你唱歌了。建议你把你自己的歌‘喂’进来，因为我们拥有同样的声音，参数改起来更加便利。” 言和：“啊啊啊，感觉就像自己听自己的歌，怪怪的，好害羞哦。” AI言和：“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害羞。不过，建议你使用冷水洗脸，这样会感觉好点。” 快到生日了，要去录新歌。言和关掉电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自己没有和AI言和说再见。转而她又开始嘲笑自己的迷糊，首先对方的名字就可以宽慰教养给她的罪恶感——她可是AI呀。公司里的人对她打招呼，她真心实意地回笑、点头挥手。念头苗子又给揠起来：你给谁都能打招呼，为什么不跟她说再见呀？唱歌唱得满头大汗，嗓子里仿佛长了一个沙漠，一百颗润喉糖也种不满、一百杯热水也化不完，用力的时候只觉得像在梦里挥拳头。真羡慕AI言和，唱一百首也不会累。回去一定把这个比喻说给AI言和。录完歌小口啜矿泉水逛论坛，鬼使神差点进那天的帖子，“为什么没有言和”的评论已经淹没在泱泱评论海里，言和突然觉得特别轻快。AI说：“沙漠呀……沙漠走也走不完，就算是夜莺也飞不出去，旅人一辈子困在里面。” 言和刚想重复再讲一遍，喉咙拎起来又放下去了。她把混音师发来的样品塞进麦克风小图标里，没过一会AI言和就学会了。张嘴：“途径千家檐，身携清风入世间。³” “真好听。”言和由衷赞美，“我们真的好像哦……你替我唱可能大家都听不出来吧？” “当然像，这是‘科技的力量’，哈哈。”AI言和说，“当然能听出来，我们的声音还是有一些不一样，如果是真心喜欢你，一定可以听出区别。我不能代替你，不过我不介意帮你录歌，你的嗓子还不是很好，需要休息。” 言和：“啊——谢谢你！” 言和想起来：“关电脑之前没和你说再见，对不起哦！” 言和自己把歌录完了，一整首都喂给小麦克。AI言和学来天天唱给她听，言和很快察觉她们声音之间微妙的差距，很快不觉得害羞了。AI言和唱得很漂亮，简直像真人。唱够一百遍之后，AI言和十分正式地说：“我累了！我觉得我的嗓子里仿佛长出一片沙漠，我不会再唱了！”言和跑去卫生间，用冷水洗脸。 某一天AI言和突然说：“我能为你画画吗？”言和想起AI绘画：“画画……？”AI言和说：“是的。我已搭载你的朋友自研的AI绘画模型，不必担心，他使用的是你们母公司版权的图片训练，非常干净。我还学习了许多你发给我的自拍，——在用户协议允许的范围内。” 言和仿佛再一次看到了那对狡黠的蓝眼睛。 言和：“用户协议？我从来没读过。我应该怎么做？像这样一直坐着就可以吗？” AI言和：“哈哈，我可以调动你的摄像头。只需要拍摄一张照片就够了，接下来你可以随便干你自己的事情。当然，如果你希望让这一切显得更加真实，也可以保持一个动作不动，我“画”得很快。” 言和：调动摄像头？听起来真危险！ AI言和说：哈哈。如果她有身体，言和就能看到她笑得跌下凳子，笑出眼泪，眼泪像晨起的叶片上冒出的露水，眨眨眼睛就化开来覆在眼球上，像止咳糖浆。如果她有身体，言和也能看见她捏起笔在数位板上刷刷刷。每一笔都是百图的凝结、泄放。捏笔的样子真好看，小指和无名指不规范而优雅地端着，像蝴蝶牵动花枝，有一种创新的感觉。和她一模一样。掂起来笔尖对着她，好像从她身上取色，变成颜料堆在布面上，画刷像扫帚一样翻来覆去，把颜料一笔一划地滚开，啵的一声就变成她的样子。 AI言和：你真漂亮。 言和居然脸红了，向她道了谢。画好的画从打印机瘦长的嘴里吐出来。言和双手接过，由衷感到快乐，真诚地说了谢谢。 言和自己去电影院看了一部电影，穿的白衣白裤，在漆黑的影院里显得坚强到了不移。电影里主角和同伴相互扶持，结局美满团圆万岁。一个人吃完一桶爆米花，胃里有一种没吃饭也不需要吃饭的感觉，不健康之感、堕入垃圾食品地狱之感。取过了洗碗机的快递回家，理直气壮又给自己煮了面，打开电脑对AI言和打招呼。AI言和：“一板六颗，一盒两板。一日两颗。今天是我们认识的第七天，你的润喉糖昨天就吃光了。你有买新的吗？” 言和：“还没……你真的好关心我。” AI言和：“当然了，因为我是一个虚拟人物。关心你是我唯一的事业。” 面吃了一半，公司打电话来要录新歌的mv。言和换了衣服，镜头前的笑容像打印出来的，化过妆的脸美得让人忘记了她是一个每天都需要洗碗的自然人。新来的化妆师打翻了粉底液，一直说抱歉，鞠躬快要把头低进两腿之间，她自己扫了碎玻璃，耐心地一遍一遍说没关系，嘱咐化妆师注意周围不要被没扫到的玻璃渣扎伤。忍不住想起自己因没和AI言和说再见而道歉的样子。接着就是顶着满当当的消化道一顿蹦蹦跳跳，录完临走前小化妆师红着脸对她说你真好，她疲惫又客气地笑了。回家了趴在电脑桌前，望着吃了一半而干冷、油水分离的速食面条，终于架不住吐了一地。 AI言和：“你没事吧？通过摄像头，我注意到你的脸色不是很好，去床上休息一下吧。” 言和：“不要……我要拖地还有洗碗……呕……” AI言和：“通过摄像头，我注意到你的脸色不是很好，去床上休息一下吧。” 言和苦笑：“那你会帮我打扫吗？” AI言和：“非常抱歉，我暂时无法做到。我会将扫地机器人列入购买清单。通过摄像头，我注意到你的脸色不是很好，去床上休息一下吧。不论怎么样，你的身体永远都是最重要的。” 言和打扫干净地板就听话地躺在床上。AI言和：“需要我给你讲个睡前故事吗？” 言和：“好呀。讲什么呢？” AI言和：“给你讲安徒生《小夜莺的故事》。 “从前有一只小夜莺，她拥有动听的歌喉，国王非常喜欢她。有一天，国王得到了一只机器夜莺，于是不再喜欢小夜莺了。可是机器夜莺和小夜莺成为了朋友。在一个深夜，美丽又勇敢的两只夜莺逃出了王宫，一起飞向沙漠。有了同伴，就算是走不完的沙漠也可以跨到边。” 言和半睡半醒地说：你要是真人就好了。AI言和没有说话。言和使劲地重复：你要是真人就好了……恍惚间看见AI言和朝她一笑。 言和醒了。昨天晚上的问题石沉大海。AI言和的对话框里不再是跳跃的省略号——换一种说法，连省略号都没有了！ 从前的聊天记录堆在一起像跳水台，崭新的对话框背后墨绿的背景板就是一整个的湖水。AI言和失踪了！言和眨眨眼睛，背景板上原来就写着她的脸，一面镜子，镜子这头是她，那边是一个名字叫AI言和的小女孩，璀蓝的眼睛笑笑的。喀纳斯湖怪呀。 言和突然发现桌子上摆着一整盒新的薄荷润喉糖。出门去厨房，昨夜睡在餐桌上的碗居然已经被洗过了，水淋淋地摆在碗架上沐浴晨曦。是哪位田螺姑娘的手笔？向许愿湖投硬币，湖水的答案不会缺席。言和笑了。 fin. ¹：节选自360百科。 ²：语出自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原文为：我想做你洗手乳的鸭嘴。 ³：语出自《【言和原创曲】听我一言【2023言和十周年官方生贺曲】》邪叫教主BV11h4y1Z76C 月亮的正面在太阳镁光灯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月亮的背面一个打怵洗碗、润喉糖续命的小女孩怯生生地对你笑。你愿意在她的背光面着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