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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庫提要辨證自序 【近代】余嘉錫.撰

2022-04-18 16:45 作者:舞胎僊館門外灑掃僕  | 我要投稿

右乃《四庫提要辨證》經部二卷,史部七卷,子部十卷,集部五卷,武陵余嘉錫季豫甫之所作也。嘉鍚束髮受書,先君子自課之,【先君子諱嵩慶,字子澂,光緒丙子進士,以戶部主事出為河南知縣,官至湖北候補知府。著有《緝芳仙館詩詞鈔》、《借酒集》、《豆塍瑣議》諸書,稿藏於家,多為日寇所燬】常坐之案頭,口授章句,五經、《楚辭》、《文選》既卒業,即命觀四史、《通鑑》,學為詩古文,不令習時藝也。嘉錫頗知嗜學,發簏中書盡讀之,目為之眚。小子狂簡,遂斐然有述作之志,年十四,作《孔子弟子年表》,讀《郁離子》,好之,效其體著書數萬言;十六歲注《吳越春秋》,然於學問之事,實未有所解。閱張之洞《書目答問》,駭其浩博,茫乎失據,不知學之所從入,及讀其《輶軒語》曰:“今為諸生指一良師,將《四庫全書提要》讀一過,即略知學問門徑矣。”不禁雀躍曰:“天下果有是書耶!”閒請於先君子,為道其所以然,意欣然嚮往之,遂日求購讀。


光緒二十六年庚子,年十有七矣,先君子以事於長沙,始為購得之,則大喜,窮日夜讀之不厭。時有所疑,輒發篋陳書考證之,筆之上方,明年遂錄為一冊,此余從事《提要辨證》之始也。爾後讀書續有所得,復應時修改,密行細字,冊之上下四周皆滿,朱墨淋漓,不可辨識,則別易一稿。如此三十餘年,積稿至二十餘冊,自期以沒齒乃定,故未嘗出以示人。歲在辛未【一九三一年】,忽慨然動念,懼其放失,始發憤銓次先後,刪除重複,編為目錄,合經史子集四部,凡得七百餘篇。其間尚多少作,見聞不廣,讀之令人慚,遂以暇時,稍加改治,手自繕錄。然迫於講課,擾於人事,或十許日不能終一篇,輒復投筆歎息。自念平生於經部所得不深,集部自犖犖數十家外,可傳者少,其書汗牛充棟,讀之未徧,未易妄加論定;惟史、子兩部宋以前書未見者少,元、明以後,亦頗涉獵,因就兩部芟定之,舊稿以外,復有增益。


至一九三七年六月,甫經寫出十之五六,忽又因病輟業。七月,盧溝橋事變起,日寇侵入北京,人益困頓憂苦,殆岌岌不可終日。自念平生精力盡於此書,世變日亟,馬齒加長,懼亡佚之不時,殺青之無日,乃取史、子兩部寫定之稿二百二十餘篇排印數百冊,以當錄副。爾後續有修改增益,寖寖加多。從一九三七年直至一九五二年十五年之間,復先後寫定經部稿六十餘篇,集部稿百餘篇,史、子兩部稿百餘篇,凡二百六十餘篇。蓋自初讀《提要》以來,五十餘年之久,惟此二十餘年治之最勤。然中間三次大病幾死,至今手足尚時時麻痹不仁,意志雖勇,欲續有述作,而精力就衰,不足以副之矣。是以曠日持久,而其所成就者如是其少也。


猶憶革命勝利以後,一九四九年之冬,以考證《東林點將錄》及《天鑒錄》二書用思過度而罹疾,病劇之時,第覺病榻之前後左右所陳列者莫非書也。迨病愈,而考索愈力,未及終篇,忽轉為風痹,臥床數月始愈。自是以後,精神疲頓,雖發憤撰述,早興夜寐,手自抄錄,但以右臂麻痹,手顫作書不易,往往經一月始成一篇。至一九五二年秋,寫《元和姓纂提要辨證》稿成,忽跌損右股,轉成癱瘓,腦力益衰,遂不復能有所述作矣。每念及此,輒為之神傷。自顧平生無用世材,惟以著書為事,此稿既為一生精力所萃,於他人或不無裨益,未可任其廢置,因重加編定,取其成稿四百九十篇,依《四庫提要》原書目次排列,彙為一書,以就正於當世。儻蒙告之以所聞,而匡其不逮,則是區區之願也。


閒嘗論之,乾嘉諸儒於《四庫總目》不敢置一詞,間有不滿,微文譏刺而已。道咸以來,信之者奉為三尺法,毀之者又頗遇當。愚則以為《提要》誠不能無誤,然就其大體言之,可謂自劉向《別錄》以來,纔有此書也。《別錄》亡矣,今其存者,八篇而已。班固嘗稱劉向校書,每一書已,輒條其篇目,撮其指意,錄而奏之;又云劉向司籍,辨章舊聞。夫取經傳九流百家而辨章之,又從而撮取其指意,豈易言也哉?非博通如向,不足以辦此。向子歆繼父之業,總群書而奏其《七略》,今觀諸書所引,已不能如《別錄》之詳,若固之《藝文志》,特《七略》之要刪耳。其後荀勗、李充之徒,代有簿錄。王氏《七志》、阮氏《七錄》又復繼軌向、歆,然《隋志》率譏其不述作者之意,淺薄不經。蓋著錄之事,如此其難也。


唐元行沖等撰《群書四錄》,同時修書學士毋煚已議其不能精悉,今遂隻字弗傳。宋之《崇文總目》多所謬誤,【晁公武語】復殘闕失次。晁氏《讀書志》、陳氏《解題》,粗述厓略,鮮所發明。楊士奇以下,又不足算也。今《四庫提要》敘作者之爵里,詳典籍之源流,別白是非,旁通曲證,使瑕瑜不掩,淄澠以別,持比向、歆,殆無多讓;至於剖析條流,斟酌今古,辨章學術,高挹群言,尤非王堯臣、晁公武等所能望其項背。故曰自《別錄》以來,纔有此書,非過論也。故衣被天下,沾溉靡窮,嘉道以後,通儒輩出,莫不資其津逮,奉作指南,功既鉅矣,用亦弘矣。


雖然,古人積畢生精力,專著一書,其間牴牾尚自不保,況此官書,成於眾手,迫之以期限,繩之以考成,十餘年間,辦全書七部,薈要二部,校勘魯魚之時多,而討論指意之功少,中間復奉命纂修新書十餘種,編輯佚書數百種,又於著錄之書刪改其字句,銷燬之書簽識其違礙,固已日不暇給,救過弗遑,安有餘力從容研究乎?且其參考書籍,假之中秘,則遺失有罰,取諸私室,則藏弆未備,自不免因陋就簡,倉卒成篇。故觀其援據紛綸,似極賅博,及按其出處,則經部多取之《經義考》,史、子、集三部多取之《通考》、《經籍考》,即晁、陳書目亦未嘗覆檢原書,無論其他也。


及其自行考索,徵引群籍,又往往失之眉睫之前。隋唐兩志,常忽不加察,《通志》、《玉海》,僅偶一引用,至宋明志,及《千頃堂書目》,已憚於檢閱矣。甚至顏叔秉燭,不知出於《毛傳》;【見《蒙求集註》提要】蜆稱縊女,不知出於《爾雅》;【見《異物彙苑》提要】作《論衡》之王仲任,不知有傳在《後漢書》;撰《家訓》之顏之推,不知已見於《北齊史》;馬遷之《史記》,謬謂嘗采陸賈《新語》;胡爌之《拾遺》,未覺全抄《困學紀聞》。於習見習聞者尚如此,其他疏漏,復何待言?顏之推曰:“觀天下書未徧,不得妄下雌黃。”【《家訓•勉學篇》】此雖名言,其實難副。然董遇謂:“讀書百徧,而義自見”,【《魏志•王朗傳》注】固是不易之論。百徧縱或未能,三復必不可少。四庫所收,浩如煙海,自多未見之書。而纂修諸公,絀於時日,往往讀未終篇,拈得一義,便率爾操觚,因以立論,豈惟未嘗穿穴全書,亦或不顧上下文理,紕謬之處,難可勝言。


又《總目》之例,僅記某書由某官采進,而不著明板刻,館臣隨取一本以為即是此書,而不知文有異同,篇有完闕,以致《提要》所言與著錄之本不相應。如宗懍《荊楚歲時記》,《提要》所據為《漢魏叢書》本,而《四庫》所收,則《寶顏堂秘笈》本也。儻取全書細校,類此者固當不乏。顧千里嘗言,板本之異,敻若徑庭,不識其為何本,則某書之為某書且或有所未確,烏從論其精粗美惡?【《思適齋文集》卷十二《石研齋書目序》】惜乎纂修諸公未能解此也。


昔遷固修史,必撰自序,劉向校書,亦條篇目。既標宗旨,復便檢閱,歷世相承,莫之或易。而《四庫》繕寫,茍欲殺青,遂刪除序目,取便急就。及作提要,未窺原本。故或連篇累牘,皆舊序之陳言;或南轅北轍,乖作者之本意;或有此篇,而謂酒誥俄空;或無此事,而忽無的放矢。此雖寫官之失職,然而校讐之謂何。若夫人名之誤,移甲就乙;時代之誤,將後作前;曲解文義,郢書燕說;謬信讕言,榛苦勿翦。余已逐條駁正,不假一二談也。


案乾隆三十八年諭旨云:“朱筠奏每書必校其得失,撮舉大旨。若悉放劉向校書序錄,未免過於繁冗。應令承辦各員,將書中要旨檃括,總敘厓略,用便觀覽。”【見《總目》卷首】然則高宗初意,本不責以錄略之體,及諸臣承詔撰述,遂能鉤玄提要,旁引群書,加以考證,原原本本,動至數百言,不肯以檃括厓略塞責,可謂通知著作之義矣。今庫本所附《提要》,雖不及定本之善,以視《崇文總目》固已過之。其後奉旨編刻頒行,乃由紀昀一手修改,考據益臻詳贍,文體亦復暢達,然以數十萬卷之書,二百卷之總目,成之一人,欲其每篇覆檢原書,無一字無來歷,此勢之所不能也。


紀氏恃其博洽,往往奮筆直書,而其謬誤乃益多,有並不如原作之矜慎者。且自名漢學,深惡性理,遂峻詞醜詆,攻擊宋儒,而不肯細讀其書。如謂朱子有意抑劉安世,於《名臣言行錄》不登一字,而不知原書採安世言行多至二十二條。【據文津閣本】謂以呂惠卿之姦詐,與韓范諸人並列,而不知書中並無呂惠卿。謂楊萬里嘗以黨禁罷官,講學之家終不引以為氣類,故《慶元黨禁》遂削其名,而不知萬里實於孝宗時乞祠不復出,並無因黨禁罷官之事。謂孔平仲不協於程子,講學家百計排詆,終不能滅其著述,此條實隱詆朱子,【見《珩璜新論》提要】而不知朱子實未嘗詆平仲,且文集中有《孔毅父談苑跋》,於其著述護惜甚至。謂唐仲友立身自有本末,其為朱子所論罷,蓋以陳亮之誣構,周密《齊東野語》所載甚明,【見《帝王經世圖譜》提要】而不知密之所載與朱子按狀皆不合,其說得之傳聞,無一可信。夫其於宋儒如此,則其衡量百家,進退古今作者,必不能悉得其平,蓋可知也。


然而漢唐目錄書盡亡,《提要》之作,前所未有,足為讀書之門徑,學者捨此,莫由問津。一二通儒心知其謬,而未肯盡言,世人莫能深考,論學著書,無不引以為據,《提要》所是者是之,非者非之,併為一談,牢不可破,鮮有能自出意見者。逮至近代,高明之士,自持其一家之說,與《提要》如冰炭之不相容,遂厭薄其書,漫以空言相詆毀,亦未足以服作者之心也。


余治此有年,每讀一書,未嘗不小心以玩其辭意,平情以察其是非,至於搜集證據,推勘事實,雖細如牛毛,密若秋荼,所不敢忽,必權衡審慎,而後筆之於書,一得之愚,或有足為紀氏諍友者。然而紀氏之為《提要》也難,而余之辨證也易,何者?無期限之促迫,無考成之顧忌故也。且紀氏於其所未讀,不能置之不言,而余則惟吾之所趨避。譬之射然,紀氏控弦引滿,下雲中之飛鳥,余則樹之鵠而後放矢耳。易地以處,紀氏必優於作《辨證》,而余之不能為《提要》決也。夫蠹生於木,而還食其木,柳子厚好讀《國語》,乃能作《非國語》,蓋必與之相習,然後得其要害也。余之略知學問門徑,實受《提要》之賜,逮至用力之久,遂掎摭利病而為書,習慣使然,無足怪者。然往往草創未就,旋覺其誤。《傳》曰:“三折肱,然後知為良醫。”余之為醫弗良,而其折肱也屢矣,尚望世之讀者,勿徒以詆訶古人為余罪,而能入我室、操我矛以伐我,使我得有所啟牖,則余之厚幸也。一九五四年十月,余嘉錫序,時年七十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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