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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杀死一个人》

2020-11-05 20:51 作者:乡村网络基础建设  | 我要投稿

武侠#短篇

    文字|乡村网络基础建设

    封面|Mirko Blicke 


     

       二月廿七,春分。

       雨连下了五日,寒气未消。如雾细雨,呼啸间漫过竹岭。遮天的、明净的绿影交横摩挲,涛声飒飒,好似云雨翻腾。根根竹子自绿云垂下,那青翠落到地上,碎成满目花草。花草间有条泥泞的小路,小路上有个行人。

       行人两手夹在腋窝,瑟缩着,腰杆却挺得笔直。他低着头,看着草鞋陷入烂泥,又看着脚踝带出石子。

       风,大了。竹影扑面。正午的春雨同黄沙样打在斗笠,其中混入几声鸟鸣和两片窄叶。

       风,大了。风中传来响亮的马蹄声,马蹄又踢出风来。等行人抹干鼻尖的泥水,土路已复归清冷。行人无言,只并着蹄坑前行。

       土路往前两里多,全是竹林,竹林尽头是柳湖。

       柳湖小,周边也只五个村子,却名传天下。名声不来自湖中风光,而来自名相柳舒。也因为他,小湖出了六篇诗文、四篇策论、一位忠臣,皆可传世。

       每年季夏柳相诞辰,各地文人墨客、达官显贵不辞山水,相聚岛中。或吟诗作画,或鞭辟时政,或把酒投壶。为表崇敬,他们还将岛上竹林砍伐渐尽,栽上杨柳。五年前又修了个小亭,那年来人最多,八根立柱题满了字。周围村庄见年年如此,心思活络之辈便在湖边建了酒家,四季开张三日,竟也得赚。

       酒家是个水榭,棕木灰瓦,门帘向路,后厨临湖。屋外四面围有走廊,廊边是马棚。棚里已栓了匹白马,行人看得分明,还未走近,便听得湖中鸭群的嘎嘎声。他冷抖数下,从腋窝抽出手来。

       门,是敞开的。行人进门便正对上一双眼睛。眼睛黑白分明,很亮。而且这种亮绝不同春泉,更像枯树雪原中半埋的银箔。

       眼睛的主人是个青年。屋内三排桌椅,他坐在最内、最中间那桌,面朝门口。青年着一袭环带金勾云纹白衣,衣服透湿,沾了不少泥点。散发,鬓角在滴水,滴在他的手掌,手掌搭着剑柄。长剑鞘口一体,木革相合,推出的那一指白刃慌得人眼疼。

       这样的剑可谓利,算不上是好。这样的人可畏,但更可悲。

       青年的脑袋追着行人一路拖行的泥线,从店门转到木桌。来人四十好几,戴斗笠却没披蓑衣,黑、瘦、矮,还瘸。他落了座,便将单刀搁在桌上,弯腰捋瘸腿的泥。单刀无鞘,刃灰而柄裹布,布头垂落。这个全身除了灰就是黑的人,眼睛却柔得像细绒。

       这样的人,可怖。

       “掌柜的?”声音大而沉。

       “来啰来啰。”后厨帘子被掀开,出来一竹竿样的小二。

       “爷,温的酒。那鱼还在做,您歇息片刻。”

       小二将三缸巴掌口的瓦罐给青年捧上,转头来问行人:“客官,来点啥?”

       行人没有回答,只是盯着青年。青年也没有说话,扣住酒罐使力一仰,眼睛却下瞄行人。

       “你喜欢喝酒?”

       青年没有回话。

       “酒是个好东西。”

       行人目光挪向价牌,解了腰间的葫芦。

       “他喝的,来一葫芦。再热三碗茶吧。”他说着,手探入怀中……

       是铜板。

       他把铜板尽数掏出,一枚又一枚地排好。

       三人聚精无声,都在数铜钱。

       一枚、两枚、三枚、四枚、第五枚……

       而钱不够。

       “茶只要一碗罢,葫芦务必装满啰。”

       “好勒好嘞。”

       小二咧着嘴将铜板揽入衣兜,转身进后厨。

       雨渐渐大了,不时从推窗跳进几滴,鸭声也合在了一处。

       片刻,店外又响起密集的马蹄声。马嘶咿率,进来九人。

       打前头的三人青衣彩纹,顶珠腰玉的,肤色较白。三人中又算领头的最为俊美,高,官容清朗,凤眼长眉。打后的六人或老或少、或男或女,个个目珠精亮,携枪带剑。

       领头的似笑非笑,进门便向白衣青年拱手摇了两下子。他把声音提得长而媚:“见过叶三少爷。”

       手下众人先是一愣,后又大笑,也学着拱手拜拜,口呼叶三少爷。直到九人分五四,在叶三少爷左右桌椅坐住,笑声才小些许。

       此时,小二把着木托盘出来,刚想将鱼递上,却被一青衣公子哥的肥短手拽回:“有啥好鱼好肉的统统端上!不虑价钱。”

       小二见众人衣着不菲,又听胖短手的如此吩咐,圆眼都要喷出光来:“醒得醒得,厨房剩的一两条小鱼不兴宰,这就给公子蒸梅肉去。”

       公子哥里又一个窄眼睛的,用香帕把半边桌子抹了两遍,却是夺过烧鱼:“上着一碟吧,再网个五条。蜜饯热茶的速速送来。”

       “诶,爷,这是那公子……”

       “你个泥腿子小厮,在柳湖做生意,反倒不识得柳相子孙?”小眼睛大喝,反手往身旁指去。

       领头的柳公子接过碗筷,叹气悠悠道:“大鱼失了性命,这小鱼苟活又有啥意思呢,也煮了罢。噢,鱼,是叶三少爷的么?弟兄们实在饥饿啊,我想以三少爷的胸怀,会与朋友个方便吧。不对,两天前是叶三少爷,现在应当是叶家老爷啦。恭喜,恭喜啊。”

       手下众人哄笑震屋,又连称叶老爷。

       小二被这一吓,也诺诺称“叶老爷”,给行人上了酒茶。

       行人听得摇头,系上酒壶,盖了斗笠,提刀出门。

       柳公子却没笑,拧着茶杯眇向叶三少爷道:“太爷爷这湖里,属鱼最好吃,特别夏天网来的,可惜当下是春分时日。不过现宰现烹,也新鲜滑嫩得很呀。这李二小姐不也爱鱼吗?还养了几尾鲤鱼。我想,她,是很清楚的。”

       柳公子说着,筷子捅入鱼身,把翻起白嫩鱼肉夹进嘴里。他边狠狠咀嚼,边盯着叶三少爷。看他那丧气样,柳公子简直快活得发抖。

       一众手下也附和着谈起鱼来,吃过什么鱼啊,什么鱼好吃啊,更甚还有说:即刻跳湖里捞一条上来的。

       而叶三少爷只是喝酒,喉头喝疼了,眼睛喝直了。

       酒愈喝愈暖,梦也愈喝愈真。

       暖得筋骨酥软、烈火浇头。真得亲人爱人友人,仿佛还在身边,围坐着,对视着,谈笑着,谈笑着推来剑柄。泪眼看不真切,笑声却是那样的快乐。

       可惜桌上只有剑刃,照尽乱发的利剑,而无半点荤素。可惜。

       所以叶三少爷又灌了一口酒。

       死亡,他并不恐惧,他只是哀伤。哀伤中没有自己,全是别人……

       叶三少爷灌完陈酒,甩手丢去,锦袋掏出,将一颗珍珠弹入行人茶碗,余数连袋抛给小二,利剑呛啷出鞘,步向春雨。

       柳公子笑了,比年猪还响:“叶老爷!江家要杀你,再逃四十里又能如何?一品堂的天字杀手且不论,在座的轻功好手便有三人。你我既相识一场,莫如学项王慷慨吧,也算一家团聚了。不要把宝驹跑坏啰,我可喜欢得紧!”

       风叶雨摇,听得门外一声骏马嘶鸣,柳公子众人皆摇头轻笑,也不查看,只催促小二快上酒菜。

       众人吹捧间,雨更大了,湖天苍苍、雨雷隆隆。

       店中暖,店中闹,店外如江,店如舟……

       雨幕中,一人影推开店门,让溜须拍马的杯筷一冷。

       那出门的行人,竟又拖着一道泥线坐回位子。他挑出珍珠,把凉掉的茶水倒在手上,倒在刀上,细细搓洗。如此之后,碗里也不剩什么了。他又把碗接到嘴里。春雨顺着他的额头、他的脸颊、他的鬓角、他黝黑的皮肤汇到他的厚嘴。喝完,放下,出门,碗里反而多了大半的茶水。

       他喝下去了没?

       小二心头一紧追出门去,十匹高马一匹未解,其中一匹白的咬着缰绳。店门正对的竹林外,躺着叶三少爷的尸体,已经冷了。尸体的白衣全是泥渍,浑身发酒味,脸上盖着斗笠,手里攥着剑,剑刃断成两截。掀开斗笠,三少爷人首相离,面容安详,刚上了紫血的嘴唇挂着笑意。

       见小二出门,酒家也骂骂咧咧地跟出两人。才走出六步,他们突然扣住胸口,似呕似咳。不过三息,身子也痉挛着啪地一响栽到泥路。

       “交出解药!”

       店内接而一阵哐啷乱响,伴着一声凄吼,奔出个老者。

       但不过三步,他手脚便打起摆子,再五步,也抓着胸口倒了地。他右手前伸,老脸疼得狰狞扭曲,蒙了深紫的眼睛死瞅着小二。

       小二也没回头,竟还从三少爷尸身上扒拉出一块“李”字玉佩。他暗自警惕,却听得雨幕中遥遥呼道:“收了他的玉佩,就莫要把他们埋在一起啰。”

       小二运功望去,行人淌着泥水,影影绰绰。一只幼鸭从湖中飞出,嘎嘎追去。

       春雨新芽,林间白绿朦胧,湖风冷,风中歌道——

       “归去罢,归去罢。”

       “山重重,水曲曲。”

       “归去罢,飞花烂漫草摇摇。”

       “归去罢,黄沙腾逐月茫茫。”

       “留下罢,留下罢。”

       “狂风万里行,它不携尘烟呐……”




发上来前,也改了有二十来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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