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指甲

　　护士在隔壁的房间里换衣服，换药，换针头……
　　“喀嚓喀嚓”，她还剪指甲，洗手，戴口罩，倾倒酒精。
　　一会儿，她走出来，拿着吊瓶，把针扎进了我的手，一注血从管子里涌出来，又被药液的压力顶下去。现在，我和这个药瓶，是一码事儿，护士和这个医院，是另一码事儿。
“没有别的事儿啦。”护士说，转身要走开了。
　　“等一下，喂!喂！这里有东西！”我用另一只手指着小滴瓶，里面漂着一小片，搽着一丝儿鲜红的油彩的指甲。上面的液滴飞快地落下来，它就在半空中的液体里旋转。
　　“它会顺着管子流到我的身体里去。”我说。
　　“不，不会的。你看，它那么大，管子那么窄。它就卡在那儿啦。”
　　“可这不卫生。”
　　“你觉得我不卫生吗？”护士说。
　　哦，是啊，有道理，她不卫生吗？护士又走到隔壁的房间里去了，关上门，换针头，换药，换衣服，准备下班儿。余辉撕破阴霾，洒在我身边的窗台上，这是个干净的医院，不是吗？没有细菌，没有病毒，没有什么会破坏我身体里的液体和管子，还有那些娇嫩的阀门儿，36度800赫兹的压缩机。我有些放心了，抬起头来。
　　可那片指甲不在那里，它在哪儿？
　　我顺着塑料管子一路看下去，在看到针头的同时，一小片鲜红的月芽儿形状的指甲流进了我的血管。
　　我感觉身体内的压力瞬间发生了变化，就像天平的两边分别放着蚊子和大象？
　　“护士！护士！”她还没有出来。
　　指甲刮着血管内壁的褶皱迅速流远，像那种，被折断的犀牛牌刀片儿？
　　“护士！护士！”我拔掉了针头，大量的血喷涌出来，滋在医院雪白的墙壁和椅子上。我跑到隔壁房间去。
　　护士不在那里，可这里没有第二扇门了？
　　我推开换衣间的门，看见赤裸的护士，皮肤泛着橡胶的光泽，过分丰盈，她是一个假人，刚刚拆下来的假手和其他器官被挂在墙壁上，脸上的表情很惊愕，它的假面具有点坑洼了，涂抹夸张的唇膏蹭在了手指上。
　　我有点纳闷，假人卸自己的手，那是一个怎样的过程呢？
　　护士侧过身，用制服掩住胸部，于是我发现有一根粗细合适、伸缩性很强的塑料管子从医院的墙壁上伸出来，插在护士的肛门里。这是一次灌输？还是高级的排泄呢？很难想象那根管子的头部是什么样子的。
　　不管怎么说，那里面应该富于营养，而且很卫生。
　　“对不起，打扰了。”
　　我捂着伤口走到外屋，余辉是多么宁静啊，像是从没有人走入其中，血泊里静静地漂着，几只死蜻蜓，几枚螺丝钉，一个戴十八世纪花手绢儿的独眼水手，一门曲里拐弯的古董大炮。
　　我飞快地朝医院门口跑，感觉血管里的那枚指甲也在加速，刮过大脑，进入心脏，又从与入口完全对称（完全对称！）的那个点上钻出来，在我跨出大门的同时，“啪”的一声掉在大理石的地板上，被清洁工扫走了。
　　“等一等！等一等！”我回过头，看见护士像一个平淡的故事的结尾，从医院里跑了出来，她要把胶布和棉纱，贴在指甲的出口上。
　　也是在跨出大门的那一刻，她枯萎得像一块真正的朽木。


　　　　　　　　　　　　　　2002.9.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