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之死

天鹅座爆炸了。
他把眼睛从望远镜的目镜移开,并没有丝毫惊奇,只是抬头看了看,那个亮度激增的点仿佛深渊,凝视着他。这段千年前的光景如今才倒映在人类的眸子上,他仿佛看到了光年外巨大的血色花火在黑天鹅绒上迸射,碎裂的星辰点燃了巨幅的旧时代浮世绘,燃烧出一丝丝泪痕。坐了下来,昏黄的街灯照着路和树,星光洒在远处不再冒烟的烟囱和被黑暗笼罩,只剩满是棱角的阴影的工厂。下班的工人骑着共享单车回家,他们不在意已有几分枯黄的夏树,更不会在意头顶天鹅座的死。他脸上映着一块长方形的蓝光,天文爱好群里,几个老哥深夜对时政的讨论穿插了几条星星爆炸的消息,之后又开始了对未来版图的规划和不知道对谁的谩骂。喝了口水,他回到床上睡了。
不重要的一天又开始了吵闹。当季动漫歌曲的铃声和几年如一日的广播播报声同时响起,隔着窗子能闻到清晨的雾。冷水拍在脸上,洗掉脸上疲倦的泡沫,伴着雨水打湿窗户,弄湿了刚穿好的袜子。洗漱完,匆忙拿了雨伞就出了门。街上,路人匆匆忙忙地走着,伞面起起伏伏。耳机里响起“云层深处的黑暗,淹没心底的景观”的唱段,雨仿佛在名为伞的舞台上跳舞。路过的酒厂很久没有酒糟味飘出,没几个人朝着工厂的大门走去,而都一股脑地奔向邻近的开往市中心的地铁站。
照例打开的空调给了人额外的寒意,伞上未甩净的雨滴湿了裤脚。他没有察觉,倚在墙角,一条条消掉恼人的无聊推送,包括第二天早上天鹅座爆炸的官方报道。忽然发现一条昨晚的消息“看你对这块儿挺感兴趣的,明天有空八点在卢布朗咖啡店等我”,下面是咖啡店的定位。“嘿!”抬起头,老同学全子哥一手拿着早点,一手玩着过气的二次元手游。
“你还玩这个?”
“老好玩了。”
“我玩过,回合制,一般般吧。”
“woc,这可好玩了.......”
当然,在学校也没有人谈起天鹅座的死。而当他再次刷到那则官方报道时,评论点赞转发远不及一则对大洋彼岸对手的幸灾乐祸。
“你觉得这行如今怎么样了?”
“基本没希望了,业界要完不是说说的。视频没人看,直播太多看不过来,观众集中在大主播手里,有关注的关注越来越多,黑料也越爆越多;没关注的怎么干也没关注,没有企业背景整再多好活儿也大多死路一条。”
“确实,蛋糕就那么大,多少人排队等着,以为下一个就是自己,可谁知基本早已被划分干净了。这不,前几天又一个vtuber挂了,号都销了。”
“没啥用,找家社团,换个身份转生后依然风风火火。只要别跟那个三代目一样惹了众怒,社团愿意都能扳回来。唉,你这站就下了?”
“嗯,我得去找个人。”
“这又是第几个了?”
“别瞎说,明天见。”
走出车厢,走上地面后对着缺德地图沿街走着。明明早上还是阴雨连绵,而此刻夕阳之下,天边片片残霞如血,点缀着金色的天空。落日的光芒四射,倒映在无数冰冷而铁青的高楼玻璃之上,如梦似幻。咖啡店门口,一个梳着长发蓄着胡子的中年男人穿着海马汽车的广告衫,一双和off white联名的耐克鞋,戴着一块看似廉价的电子手表,四处张望。
“您就是峪哥?”
“唉,你好你好,见面网友对吧,咱进来说。”
咖啡店里,在柜台右边的一桌放着一杯咖啡和一个背包,一个精巧的东西摆在桌角。
“这个......”
“是赤道仪对吧。”
“对对,真没看错,你是真内行。”
“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
“不着急,咱坐那,我慢慢跟你解释。”
两人坐下,因为从来看不懂咖啡店的菜单,索性他要了一杯和峪哥一样的饮料。他一边喝,一边听峪哥说了起来。这峪哥也对天文很感兴趣,当初业余时间就在优酷当起了播客。可好景不长,优酷开始把主要精力转移到了综艺影视剧和公众号,这都打击着自频道。社区环境也越来越糟糕,而转变方向的优酷更不会有心思管理引导自频道。同时,在这个圈子内传统风格的游戏解说,小成本娱乐节目已经没有什么新鲜东西和活力,用烂的内容已无法开拓,就像饱和的城市发展缓慢,枯竭的矿藏无法深挖一样。众多视频网站的沉浮,也冲击着传统的布局。这些创作者或者说优酷自频道本身,在时代的转弯点被甩出了赛道。一众播客转移到社区环境更好、官方更重视创作者的哔哩哔哩,他也紧跟步伐,成了up主。辞去工作,做了几年全职up主,却发现专业硬核的东西似乎难以带来更大的收益,而偶然间他上传的去国外旅行的记录却成了点击最高的视频。他也明白,顺着风走,哪怕是尘土不是什么浪,也至少不会饿肚子。他索性把许多天文设备卖了,换成了拍vlog的器材。
“还剩这一个没卖,看到有你这样真爱这块儿的,给你了也不亏。”
“太贵重了吧。”
“我以后很少有时间再碰这块儿了。你看我这衣服穿得乱七八糟,不会真觉得是我自己喜欢吧?上镜没有槽点,不去写台本设计,不去想段子搞笑,那样真实纯粹的vlog不会有人看的。谁愿意过了一天无聊的生活再在视频里过一遍?谁还不是图一乐呢?”
看他心意已决,我便没有再说什么。
“时间有点赶,明天还得赶飞机拍素材呢,我先撤了,有事之后联系。”
他目送峪哥走出咖啡店的大门,走进一辆红色的保时捷718,开走了。
一列地铁在他刚到站台时正好关上车门,载着来得及上车的人飞驰远去。站台上,各大品牌的广告赫然印在墙上,鲜艳的色彩和可爱的卡通人物刺激着每一个路过的行人,让原本纯白的墙面显得苍然无力,再怎么整洁也抹不去它的陈旧老气。透过列车的窗子,他看到一位老人抱着一幅油画站在车厢中:画中的青年满是皱纹和胡须,被绑在闪光的十字架上,背后是一片黑暗;虫豸穿过他的躯体;口中吐出黑烟,人们在他脚下捡拾金钱。这个画面夹杂在飞驰列车的流光中向着看不见光的地方远去。他只好等待下一班车。
同一片夜空下,躺在其上的是天鹅座的尸体。爆炸的是最亮的那颗,天津四。或许是无聊,或许是不满,阳台上已经枯死的盆栽被他突然拔起,根只好和土壤告别。他知道衰老和毁灭是每一颗星星,每一棵树,每一个人,乃至每一座城市的必然,但眼前所见的一切,终究还是会有悲伤。十字形的天鹅星座缺了一角,和过去一样凝视着匆忙赶路的人们。他们依然没有发现它的变化,他们不在意已有几分枯黄的夏树,更不会在意头顶天鹅座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