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I 3 (3)

TPSS关于下一个12月24日的记忆并不清晰。只记得是在一片平整的开阔地上一直走着,出发点和目的地都无法回想起来。没有注意身边经过了什么,一部分原因是整个视野都被冻结的空气一般的雪花遮住了。这样想来地面也许也没有那么平整;完全无法分辨是否会有什么东西藏在积雪下。体重负载在厚重的积雪上的声响又被风和飞散的雪粒阻断,除了均一的风声外什么也听不到。冬装包裹着的身体并不觉得冷;而露在空气中的部分正面承受着风雪,产生的只有某种泛函少女偏偏不具备的感觉。这样的天气中夜空通常会由于雪地的反光而显得格外明亮,可惜无数细碎的白色颗粒在半空中来回切割,将全部的光都遮挡住了。无法分辨方向,只是在这样的雪地里本能地走着。
就像除了自己以外不再有任何人居住的世界一样。
是熟悉的感觉。
既然这样的话,为什么要向前走呢。
因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始向前走了吗。因为没有停下来的理由吗。
对自己正采取的行动感到怀疑的少女放慢脚步,最后停了下来。
不冷也不热,有均匀的风声却并不吵,光线昏暗但又刚好能维持视觉,这样的感觉。
「这样的感觉,最讨厌了。」
是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呢,想不起来。
少女稍稍转过身来,试图重新确认身处的环境。无论是向哪个方向看去远方隐藏在昏暗中的纯白世界都没有区别;正为此感到沮丧的TPSS在脚下的近旁发现了值得注意的事物。先是在视线的一角感到有什么异样;在这片荒芜的白色世界中发现不均一之处的瞬间TPSS首先感受到的是经历多少次世界重置都不会忘记的强烈的违和感。
脚边的雪地中出现的并不是与鞋子的形状相匹配的压痕,而是某种类似文字的痕迹。
雪中的文字与冰制的盐粒高速撞击,接受着残暴的摩擦,不断失去形状,又在新的位置重新生成,像是被什么人操纵着,在被TPSS看到之前永远不会被销毁。
将绝对纯净的水置于当前的气温下,放置多久都不会结冰。均匀的透明的水即使在零下也可以维持原本的形态,直到其中出现一点点最初的不均匀。而当最初的冰晶形成后,整片水就会在一瞬间变成夹杂着无数气泡和裂痕的冰块。
无论哪里都没有区别的纯白世界中出现了异样的同时,TPSS恢复了知觉。早已习惯了作战指挥官的思维方式的少女的第一判断是敌袭,但她并非直接战斗系所以无法做出有效的应对手段,只是将姿势调整到了方便动作的模式。几秒之后意识到什么也没有发生的少女暂时停止了警戒,转而去关注地面上仍然在不断再生成的文字。
「你是谁。」
是问句吗。
TPSS不知如何回答。既不知要作何回答,也不知道要怎样做才能让不知身在何处的谜之发问人听到回应。说到底也没有要回答的理由。
又过去几秒,仍然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被读过的文字不再再生,很快就被落下的雪片掩埋消失掉了。
「我是谁呢。」
在只剩风声的世界里,TPSS短暂地低语。只是将问题重复了一遍,却无法给出答案。
在旧的痕迹彻底消失后,雪地上出现了新的文字。不再只有一条;在稍微活动视线的同时TPSS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就像小孩子在雪地上用手指写出的那样的痕迹一已经将自己完全环绕。一旦出现就不再再生的文字有不少已经被埋在雪中,又如同什么人从上空随手撒下的大堆拼图碎片一样叠在一起难以辨认。即使这样,所有文字同时出现在眼前时仍然有一些直通到了TPSS的意识中。
「你在为什么而战斗。」
「你的战斗方法是...」
「错误的。」
「…并非如此。」
「出口在…」
「再去见一次那个人吧。」
「如果你是为Creator而战斗的话。」
「她会把你的Creator带到出口。」
TPSS停在原地没有做出任何动作,直到所有文字都逐渐消失。降落的雪重新均匀地覆盖了地面,世界恢复了毫无变化的纯白混沌的形态。
「你是谁。」
在重新变得不冷也不热,明明是白色却并不明亮,只有不吵的风声的世界中,TPSS再次低语。
数秒后,通过谜之方式在雪地上制造出字迹的谜之人物再次在空无一物的白色画布上做出了转瞬即逝的回应。
「泛函少女B2PLYP。」
「与你一样是纯白世界的居民。」
「我的Master的心里也在期盼着出口吧。」
「这就是我战斗的理由。」
[你在哪里。]
雪地上没有出现新的字迹。即使如此,通过谜之原理参与对话的人就在近旁的预感愈发强烈。TPSS试着活动颈部的肌肉。用力过大的话会感到略有疲累,用力不均的话头部就会稍微偏离平衡。好像还是第一次体会到操纵着由许多肌肉连结而成的精细结构的微妙实感。终于抬起的视线前方一如既往地是毫无变化的色调,被飞雪大片遮挡的视野中完全没有可分辨的形状。
就在那里吗,那个自称叫B2PLYP的人。
同是这个纯白世界的居民,却不能看到吗。
视野中仍然只有各处相同的色调。最前方凭借残存的距离感无法确定是多远的位置处似乎有什么模糊的影子;是有着和雪相同颜色的斗篷的人吗;戴着看不出颜色和纹路的面具吗;与她一同出现的是透明的雨伞还是有着宽大帽檐的帽子呢;手中拿着的是手提箱还是手杖呢。是她的影子吗,还是仅仅是雪地在视网膜上留下的残影呢。
想要进一步看清时,隐约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下一刻类似的「像是人影的东西」又在其他位置出现,又像刚刚一样转瞬消失。
终于放弃的TPSS蹲下身子,向着雪地伸出了手指。与远看时均一混沌的景象不同,从几十厘米处看去落在地上的雪粒各自反射着不同的光,随着角度的改变有亮有暗。雪被体温加热而融化,细小的水滴与皮肤粘在一起,散发出比雪的反光稍柔和一些的光线。在雪地上留下的文字转瞬间又被新降的雪填充而消失。完成了留言的少女目送着字痕的消失,随后躺在了雪地上。高速降落的冰晶在脸上不断地产生闪烁的触感。
「什么也没有的世界,吗。」
「有想向Creator确认的事。」
「世界为什么会一次次地终结又重置。」
「我们为什么要不停地与语言不通的同类战斗。」
「在战斗中取胜,就好了吗。」
「「那个人」,是谁,如今在哪里。」
「出口的位置,真的在前方吗。」
「说到底,为什么要寻找出口呢。」
「世界会终结是因为我没能完成那个「人类」交付的任务。」
「是不得不完成的任务。我和那个「人类」尽了最大的努力,却还是没能完成。因为是单一的时空里无法完成的任务,时间才会不断重置直到任务完成吧。」
「任务内容的话,「将因不明原因出现的人形的数量削减至零」,似乎是这样说的。」
「那个人,明明是人类,却比所有的泛函少女还要强。」
「是的。在最初的那个世界里也存在着许多泛函少女。那时统领泛函少女的还不是HK-S;泛函少女的组织方式是与SEP小队相似的。那个人类算得上是队长吧。」
「不论有多少敌人,不论是怎样不利的情况,只要那个「人类」在,都不会有失败的可能。」
「是的。在那个世界里,我们从来没有过败北。」
「不知道。即使从来没有败北,最终却还是没能完成呢。即使到了现在,我们面临的也是相同的情况。」
「那个人的位置,吗。是「人类」的话,在第一次重置之后她就已经不存在了吧。」
[将敌对人形的数量削减到零,就可以离开这个漫长的循环了吗。这个世界里的其他泛函少女知道这些吗。]
「我有一种猜想。泛函少女是时空变换的不动点,不会受到时间流逝的影响,随着世界的重置也不会失去记忆,这一点是有条件的。或许是完成度的差异;就像同为泛函少女,SEP小队的大家的外表都会随着时间而改变一样。」
[也就是。]
「观察过HK-S编内的泛函少女的行动模式。每一次重置后她们的作战方式都没有表现出进化的迹象,因此,完成度足以在世界重置前后维持记忆的。」
[只有Creator一人,吗。]
数十秒的沉默。
[所以才会有将每天发生的事记录下来的习惯。我们的完成度不足以凭借自己保有记忆,所以需要用什么东西来作为纽带。上一次的最后一天Creator做出写信的提议是出于这种考虑吗。]
「…那时只是心血来潮而已。并没有想到这样做会让你们的人格在世界重置后免于消失。」
[幸运的发现。所以现在已经记录了这么多呢。]TPSS拉开手边的柜子带着的无数抽屉的其中一个,厚厚的写满了字迹的纸张露了出来。
[「再去见一次那个人吧。那个人会将Creator引到出口。」]
「…?」
[刚刚一个自称叫B2PLYP的人传达的消息。]
「那个人,吗。」
「不考虑一下吗,Creator。」
是梦境呢,还是上一次的世界终末的瞬间被淡化的现实呢。
在春日的光线中仰望着天花板的TPSS回想着刚刚出现在意识中的对话。上一次世界终结之前的自己在什么位置呢。似乎是一片除了白色之外什么也没有的雪地;是躺在雪地上迎来那个世界最后的瞬间才对的吧。
果然是梦境。
除了那段对话之外,似乎还有什么被忘记的事情。在梦境的末尾,即将醒来的时间里,意识明明是最接近清醒的,明明应该是最能够记得清的片段,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灰褐色,有一点热,闪烁的,摇动的。
是这样的质感吗,被忘记的片段。
心脏并非在一瞬间被抽出。一点点离开体外,从原位上脱离的心脏上生出无数细小的带着与体温相同温度的金属丝,然后熔化成粘稠的液体,在胸腔的空洞里如同蜂蜜一般流动。将某处填充的同时另一处就会产生空隙,完整的巨大的气泡被限制在粘稠物中无法动弹。紧接着血液聚集在那里,产生粘滞的摩擦感,温度一点点上升,又向着胸腔的其他位置四散开去。这样的感觉。
接着出现在意识中的是言语的片段。
「不是这样的。」
「从一开始就错了。」
「导致世界终结的原因是…」
导致世界终结的原因是。
暧昧的质感消失了;失去了依托的记忆重新回到了那片缺乏起伏的雪地上。
「你是谁。」
这个世界的「我」。这个世界的TPSS,是谁呢。
「再去见一次那个人吧。」
又是废弃住宅区中心的地下空间。地上部分一如既往地被机械师少女制造出的对建筑用决胜兵器漂亮地切去,星光透过天花板上开出的整齐的正方形的洞进入TPSS和她的Creator的眼中。TPSS的记忆对上一次正视夜空时间的检索指向的仍然是那个被颗粒状的雪遮蔽的平安夜。刚刚整理完这里散落的纸张的TPSS不经意地说出了那时听到的话语;身边的Creator却没有对这句话做出回应。
「说不定其实已经经历过无数次庞加莱回归了呢。」
「庞加莱回归?」
TPSS是第一次听到「庞加莱回归」这个词。一定在过去有某个不认识的共用着TPSS的名字和身体的人与这个奇怪的词产生过深刻的关联,在感到疑惑的同时当然也猜到了这种事实。
「每次重置都会有偏差。一开始HK-S只是一个单纯的跨国机械公司,和我和Master都没有丝毫关系;后来泛函少女成了HK-S的部门;又从不知哪一次开始HK-S已经发展成了万能的巨无霸企业。四月一日开始时的住所,曾经有过亚麻色的壁纸,逐渐变成了白色的墙壁,几次之后又彻底消失了,要从其他世界里取出来才可以。所以啊,如果一直等下去的话,其实也见不到她们吧。」
「所以Creator才会战斗至今,如果是这一点的话我是明白的。」
「一旦完成那个任务就可以抵达出口,我仍然相信是这样的。」
「仍然?」
「是梦中见到的。有一个自称B2PLYP的编内人形,背弃了自己的Master呢。」
「背弃…?」
「「Master在抗拒内心的愿望」,她是这样说的。作为人类却知道世界正在不断终结和重置,又不希望从中脱出。那孩子却坚信她的Master是希望见到出口的而独自进行着Master所禁止的调查活动,然后找到了我们。」
「是梦,吗。」
「如果不是梦的话…」
如果不是梦的话,会有多好呢。
「让我去重新见一次自己的Master。她也对我这样建议了。」
「可是,那个人现在。」
「如你所知。人类是无法在世界的重置中保全自身的存在的。」
如果那个人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话,会发生什么呢。
在12月24日的午夜后的「下一个世界」里仍然以原本的身份存在的那个人,会继续游离于HK-S之外,领导着由编外人形构成的秘密小队。相应的这个世界里将会有另一个B3LYP存在;她会像Creator最初的记忆里那样跟随着那个战无不胜的人类参加对不明人形的作战,然后在平安夜到来的瞬间意识到任务最终还是未能完成,在那个人类面前用力睁着眼睛,看着共度了不知多久时间的人的身影一点点失去轮廓。
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发生。
泛函少女是时空变换的不动点;经历世界的重置之后自身的存在不会发生变动,也就是同一个世界里只能有一个B3LYP。
TPSS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冷静地完成这些推理的;可是不知为何却再次体会到了心脏被置换的感觉。在被可怕的窒息感支配之前,TPSS提出了另一个在意的问题。
「那位B2PLYP能够保全记忆吗。」
「可以看出她已经足够努力了。但是很遗憾她先天的完成度仍然不足以在世界重置前后保留记忆。」
也就是,从不久前的四月一日开始,世界另一端的某个总是傲慢地观察着自己的Master的意志的少女,正再次从零开始调查这个无数倍于残酷的世界的真相。
「会找到出口的。我用自己的手会找出来的。」
B3LYP没有对TPSS的宣言做出表态,而是抬起头面向星空。
「是春天的星座呢。」
所以,要怎样去找呢。
如果在夏至日那天攻破废弃住宅区的话就可以在七月初的激突中取胜。
如果在秋天到来之前来到「花海」的话平安夜那天就不会发生大规模停电。
如果在世界终末之前留下文字的话记忆就不会消失。
有些是亲身体会过的,有些是从Creator的叙述中抽提的。无法计数的重复中积累起的经验,从中归纳出的「规律」也无数次地引导编外少女们在与「过去的任务所规定的敌人」的接触中轻易地取胜。不需要思考,只要将过去取胜的过程不出差错地再现,就不会落败。将这片地区的「敌人」的数量削减至零后再前往下一个地区;还没有过经验的话就继续试错,直到塞满抽屉的纸张里快要写不下的文字可以指引少女精确地完成四月一日到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每一件事。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做的。
直到在九个月的时间内不再存在任何的败北。即使如此,还是无法阻止世界的终结。
泛函少女的力量是有极限的。即使在每一次战役中都取得完胜,也不能在世界范围内削去「谜之人形」的存在。是令人绝望,又最能带来安心感的结论。
「从一开始就错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要以什么为出发点构建作战的理论呢。
需要情报。
究竟是什么在主导着世界的运行;是什么导致了时间的不断循环。如果有更多情报的话。
从哪里去找呢。
与Creator口中那个最初的世界不同,这个世界里与谜之人形战斗的不只有B3LYP的秘密小队。在全球范围内调度着最高等级的资源的名为HK-S的巨无霸组织从某一天开始就公开接手了谜之人形事件的对策工作;如果从那里入手的话。
「查出了HK-S总部的位置。」
从四月一日宣布总部搬迁开始,这个庞大到难以想象的跨国集团中心的所在地就变成了谁也不知道的极密情报。这种庞然大物的总部不与外界进行频繁的接触是不可能的,然而即使再过不可思议,也不得不承认HK-S新总部的位置确实是极少有人知晓的。仅仅是推测出总部的所在地就花了半年时间;当TPSS将关于此的详细情报摆在Creator和SEP小队全员面前时已是12月24日的凌晨。
今晚零点过后世界就会终结的话。
「综合各种考虑,最有效率的方法是直接侵入总部。」
在世界末日的24小时前开始为众人取得未来,明明是会在那种在量产的地摊故事里作为高潮部分出现的情节,这时却像是TPSS一个人热情过度一样。B3LYP对这一「说不定会带来找到出口的可能性」的作战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兴趣;电话中SEP小队的各成员也没有做出反应。TPSS无视了这一点,继续开始对作战计划进行详细说明。因为时间紧迫所以只能乘坐飞机;无法期待可以顺利乘坐民航所以不得不求助于B3LYP通过时空变换的不动点的能力从「其他某个世界」中取出可以自由调用的飞行器。总部具体情况已经调查清楚,是建立在本底区海边的某个会有半年的时间都被就快要凝结成水珠的潮湿空气环绕的城郊的地下结构,将其攻破的方法在废弃住宅区时已经预演过一遍。经过仔细考量后在24小时内完成总部侵入作战并从中取出必要的情报是可行的。
直到TPSS解说完毕,B3LYP没有什么兴致的脸上也没有浮现出更多表情。直到行动开始后与直接战斗系的Creator分开,TPSS都没能确定作为直接相关人的Creator对这次作战是怎样想的。
所以啊。连这样都不行吗。
本底区东海岸的亚热带海滨都市的冬天并不比少女们熟悉的地区温暖。从极寒之地的高原出发向着本底区整个大陆的四处扩散的寒冷空气穿过想象不到有多远的距离,直到这里都维持着对本应温暖的海风的压制。HK-S的总部一如既往地依照「远离人群所及之处」的原则建设,不过在这种世界级大都市周边都能找到充足的荒地实在是令人惊叹的事。正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原则,编外人形们直接侵入总部的作战直到开始为止都没有受到什么阻碍。通过各种手段隐藏了自身位置的总部经过Decomposer的空袭已经完全暴露。厚重的泥土被完全掀开,嵌在地下的混凝土板完全粉碎,容纳着HK-S最隐秘部门的地下都市正在承受着来自空中的密集轰炸。明明应当是这样的。
HK-S无论如何都不过是一家规模较大的民营企业,即使与军方关系再过密切能调动的也不过是这个时代人类的全部物力中微不足道的一小块碎片。在B3LYP通过完全体的泛函少女的特质从其他无数世界中取出的压倒性的暴力下不可能有足以应对的手段。明明应当是这样的。
「从上方俯瞰这座地下都市的全貌还是第一次呢。有没有观望人类最后的堡垒的感觉呢。」
站在远处的地面上的B3LYP意识到身后有什么人的存在,却没有做出反应。
无论用怎样的攻击手段都会受到同样数量和强度的迎击。无论从哪里突破都无法对堡垒产生丝毫动摇。已经是极限了。距离平安夜的午夜只剩几分钟的时间,无论怎样做都不可能改变最终的失败。意识到这一点的B3LYP只是静静地站着,注视着远方空中自己从平行世界中取出的弹药与从地下都市中放出的相同的物体碰撞发出的闪光。
「为什么会一遍遍地寻求失败呢。」
为什么会寻求失败呢。
为什么会寻求苦涩呢。
为什么会寻求疼痛呢。
「从来不会败北」,从遥远的某个已经不存在的某时,在那个人的指引下作战时开始就是这样的。每一次作战都会完美地达成目的。清除敌对人形,入手所需情报,这种事情实在是再简单不过。明明是一连串的胜利却导向了全局的不可逆的失败。然后重新开始,直到在下一个平安夜重新确认失败的感觉。凭借无数次重复积累的经验获得对控制着世界运行的因果律的认识;只要这样做就会发生那样的事情。这样的话,比起所有具体的经验,有一条定律早就最真切地被总结了出来。
「无论做什么都会迎来世界的重置。」
早就被认识到而又隐藏在心底。被埋藏在潜意识中,又作为构建一切行动的基础的定律,其内容在这一瞬间再次被B3LYP确认。
唯有在平安夜将尽之时才能体验到的失败的实感,如今正再一次包围在B3LYP四周。是安心感,是怀念的感觉,世界原本就应当是这样,的感觉。
明明是未曾体验过的感觉,为什么却会觉得怀念呢。
就好像,这样下去就连疼痛是什么也会知道。
有一点向往。
可是为什么是在这种所有的感官都在淡化的瞬间呢。
整套扑克牌被抽走了一张。「是广告牌」,被这样告知过,却因为未曾见到过缺失的牌的样貌而无法确认被抽走的是否真的是无用的广告牌。「说不定一直以来相信是完整的扑克牌里有一张才是真正的广告牌」,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就再也无法如常地使用剩余的56张扑克了。一瞬间觉得,世界的崩坏是否也是类似的原理呢。
「其实是想要寻找出口的吧。」
如果出口处就可以确认世界的真实的话。
「去找那个人吧。」
再次听到了这样的话语。
「你,是谁。」
「虽然我不记得但是应该曾经说明过吧。B2PLYP,是为了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Master而行动的泛函少女。」
「为什么会在这里。」
「啊呀忘记说明了吗。我的Master如今正在这座地下都市的心脏。」
「…?!」
「她是一个和你一样的人。和你一样不停地说谎,也和你一样期待着出口。明明她是知道出口的位置的。如果是她的话,将出口创造出来不过是呼吸一般平常的事情。可是她在等着某个人;除非那个人来告诉她,否则她是不会行动的。一定是这样的。」
「…」
「所以,去找那个人吧。虽然你也并不是她全然不在意的人,但是她在等的终究不是你。」
「那个人在…」
「HK-S零号指挥部。每一次重置之后世界都会改变一点,剩下的就由你决定了。」
「最后一个问题。包括世界重置的事实在内,你是怎样调查到这种程度的。」
「待在那样的Master身边的话谁都能猜出来吧。不如说Master也好你也好,明明早就知道这种东西还在原地转圈才叫人奇怪。想做的事情不去做的话世界会毁灭的哦。」
身后的声音消失后片刻,远处的光也变成了闭上眼睛后闪烁的残影那样不确定的影像。冬天湿冷的风停了下来,长期站立中肌肉讨厌的酸胀感无意间已经完全消失。即使失去了时间感,这时的B3LYP也可以意识到,这一次的平安夜也要过去了。
你是怎么想的呢,TPSS。
所谓的泛函少女,指的是什么呢。
时空变换的不动点。永远也不会消灭的存在。是什么意思呢。
泛函少女和对世界的真相毫不知情的人类一起过普通人类那样的生活,这样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吗。
这个世界上在我们不知道的位置维持着存在的众多泛函少女中,也会有那么一两个过着和我们不同的生活吧。忘记泛函少女与生俱来的使命,和人类居住在一起,用和人类相同的方式填充自己的记忆;平安夜到来时认真地为圣诞树装点上挂饰,又在第二天和新认识的不同的人笑着打招呼。这样的家伙也是存在的吧。
这样的话,她是快乐的吗。
会感到快乐,是因为放弃了自己的身份吗。
可是,自认为没有放弃身份的我们,又是以怎样的身份存在的呢。
原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居民;从某个已经终结的世界里被扔到这里,延续着已经失去了来源的任务,因为这种理由而想要改写「这个」世界的未来。在找到出口的同时,这些被折叠起来的无数世界也就迎来了彻底的毁灭。我们眼中的世界,仅仅是世界本身;除了自己以外谁也没有居住在其中,在被我们一致地遗忘了的这个世界里的人类看来,绝对是不可原谅的傲慢吧。
索性忘记这件事吧。不知是否还要继续,不知如何继续,甚至不知是否有可能继续,同时却又有无限长的时间来完成的任务,逐渐消失的异乡的世界,如果全都忘记掉的话,是否会产生另一种存在形式呢。
如果忘记这些的话,又要将什么选定为自己的形状呢。
对身边的世界一无所知的时候,仅仅用四处窥视就可以填满可感知的时间;不去做什么事就无法维持生存的话,也就不会在为生存而倾注全力时感到犹豫。如果可支配的是转眼间就会用尽的有限的时间,需要做的事一下子就会把空白的部分填满。但是啊,从一开始就带着对存在和不存在的众多世界的全部知识出生,有着无限生命的泛函少女,要用什么来将这片空无一物的异乡填满呢。空气被包藏到透明的淡黄色糖果里的可爱瞬间,带着奶油味的可爱的记忆,肌肤融化在温暖的阳光里的可爱的触感,都会在无限的时间里被永久地稀释。甜美的水果硬糖溶解在海水里,只剩下被浸透的糖纸,在水流经年累月的冲洗下又布满破损的痕迹。味蕾无数次地品尝着海水的咸味,直到疲劳于无变化的味道而变得什么也品尝不出来。泛函少女不就是这样的生物吗。
所以才想要创造出什么东西。没有土壤,没有水分,被淡薄的白色气体填充,想要从这样的世界里创造出新的东西。想要找到隐藏于白色的雾气中的门,将大门推开后无论看到什么都会感到鼓舞。有一瞬间确实是这样想的;可是这一瞬间的决心却还是飞散在了弥散在没有边界的白色空间中。
TPSS。你有什么答案吗;还是你也是这样想的呢。
「我们来种花吧。」
「…?」
「在冬天也不会死掉,经过一年之后还能继续生长的花,这样的花即使是我也知道两三种呢。或者是星空仪也好;Creator的行李有些过于单调了。看到星光就会想到某个夜晚,即使是夏天的星座和冬天的星座也会有一两颗星是共同的。记忆才不是那么容易飞散的东西;只要这样做就可以时常与过去接通了吧。」
「要让钟摆回到一开始的位置需要一两秒。要让太阳回到前一天的位置需要一天。」
「要让世界回到一开始的位置…」
TPSS无意识间发出的声音与Creator的话语重合,让两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想要与过去接通的话才不需要时空变换的不动点这种让人半懂不懂的东西;风的气息,空气的温度,细微的声音,支离的话语;明明从逻辑上怎么想也想不通两者间有什么关联,却还是会将时间线上遥远的两端折叠起来。
「水仙,风信子,还有…向日葵?」
「…向日葵恐怕不在此列。」
「也是呢。见不到太阳的向日葵会枯萎的吧。不注视阳光就无法维持存在的家伙,吗。」
「Creator…?」
「也许是因为见不到光的话就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吧。如果意识不到就会消失,是这样的吗。」
不知道为什么对话走向了与一开始不同的方向;泛函少女们的居所里终究还是没有增加任何东西。
「第零指挥部的所在地也已经调查清楚了。」
TPSS看到的B3LYP仍然是没有什么兴趣的样子。只是简单地阅读了一遍就放在了一旁,然后安静地注视着空荡荡的桌子。
「Creator。」
听不到声音,察觉不到温度,温和的光线刚刚将两人所处的空间照亮。未经清理的尘土静止着堆积在地面,桌角处纸张反射的白光单调不自然却又不刺眼。
「这样的感觉最讨厌了。」
听到Creator说出这样的话语的TPSS没有立即做出反应。将桌角的调查报告收起,轻轻拉开一边有着数不清的抽屉的木质柜子。未经打磨的木质之间摩擦的声音响过之后就停了下来。整理纸张没有发出任何动静,接下来是第二声短暂的抽屉开合的声音。仍然是和以往没有什么不同的无聊世界。然而B3LYP没有预料到TPSS接下来的行动。
整个房间的空气被振动了起来。主体是某种沉闷的声音,在此之上叠加的尖锐的部分将空间撕裂成许多碎片,碎片之间的空隙又被填充上被压实的木屑和玻璃片。将破碎的空气和木头一同投入施工时使用的那种一两层楼高的水泥搅拌机里搅拌,再混杂上十根左右的铁钉,是会带来这种离奇的感受的声音。
是枪声;TPSS手中是不知什么时候被放在桌边的wB97xD的新式试作品。并非直接战斗系的TPSS当然不知道正确的使用方法,就连是怎样的功能都不知道;如果是对建筑用弹的话就将面前的墙整个拆掉,如果是高温弹头的话引发火灾也无所谓,TPSS相信自己是抱着这样的觉悟开枪的。
也许也并没有这样的觉悟。就像过去某个梦中不知怎么的脚就动起来,和还不算认识的人漫无目的地出门一样。就连现在是否也在梦中呢。如果是在梦中的话,也就更加不需要理由了。说到底梦只不过是反应本能的愿望的东西;如果抛弃逻辑,放弃在事后寻求原因的话才会更加相称一些。
可是这种「也许没有原因才是符合逻辑的」的说辞也是在寻找原因而已;当梦醒来时想到这一点时会笑出来吗。
总之,这时的TPSS刚刚完成了毫无缘由地对着面前自己的居所的墙壁连续开枪的壮举。没有经过瞄准的子弹在墙壁上打出乱七八糟的孔洞,每个孔洞都是标准的圆形,墙壁被子弹贯穿后没有产生丝毫裂纹。看到这番景象的TPSS想起之前曾经听过wB97xD说制造了一种以制造小范围内的精确贯穿为目标的子弹,那时还被CAM以「你是想用子弹做心脏手术吗」这样的话语吐槽过。
「这种子弹太无聊了。借用一下Creator的东西。」
B3LYP目瞪口呆地看着TPSS在做出一系列突发举动后又擅自拿走了自己常用的半人高的枪支。亲自操作武器的经验差不多为零的理论派少女只是在后坐力下保持好平衡就已经是全力;无法预期弹道的子弹连续击中墙壁。子弹的声音之后是玻璃窗破碎的响声;明明总效果同样是将房间与外界分割开来的玻璃片失去了作用,这时从窗外灌注进的冷空气显得比正常开窗猛烈得多。B3LYP终于觉得不能放任TPSS这样暴走下去,起身走向正在挣扎着避免摔倒的TPSS。不受控制的子弹有一两发从B3LYP身边擦过,通过时空变换的不动点的能力在将要对B3LYP造成可见的伤害的前一刻被移动到了其他的某处。原本就难以维持平衡的TPSS连手中的枪也被B3LYP抓住,终于再也无法继续站立,向后翻倒在地上;体重以无法预期的方式通过枪支传到到Creator那里,又加上仍然在射出的子弹带来的不确定性,使得前方训练有素的战士最终也失去了平衡,压倒在TPSS身上。又重又长的枪支从两人手中滑脱,先是倒在地上又滑出一段距离。等两人呼吸逐渐平复后房间内终于重新变得安静了起来。
「这个时候应该说好痛吗。」
「既然没有痛觉就不要根据情境装作知道疼痛是什么的样子了。」
TPSS无法解释的事情有两件。其一是Creator没有询问刚刚暴走的理由,其二是Creator即使是现在也维持着刚刚的姿势。或是说答案早就已经知晓,只是在当前的情景和心中早已准备好的答案库存之间的连接出于某种原因被切断了。不需要知道原因也可以行动,毕竟是在梦中,不管做出怎样的行动都是合理的。这样想着的TPSS突然将手臂从Creator身下抽出,从胸部处的后背将她环绕一圈然后用尽全力向下压去。TPSS可以感受到Creator肺部的空气在一瞬间被全部挤出后撞击到自己的脖子上的触感;然后又将手移动到Creator的手臂上,用可能的最大握力抓住。接下来是两手向着相反的方向撕扯,直到B3LYP做出反应试图挣脱开才停下。做出剧烈动作的TPSS大幅度地呼吸,而B3LYP经历了不明理由的乱暴举动后终于喊叫着站了起来。B3LYP起身同时制造出的空隙使得TPSS有机会伸手触及到刚刚被随意丢在的地上的Wb97Xd的产品;在B3LYP反应过来之前,一向以绝对冷静的指挥家著称的少女就对着她绝对信仰的Creator的位置连续开了几枪。当然是未经瞄准,但还是有几发子弹从B3LYP身体上穿过,留下精确而细小的圆形弹孔。用尽力气的TPSS终于将武器扔下,躺在地上剧烈喘息。B3LYP站在原地,连摇晃也没有。
「你知道如果那把枪里的是对建筑用弹的话我会变成什么样的吗。」
B3LYP的语气没有任何波动,但其中夹杂的细微的呼吸声却准确无误地被TPSS捕捉到了。她没有对这句话做出反应,而是在十几秒过后重新向Creator搭话。
「满意了吗。」
「作战中相当平常的体验而已;不过好像不是什么讨厌的感觉。」
听到追加的语句后TPSS一边大口喘气一边笑了出来。接下来她又维持着仰面朝天躺在地面上的状态,摸索着向自己的方向漫无目的地开了一枪。
「好像真的不痛呢。」
「关键位置受伤的话会失去机能的。」说完后B3LYP通过从某个平行世界里取出的东西填补了两人破损的部分;房间里再次只剩下TPSS的呼吸声。
「去找那个人吧。」
「嗯。」
未经选择而降生于此的空无一物的世界,要将其填满吗。
既然未曾见过除去自身之外的任何东西,要如何填满呢。
就在此时在远方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要将手伸出吗。
即使全力伸出手也不会被看到的话,为什么还要伸出手呢。
这个世界的居民,是有着被看到的冲动的吧。
全世界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话,就让自己发出的光绕世界一圈回到自己的眼中,就好了吧。
「可是这样太孤独了吧。」
不知何处响起的声音,是那个人的吗。
「即使孤独也没有关系,如果世界本应是这样的话。」
将举在空中的手坚定地放下,背向远处模糊的影子全力跑开。
除了混沌的纯白之外什么也没有的世界,距离感和时间感都不存在的世界,无论再怎样飞奔都仍然停在原地。
肌肉的疲劳感。呼吸的急促感。好舒服。这种东西原本存在于世界里吗。
崩坏吧,这个缺乏常理的世界。
维持原状吧,这个终将崩坏的世界。
走向一边时就在向往着另一边,折回另一边时又反悔要回到最初的方向。不知何时世界旋转了起来,一点点加速,远方的人的身影飘忽不定,自己的身体也无意识地旋转起来。
「如果这样跟着旋转就好了吧。什么也不做就好了吧。」
双眼已经适应了旋转的景色。没有声音,没有触觉,呼吸逐渐平复,肌肉的疲劳感逐渐消失。就这样等到世界终结就好了吧。
「可是,这里是已经终结了的世界啊。」
没有关系。在不存在时间感的世界里,旋转多久都不过是一瞬而已。不存在知觉的话,无论怎样都没有区别。
「其实你是想哭泣的吧。」
「「想要体验疼痛」,其实你是这样想的吧。」
是吗。
明明是没有这种机能的。
「因为,你正在做的也是相同的事情呢。」
无法理解。
又好像早就理解了。为什么会在日复一日地在原地奔跑。为什么又会突然停下来。为什么会采取无数矛盾的行动。为什么每一刻都在心中编织新的理由否定前一刻的自己。
原来是这样吗。所有的行动之间,都不存在丝毫的矛盾。
「你是谁。」
「和你是一样的人呢,Creator。」
「和你是一样的人呢,TPSS。」
「和你是一样的人呢,这世界的Master。」
「和你是一样的人呢。」
无数的声音同时从不同的方向传来。是隐藏在终结后的世界里的不可见的众人所发出的,还是同一个人的声音一圈圈环绕世界后的再会呢。
「去行动吧。」
位于被均一的声音淹没的均一世界的某个中心的少女站了起来。手中多出的是一如既往地被挥洒到空中就会如透明的烟雾一样立刻散去的颜料;而此刻的少女却并不打算将它浪费在这个静止的世界里。向着前方毫无区别的白色走去;从一开始就不需要被告知正解的方向。选择不同的道路,向着不同的方向跑得精疲力竭,这些东西不过是无数自相矛盾的谎言的一部分。出口的位置早在降生于这个没有道理可讲的荒凉世界的那一刻开始就知道了。
「终于要开始了吗,「我们」共同写成的剧本。」
逐渐远去的少女的背后,混杂在一起的分辨不清源头的声音做出了判断。是满意吗,是担忧吗,是不安吗,音调过于丰富以至于无法判明其中包含的情绪。
「终于要结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