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之春(八十二)
赤地之春(八十二)
“杨九郎!”张云雷陡然抬高声音,他最烦他用静默回怼他,总是一副不配合、不理会的模样,只剩他自己一个人在旁跳脚,“杨九郎,我给你机会说,前面要挟的话还没过去多久,‘后悔终生’这四个字我绝对做得到,也做得出来!”
寒凉刻骨的眼眸紧紧盯着杨九郎,长睫遮住真实的内心,竭力表现出浮于表面的淡漠与无情。
杨九郎垂着眼睑,淡淡道:“我想要的,皇上不会给……”
“你!”张云雷气结,没想到他狠话都说到这份儿上,这个倔强不知变通的憨憨依旧梗着脑袋不说点软乎话哄他,真是非要气死他!
他修眉微皱,深吸口气,稍稍调整了一下爆发边缘的心绪,将杨九郎抵着门的手拉过来捏住,轻轻揉搓了一番,放软腔调柔声道:“我跟你的矛盾,是你想西北的广袤天空而我想把你留在身边……”
杨九郎陡然抬眼看向张云雷——这确实是他们之间的矛盾之一!只是现如今这个矛盾并非主要!
“我只想问你,我在你心里算什么?”张云雷不止一次问过这个问题,可他从来没有在杨九郎口中得到过确切答案!
“……”杨九郎依旧回避这个问题——他不知道该怎么答,横竖他的答案都不能令张云雷满意,又何必多言惹人不快!
“杨九郎,你说话!”张云雷又一次音调升高、面容凌厉——他刚才已经耐下性子准备跟他好好讲理,而他就是有本事让他跳脚!
“君……”知道这个答案不能令人满意,但他现在能说的也就只有这一点!
“你!”血气如排山倒海般涌上心头,胀满容量有限的胸膛,一抹甜腥拍到嗓子眼儿吐吐不出、咽又咽不下,凤眸中星火四射,却灼不烫眼前这个冷心冷肺的人物!
“我既为君,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这白衣布身是不是得听我的?”苍白的十指扣着杨九郎的手,扣得似乎要将骨头捏碎,星火凤眸洇出血色,带上一丝狠绝:“我要你即刻回京,不得有片刻耽误!”说着,他作势就要开门喊人,将杨九郎扣押住不令他乱跑。
杨九郎心中一慌,,伸手抱住人细腰:“皇上……不可以……”
张云雷顺势转身面相杨九郎,一脸恨恨:“不可以什么?不可以对你发号施令?不可以把你押解回京?不可以……呵呵,杨九郎,你现在又有什么资格、什么身份同我讲不可以?你既视我为君,自当尊我旨意,如今难不成你想抗旨?”血色染透的眼眸,浓墨重彩,冰冷的心沉如寒潭深渊,他一脸寒意盯着杨九郎,十指却悄悄抠着他的粗布腰带——即便这生硬的粗布磨得他手指生疼,他也不能松,怕松一松,他便又跑了!
“皇上……我、我不能走!”杨九郎结结巴巴,不知该如何编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走了阿狸怎么办?阿狸是他心头肉、骨中血,他不能……
张云雷看着他“绚烂多彩”的脸色,阴恻恻开口:“不能走?是因为……阿狸?”
“阿狸……”杨九郎瞳孔肉眼可见地收缩,一脸惊骇地看向张云雷:“您……你见过他了?你……想怎么样?”
果然,他说的让他“后悔终生”的是……阿狸!
“皇上……”声音开始发飘,带着无法控制的颤动,杨九郎原本一直淡然疏离的眸子里瞬间注入殷红的血丝,如火炽烈,又如灰恹恹,“皇上,我并没有……”他一把抓住张云雷的手,手指冰冷发汗,像是经受了狂风暴雨般冷得颤抖——他怕……
抖如筛糠的手,冰冷蚀骨的触感,张云雷看着面色瞬间灰白的杨九郎却没有感到丁点儿压制人的快感,反而内心某处隐隐有针扎的痛感,痛感逐渐扩大,泛遍全身。
他见到孩子的那一刻不是没有想过用孩子绑杨九郎的一生,只是糯雪团子一般的小不点儿带着天生的血缘亲近奶声奶气地问:“您是谁,生得可真好看……但可能没有我父亲美,我爹爹总说阿狸漂亮……是遗传了父亲的……”
他瞬间心都化了!
他小心翼翼地抱了团子,团子竟没有拒绝他,只是告诉他:“我爹爹说不能和陌生人走,叔叔这么面善,应该不会强着把阿狸带走吧?”
冰雪聪明,机灵可爱!
他喜欢到心眼儿里,哪舍得让他伤心一分半毫,遂好言劝着那位讷讷的李婶儿带着这团子一起来镇上,说是见杨九郎。
马车带着他的小团子悠悠的来,他便快马加鞭到镇上验收年前就撒了网的结果——从年前李仲出现在杏林堂,他便着人顺着李仲这条线索来查,果真……只是又是这个李仲!当他得知杨九郎果真就与李仲在一处,他真是咬碎银牙恨不得诛了李家九族——当然,这也不过是心里想想,到底没有付诸行动。
杨九郎心乱如麻,他很想否认阿狸与张云雷的关系,这样才有希望不让张云雷带走阿狸,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慌乱地看着张云雷,迫切的想从张云雷眼中看出一点他的想法,但乌糟糟的脑袋已经无法思考任何问题,他只得更用力的拽住人瘦削的手,紧紧的,生怕一放手人便要带走他的孩子!
手被捏得生疼!
张云雷本能地挣了一挣,却换来杨九郎更用力地握,大有把他手腕勒断的气势!
实在太疼了!
张云雷又使劲挣脱他的钳制,杨九郎有些捏不住,便又改抱腰:“皇上……”总之不能让人离了他,他的阿狸不能让他带走!
面对这样惊惧不安的杨九郎,张云雷到底有些于心不忍,先前那点“排山倒海”的气愤这会儿也不知不觉间消失于无形。
他如今本就没有要拿孩子作筹码的打算,杨九郎态度软下来,他自然也不想“斤斤计较”:“我是见过阿狸了,你怎么能……能这么狠心瞒我这许多年?”虽然心气儿已经放下来,但依旧不能轻易落了下成——这种时候,必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让他心生内疚!
“如果这次我没有找到你们,你是不是准备瞒我一辈子?”张云雷往前顶了半步,冷着脸看向杨九郎,一双凤目泠泠,盛着半盏微湿,凤尾云山雾罩,似有些伤心欲绝的味道!
杨九郎环着人腰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便被人顶退了半步,身形一个不稳只好借着勒住人细腰踉跄了一下:“我……”
张云雷眼疾手快,顺势扶了人一下,反手将人圈住:“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值得你这样避之不及?你的心可否给我留一点点位置?”鼻音微重,他将脸埋入杨九郎的肩窝,一点点热意缓缓洇湿脖颈间的衣料——情真意切!
杨九郎见他并没有拿阿狸的去留说事儿,悬起的心落了一小半,面对他的责问也略有些心虚——他确实单方面阻断了他们父子天伦,即便事出有因,人与阿狸却是双向奔赴——阿狸这些年也没少问“父亲”的事,虽然近年问得少了,那也是阿狸懂事了,体恤他……
杨九郎感受着肩膀濡湿的温热,心中快速盘算着:或许跟人好好谈能谈出一个大家都接受的结果!
“这几年我想清楚了许多事,”杨九郎深吸了口气,轻轻道:“当年我执着于为镇国公府翻案,执着于希望先帝亲口承认这个冤案,否则这案子不翻也罢……”
张云雷心下一颤,却一点不动声色,甚至使劲闭了闭眼睛又挤出几丝热泪浸润人粗糙的布衣。
“所以……”杨九郎扯着嘴角苦笑了一下,“所以当我得知是皇上手下的阮骧夺了我身上的信笺,我真的是……我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大约,都是些大逆不道的想法!”
“你……”张云雷猛抬头,将憋红了的双眼看向杨九郎:所以他知道了!
其实他脑中震得一片空白,但粗布衣上蹭得发红的双眼鼻头让人看着楚楚可怜!
他颤着手退了半步:“所以你……”
他果真知道了!
果真是因为这个才一走了之!
怎么办?
杨九郎也确实将这”楚楚可怜“的一幕收进心里,内心震动,但他到底没忘了自己的目的:“失了那封信笺,我想着宫中应该还有当年案卷,说不定还能查出些蛛丝马迹,便偷偷进了宫,一直躲在档案馆中翻看当年记录,只是当年的信笺已被烧毁,再也证明不了那些不过是嫁祸伪造的假证而已!我实在有些灰心,想壮着胆子去先帝面前理论一番……”既然正道无望,那索性就拼一场,“却撞见惠王逼宫,后来……”后来不说张云雷也知道!
“九郎,我只是……”只是什么?张云雷一时语噎:只是先帝那时正在敏感期,他一丝一毫的“忤逆”或许都会换来一个功亏一篑的结果——他不能放任他,他不能赌!
只是这样的理由不能宣之于口,得要换一个冠冕堂皇的!
他缓缓靠近杨九郎——若是找不到理由,打感情牌大约也是有用的:“你也知道我当时的处境,如履薄冰,不敢行差踏错一步……”
所以牺牲我?
杨九郎内心叫嚣了一句,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但紧紧握了拳的手又随即放开——既然要好好谈,当年的这点事就该放下:“当时确实怨恨皇上为了这个位子断了我本就渺茫的翻案机会……”
张云雷面上一急,上前一步贴紧杨九郎,小心翼翼抿嘴看向他,心虚委屈却也惹人怜爱。
杨九郎也不知觉将这一幕收进心里,顿了顿,滚了滚喉结:“只是这几年有了阿狸之后,我顿时想明白了,我父亲大约也并不想我为了翻案汲汲一生,郁郁而活,只想我平安喜乐罢了,况且……”他带起一丝苦笑:“皇上也为我镇国公府翻了案,青史上的这一笔也就过去了……”
这是什么意思,是可以原谅?
张云雷凤眸微凛,有些不确定地看向杨九郎,口中却依旧淡淡:“翻案是我一早答应你的,自然该做到的……”但他也不敢像往日一样邀功、占便宜,因为毕竟杨九郎的翻案机会是他亲手断送的!
“而我,虽每每听着皇上西南、西北用兵的消息,午夜梦回之时少不得想起当年横刀跃马、沙场兵戈的场景,但一转头看见熟睡的阿狸,也就什么恼恨也没有了……”杨九郎不疾不徐说着,暗自打量张云雷的表情,见他修眉微蹙,已是有不忍之意,便深吸了口气,趁热打铁:“皇上……”他恭恭敬敬跪下,用一种近似哀求的语调轻轻道:“阿狸已是我如今的执念,我不想他经历那些朝堂纷争,我……我希望皇上能让阿狸平平淡淡的成长、生活……”
听到前一半的话语,张云雷高悬的心稍稍放下——他至少并不十分执拗于当年他那点阻他翻案的小手段!
但后半段,他的目的……
张云雷眉头微皱,计上心来:“九郎,阿狸到了开蒙的年纪,这乡野荒村难寻一个识字之人,更别谈什么博学鸿儒……”
话题转换地有点快,但这一点确实说到了杨九郎的心坎上——“博学鸿儒”不至于,开蒙确实需要。
“如今我提了宋千里总宰朝事,他为人刚正任直却不乏变通,手底下有几个人也不错,正好可以包了阿狸的业师之职……”
“……”一时间杨九郎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明明他是要跟他讨论一个两全之法——他不想阿狸经受朝堂的蝇营狗苟,而他,若是真想时常见阿狸他也必不阻拦……
但若真进了漩涡,若是不争上游便自身难保——这也是为什么他能够理解当年张云雷做法的原因。
况且……
况且他总会有别的子嗣,他的阿狸该离得远远的,才不会被人无缘无故惦记!
本该上周日就发了,但临发之前捉虫的时候又把原来的三四千字完全推翻了重来,又赶上期中考试连上两个晚自习,结果又疫情改线上教学,一溜的手忙脚乱!
唉,想出去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