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城市仿佛停留在昨天。红绿灯还在有序地闪烁。斑马线前轿车的门还打开着，她可以想象那位车主是如何被警方的飞行器当街带走。

          而他的那辆老朋友，仿佛在等待主人去买个外卖就回来——但它大概要等上几万年。

          到那时，它早被大自然分解为一堆有机物在回到原状态的野蛮动植物内轮回了无数次

          将归远客已多年，难觅昔世如净莲。

          染血真忧成赤县，返魂空与阙黄泉。

          蜉蝣身世桑田变，蝼蚁朝廷槐国全。

           闻道舆图新换稿，向人青只旧时天。

  

她

      我恰似蜉蝣，

      于你平生，

      飘浮不得入沉，

　 惟叹生涯似那蜉蝣梦！  　  

  

     “别这么做！”

       浑厚的声音从耳机传来，对方显然开了专用信道。

        但她像听不见似的，依然举起了枪。

        枪口下，一只柴犬蹬直后腿，善良的眼睛瞧着全身被防护甲密封的她，仿佛在恳求她庇护。才几个小时的工夫，那只本被主人当心肝宝贝供养着的小家伙已变得蓬头垢面，像在郊野被遗弃了半辈子的流浪狗。

       “砰！”

        在早上温暖的阳光下，柴犬应声倒地。

        十米开外，两个队友向她竖起了拇指。

        她捡起地下血肉模糊的狗，从容地掀开防护甲背后的大罐子，把犬尸塞了进去，罐内浑浊的液体立即溢了出来。“上头派我们来，不就是干这个的吗？”她说。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耳机里的男子说。

        她小心翼翼地把罐子盖上。

      “别做傻事，你知道后果的……”

        不等对方说完，她在腰间的控制器一按，剪断了余下的话。

        她在废弃的都市继续前行。

        头盔玻璃上打出一行字，显示她个人任务已经完成；根据事前的布置，她需要等到队友都各射杀一只猎物，并完整地保存在隔离溶液罐，才能一起撤离。

        但她不想再拖了。

        她操纵控制器切到新的对话框，文字像扑面而来的水花在头盔面散开：“任务：获取污染区的哺乳动物。操作：把动物尸体放在隔离溶液。注意：不能暴露在辐射空气中。”

      这种软件界面设计跟上头的作风一样：空洞、形式、官僚。

       她把界面切换到状态窗口。

      外界辐射指数——鲜红色的“95”赫然入目，不时还会向上跳一个点。

        剩余氧气量——68%，就算她一直在这致命的环境中多呆一天都绰绰有余。

        路旁有一堆瓦砾，可能是真空能粒子能源站爆炸时从高楼顶震下的混凝土块。能源站距离这里有5公里，可见当时冲击波之惊人。

        不过，破坏最大的不是爆炸气浪，而是随着狂野的带电粒子一起被释放到大气中的辐射。操演了三十年的紧急预案终于启用，20万居民在凌晨时分被全部疏散，留下这座空无一人的废都，一个新的封锁区。

        她绕过瓦砾，却见到钢筋水泥下压着一具男孩的尸体，诡异的是，他颈部凸起——那个不到7岁的孩子，竟然在死后还长出了喉结。真空能辐射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时刻都在耀武扬威。

        她假装在瓦砾上绊了一下，大叫一声。

        那身合金防护甲是宇航员级别的装备，但她出发前已经扭松了氧气接口，这时右手在接口上轻轻一拔，气筒即时滋滋声大作。

       无色的氧气喷射而出，竟然在空中激起一团雾气，如灭火筒一样。

       她好像被这古怪的景象吓呆了，直到队友大声提示，她才反应过来，笨手笨脚地接回氧气接口。但这时，头盔上的氧气量指数已经下降到15%了。

        她接通公共通信道，“呼叫队长，我氧气量不足，请求撤回。”

      过了几秒，队长浑厚的声音才从耳机传来：“批准。其他人继续执行任务。你小心点。”

       “放心，氧气要真是不够用，我摘掉头罩就是。反正，我们昨晚早已被训练室的模拟辐射煮透了。”她脚跟往地上一磕，靴底伸出两排自动滑轮，载着她飞快地移动。

        她穿过一座建筑物的阴影，暴露在阳光下。塌掉一角的真空能粒子能源站就在远方，像只受伤的巨兽，背上似乎还飘着淡蓝色的火焰。

        那座能量站供应着半个欧亚大陆的电力。尽管建造者们早知道一旦出现意外所带来的风险，但他们坚持认为这是值得的，因为它取代大量排放烟气的火力发电站，光是有望逆转温室效应这一点，就使得它备受称赞。

       半个地球三十年的无烟生活，和一座被真空能辐射毁掉二十年的偏远小城，究竟孰轻孰重？

        头盔上的界面闪起辐射警报。尽管有厚厚的防护甲，她似乎还能感受到真空粒子在汗毛尖上起舞。

        忽然，背后的液体罐动了一下。

        就像有只什么动物踢着罐子外壁。

         又一下！

        她感到背后传来一阵寒意。

    “他已经开始活过来了……”私人通信道里，又传来了队长那低沉的声音。

 

        队长站在下一个路口的街角，背着阳光，让人看不清头盔里的五官。

     “你来干什么？”她没有停下来，“我要赶紧过关回安全区。”

     “他活不过明天的……”

      “你怎么知道？”

      “你昨晚去过妇产科诊所。而那个诊所在医生疏散后，一直还通着电。”队长停了一下，“我了解你。”

         她隐约感到下腹的伤口开始疼痛。

        他与她并肩走着，“上头派我们抓这里的动物回去做解剖，但又不要活的，你知道为什么吗？高等生物的细胞在真空能辐射之下会产生剧烈的变异。它们就像座微型能量站一样，会吸收真空中的能量。”

       她想起了刚才瓦砾下那个男孩。

       队长缓缓说：“你不要鲁莽，冷静点。”

      她踢开一块碎石，“可我们，还有20万居民，也曾经暴露过在辐射之下！”

       “但那是个胎儿，它吸收辐射的能力，比成年人大得多。”他看了她背后的罐子一眼，“何况，他现在又跟一具接受了巨量辐射的动物尸体呆在一块儿。你这罐不是辐射隔离剂，而是子宫营养液吧？”

       “那么队长，”她蓦然停下脚步，“你要告发我吗？”

       隔着两面球状玻璃，她的脸，他看不分明。“即使你把我看成杀人犯，我也要说：放下他吧。”

       “我不怕成为杀人犯，”她冷冷地说，“但我不能杀自己孩子的！”

    “他还只是个胚胎，不是一个新生命……”他低沉的声音变得很软，“你，你以后还有机会的！”

       “这话，你自己信吗？”

      “我只能选择相信，跟这座小城的每一个幸存者一样！”

        她冷笑一声，“他们为什么把大家统统赶到隔离营？因为他们知道，我们这20万人是没有未来的！”她感到背后密封的罐子晃得更厉害了。

        他盯着罐子边缘流出的两行营养液，“如果他真能活下来的话，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吗？”

        她抬头看着灰蓝色的天空，“我会陪着他一起成长，教他说话，教他好好地活下去，不管别人用什么目光看他。”

        他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开口，“但他会经历什么你知道吗？胎儿会像气球一样猛长，他已经在虚空中吸收了足够人类一生的能量，而且随时会释放出来。对他来说，任何一点辐射都会像火药桶旁的火花一样。谁也不知道这些胎儿出生后能不能控制自己的力量，所以当局才要强制给隔离营的孕妇进行流产手术。”

      “这就是我要把他偷运出去的原因！”

      “还有一点，”他走近一步，“他变异的肌体会在一天之内就完成普通人的一生，由生到死！”

 

        她继续赶路。

        背后的罐子越来越重了，不远处已是临时关口，三排品字形堆放的集装箱，像张大嘴的狮子等着她。关口两旁伸出延绵不绝的铁丝网，是当局派军队连夜抢建起来的。昨晚爆炸一起，救援飞行器、工兵团的架设车便蜂拥而至，像事先就埋伏在城外似的。

        她咀嚼着刚才队长的话，时而恐惧，时而彷徨。

       但每向关口走近一步，信念反而更坚定一分。

        越来越毒辣的阳光射穿玻璃，覆在脸上。她莫名其妙地打了个踉跄。

       她盘算着：大概是刚才故意破坏氧气接口时，污染从某个缺口渗透进肌肤；过关后得尽快打一支抗辐射针。

        一辆只有半米高的履带车从身旁驶过，它顶上的辐射感应器和红外探热仪发出滴滴的声音。

        罐子再次发出响声，像要跟那辆无人车打招呼一样。

         咚……咚……咚咚……

        她看着探测车吱呀吱呀地走远，这才反手轻拍罐子，节奏有如孕妇搓抚隆起的腹部。“你要乱动的话，待会儿过关就惨了！”

        罐子的液体不住地摇晃。

       “乖孩子，听妈妈的。”

        话音刚落，只听见身后传来了沉闷的一声——“妈妈”，便似有人在水底说话。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在辐射毒性发作时出现幻听。她又轻轻拍了罐子两下，罐子随即传来音量和间隔相同的拍打声，好像里头有人在回应。

       不是好像，因为头本来就有人。

      “再耐心等等。安全过关后，我再放你出来好不好？”她柔声说。

         罐子居然真的不动了。

 

        关口距离市中心很远。辐射与距离的立方成反比，此地已下降到接近安全范围。但守在关口的人仍如临大敌，防护服把全身包裹得密不透风。

        安检员顶着半截头罩，“卸下那个罐子，接受安检。”

       她小心翼翼地把罐子放在X光机传送带上。

       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母亲会愿意让自己的幼儿或者宫外胚胎放入X光照射，但她想，他承受过的辐射早比这台滋滋作响的机器高千万倍。

       不出所料，X光机没有发现环形金属暗格，屏幕上只显示出浸泡在液体中的一条犬尸。安检员挥手示意通过。

        有个军官上来给她喷洒辐射降解液体，然后把她拉到一边，接通她腰间控制器上的数据接口，查询授权状况。

       “你提早了回来，为什么？”军官问。

     “氧气筒出了点问题，我已经请示过上级。”她答道。

        军官低头看着掌上屏幕，面无表情。

      “有问题吗？”她用余光瞥向刚从X光机传送带上送出的罐子。每次接近各种辐射体，胚胎就会躁动起来，她祈祷这一次不会。

      “上级没叫你们出发前别解开防护甲吗？”

       “我没解开过啊。”她嘴里应付着，脑里飞快地将事情过了一遍：今日凌晨收到当局的紧急撤离令时，她就知道所有孕妇都会被强制堕胎，而进入隔离区的女人不分年龄大小都会被安排做检查。

        于是她来到诊所，让医生帮她把体内的胚胎取出来，放在营养液中。她给了对方一个区块链币，请他撤离时不要断掉人造子宫的电。

      “没问题，反正再也不会有人追我们电费了……”医生的语气如此之忧郁，以致于他办公电脑上的语音识别软件自动给这句话加上了一个沮丧的表情符。

         后来，她被安排在全体居民撤离后跟队长回到城区内猎取动物标本回去研究。她只在两个小时前再次去到空无一人的诊所，把胚胎连同营养液装入隔离溶液罐子的暗格时，才解开过防护甲……

        天哪，她确实违规解开过防护甲。她感到心头一麻。

      “对不起，按程序，你得在那边先呆一会。”军官指着一个没有灯的房间。

       “哦，我知道你说什么了。”她装作恍然大悟，来到X光机终端那个罐子前。“我执行任务时，打开过罐子把标本塞进去嘛。来，你检查一下。”她边说边扭动罐盖。

       众人齐声惊呼：“别！有辐射！”

        但她已经打开了罐子，一缕青烟从罐子的液面飘起。

       军官看得心惊肉跳，赶紧退开几步，直到后背贴着墙壁。“带上罐子，赶紧走。”

       她露出乖乖遵命的样子，合上盖，抱起罐子就走。

      经过军官身边时，她微微一笑致谢。

      就在此时，罐子砰地响了一下。

      军官睁大眼睛，“什么声音？”

      她回头说：“里头溶液晃动罢了。”

     但罐子马上又传来几下密集的敲击声。

     军官冷笑说：“怎么死犬还会晃动吗？”

      她脚不停步。

    “站住！”军官举起枪。

       她启动防护甲下的自动滑轮，飞快冲出集装箱搭成的临时建筑。

        突然，她听到背后一声震响，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摔倒在地，头盔都裂开了。那个罐子倒是结实，在地上旋了两圈，完好无损。

        军官冲过来，用枪口指着她，喝问：“里头到底装了什么？”

       她挣扎着想爬起来，但后背痛彻入骨，气力从体内倒光了。

        军官走近表面沾满尘沙的罐子，举起枪指着它，仿佛枪能制止一个炸弹爆炸——这是军官面对任何威胁时的本能。

       “嘭”一下，罐子的顶盖冲天而起。

        军官的面罩溅满了颜色古怪的液体，视线瞬间被遮住。

        但他没有受到袭击，只听到地面一阵淅淅沙沙的响声迅速远去。

        他给面罩擦出一道痕，借助狭窄的视野，看见地上空无一人，只有安检员在集装箱后探头探脑。

       “人呢？”他厉声问。

      “有一只什么……好像是动物，把她给……给拖走了。”安检员喉咙梗塞，看起来也是被惊了一跳。

       军官看着罐子旁那只卷毛狗尸体，“去了哪边？”

        安检员指了指城内方向。

       军官看着地下一片血迹心有余悸，“联系城里那队同志吧。”

                           他

           人生在世数蜉蝣，转眼乌头换白头。

           百岁光阴能有几，一片浮萍无多祈。

          当年祥盛今何在，昔日欢声尽已休。

          遇饮酒时须饮酒，青山偏会笑人愁。

   

        爆炸声中，她看到一个液体淋漓的肉团扑向自己。她眼前一花，整个人被倒着在地面拖行。她背上的伤口在大声尖叫。   

       天上的灰云忽明忽暗，她的意识开始衰弱，迷糊间只觉得身体离开了地面，而不是被倒拖而行。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消毒水味从她鼻尖向大脑散开，她渐渐醒过来。

        眼前灯影昏暗，墙壁雪白，旁边的电脑屏幕还在发亮。这里正是昨晚来过的私人诊所。

        她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身上的防护甲被人解开扔到一旁。惊疑之间，一个淡黄色的影子掠到眼前。

        原来是一个约摸两岁的孩子，赤身露体，发顶升腾着水气，正定睛看着自己。不知从哪里涌来一股力气，她扶着输液支架撑起上身，打量着那孩子，慢慢伸出手去。

        孩子向后退了一步，他步伐稳定，全然不像一个两岁的孩童。他低下头犹豫片刻，终于把干枯的小手伸了出去。

        她心情一阵激动，猛地却发现右手像握着一个微型暖水袋一样，险些松开了手。

      “妈妈。”这正是刚才罐子里那个声音。

     “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她问题一出口，便觉得好笑，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怎么懂得说话？

        旁边的电脑屏幕闪了几下，她说的这句话被显影在屏幕上。那是一台医疗记录电脑，方便医生边操作边录入病历，语音识别功能还未关闭。

        医生遵守承诺没有切断诊所的电源，那台电脑仍在工作。孩子好奇地看着电脑屏幕的几个字，模仿刚才母亲的语调说：“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你……”她指指孩子，“我才说‘你’，你应该说‘我’。”她打着手势解释。

       “我……知道……你……这里……”这回，孩子用自己的语气说话，童声的音调颇高。

       “你知道我来过这里？你怎么知道的？”她说。孩子看看屏幕，又指指墙上挂的一幅人造子宫图片。

       “我在那个东西里……就知道了……”看着孩子开口说话，她感到不可思议，但随即想起上个世纪的学者就说过，语言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先天的语法结构在这孩子还是人造子宫里的胚胎时就开始形成。

        她不知道从关口到这里花了多少时间，但料来不足一个小时，这孩子已经从一个胎儿长成这样，那么他的学习能力很可能异于常人。

        那台带语音识别的记录电脑，正好提供了一个快速的学话工具。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话。开始时，孩子磕磕绊绊，但很快就流利起来。他身上的蒸汽越来越盛，像置身于桑拿间。

        她开始有时跟不上孩子的说话节奏了，只好低头想一想，再抬起头时，却觉得对方好像又长高了半寸。而他的说话风格，也随着稚气的褪去迅速成熟。又说了一阵话，她已感到唇干舌燥。

       “妈，你失血过多，还是躺下来休息一下。我去找血浆来。”看着孩子一本正经的样子，她感到有点好笑，就指指门口：“你到衣帽间找件衣服，还有鞋子。”

        孩子应声转身。她还想叮嘱两句，但孩子已经走了出去。她实在感到疲累不堪，便闭上了眼睛。

        再次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趴在病床上，手臂上插着输液针，两瓶药水挂在支架上。她上身微微一动，便觉得后背剧痛无比。

       “别乱动。”一把清朗的声音在身后说。

        她认得是队长的声音，“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什么？”对方惊诧地说，“妈，是我！”她回过头，惊讶得合不上嘴，病床旁站着一个身高一米八的青年，眉宇间英气勃勃。他穿着医生白大褂和黑皮鞋，手里拿着纱布。

       “你……你……”如果不是看到对方脸上仍微微有蒸汽渗出，她实在不敢相信这就是刚才那个三尺小童。

        青年说：“我发现原来电脑里有外科手术资料，就按着上面的介绍，帮你把弹头从背后拿了出来。不过我不敢用太大剂量的麻药，我没有经验，怕你醒不来。你别乱动，伤口刚缝好。”

        她这才想起背后的伤口，不过却不怎么觉痛了，就是头有点晕。“可惜诊所没有抗辐射针，”青年面带忧色，“你饿了，抵抗力不行。我去找些吃的来。”

        他又走了出去。麻药仍在起作用，她又闭上双眼。 迷糊之间，她仿佛看到瓦砾下的男童尸体，那个喉结一动一动：“别睡了，醒醒吧，别睡了……”

        她喝过去：“住口！”声音从死去男童闭合的嘴里飘出：“不能睡那么久……时间宝贵……”

        她挣扎着，却全身上下都动不了。她猛然想，自己不会成了植物人吧？一惊之下，她用力睁开了眼睛。

        立刻，她就看到了一丝蒸汽，一碟热腾腾的面条放在床头柜面。“

        只能找到这个，微波炉加热过，虽然营养一般般，但热量还是够的。”一个成年男人把她扶起。

        触碰到她腰间时，她觉得那只手的温度跟普通人一样了。她看看电脑上的时钟，又看看那男人成熟的脸孔。

      “我命令你，”她摇摇头，似乎想甩掉警队的习惯口吻，“啊不，妈妈是想说，请别再离开我的视线。妈想你每一分、每一秒都呆在我的身边。”

       “妈，我是不是……”男人欲言又止。她猜到他想问什么，不由得心头一黯。

     “对了，你第一次醒来时，以为我是谁？”他问。

      “我的队长……”

      “当我还在罐子里的时候，跟你说话的那个人？”

       “是的。”他还在胚胎时便能听到、并记住外界的声音，对此，她已不觉得奇怪了。

      “他是我父亲吗？”她点点头，虽然她不知道他怎么发现的，但她不想问，在这有限的时间里，她不想浪费一分一秒在无谓的话上。

       但她马上想到，生活，除了无数“无谓”的言与事，还有什么呢？ 

        只听见他继续说：“你怕我怪他？”她端起碟子，吃了几口面。

      “父亲只是想保护你。我和他……这一辈子最应该做的事……就是保护好你！”他说起话来有时会带些憨滞“

       “真巧，我也最想保护你！”

      “妈，这个话题，我们可以一直绕到天黑哦。”他笑道。

       下午的斜阳透过茶色玻璃，给他轮廓贴上一道银边。她心想，要是你三十年后才长成这副样子，该迷倒多少姑娘啊……

        忽然，男子扶着窗框警觉起来，目光有如猎鹰。他把母亲扶到旁边的椅子上，然后把带血的床垫塞到床下，又翻出一张新的床垫铺在病床上，下沿遮住床侧，一直垂到地板遮住床底。他把药水袋放到母亲手里。“这是干嘛？”

       “他们正搜过来。”他侧着耳朵听了一下，“委屈一下吧妈妈，他们已经到走廊了。”

        他将一把金属椅子砸向玻璃窗，力度奇大，玻璃中间被撞出一个大洞。他反手把椅子推往桌底，遮住砸歪的椅腿，一头撞在玻璃框边，即时鼻血直流。

        然后，他迅速将母亲塞到床底下。一系列动作干净利落。她感到眼前漆黑，随即听到病床响了一下，显然他已经坐了上床。床板几乎压到她的鼻尖。

                        队长

        接到搜索任务后，队长带着队员们直扑她家。但不出意外，那里果然空无一人。

       一个手持红外探热仪的警员提议分散搜索，但队长不同意。他知道让队员们各自行动，事情就不好控制了。

      “真找到她，我们……”那下属迟疑地问，“我们要……按照上头命令？”

      “执行命令就是。”队长坚决地说。

     “关口那边说，她受伤不轻，还暴露在城区的辐射中，能跑到哪呢？”

       队长突然眼前一亮，摸摸腰间暗藏的一支抗辐射针。“跟我来。”

        一行人端着枪来到诊所，小心翼翼地交替进入大楼，靠着墙面半米小步移动。队长则按照平时的训练，在队前开路。

       看着这两年出生入死的伙伴一个个打开枪保险，队长掌心出汗。

       他选择的与其说是一步险棋，不如说是一次博赌，赌各自的命运……

 

        突然，楼上传来一下玻璃爆响。

       队长几个箭步越过所有队友，首先冲进了诊室。

        只见一个三十来岁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满脸鲜血坐在病床上。

     “怎么回事？”队长大声问。

        医生虚弱地压着嗓子指了指窗外，“不知什么怪人，冲过来打了我一拳，从那跳下去了。”

      “你为什么不疏散？”

        医生摇摇头，“就算出去，还不是被关在隔离区？”

         队长走近一步，他能从医生眼珠看到自己的倒影。“根据昨晚上头的指示，不服从撤离令的要立即逮捕！”

 

       “我觉得你们还是先做更急的事吧。”医生下巴往破窗一挑。

        那个手持红外探热仪的队员推开窗，往下一望，这里才是二楼。下面一地碎玻璃。但他为人谨慎，还是将探热仪在房间内扫了一圈。除了病床那里有热源之外，其他地方显然没人。

        病床那里的热源图像比较怪异，但床上坐着个医生，旁边站着队长。除了红外线轮廓有点变形之外，倒也不足为奇。

        队长即刻一挥手，“追！”

        队员们一个个纵身从窗口跳下去。他们下肢装甲上有外骨骼缓冲器，从几米高的地方跃到地面，膝盖毫不吃力。

        诊室里只剩下队长和医生四目相投。

      “警官，是要行使职权抓我了吗？”医生并起两只手腕，递到对方胸前。

     “我只是觉得，”队长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还是隔离区安全。毕竟有充足的医疗设施。”

        他伸手向腰间，想关掉头盔上的微型摄像机和公共音频信道，但按了两下没反应，他才想起在执行紧急任务期间，视音频信号是无法切断的。

        换言之，总部一班人正盯着眼前的场景。

   

       医生说：“受了那么大的辐射，城里的居民其实都活不了多久了。上头只是怕大家跑到外面感染其他人，才把他们送进隔离区罢了。唉，这样的日子，未免也太难受了吧？”

      “说不定过几个星期，人们就能研发出新的药物。”

     “20万人中，有多少能熬得过‘几个星期’？”

      “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好……”但队长的语调表明，他也不相信自己的话。

      “我只是不舍得……”医生环视四周，“放心，我多呆一会儿，明天就过去。”

        队长视线在床沿下方停留了好一阵，但他头不敢动，生怕连同摄像头一起转了过去。

        再望向那医生，队长觉得对方刹那间年长了好几岁似的，眼角爬出一道浅纹。

       他走过去扶着医生，用桌面的纱布帮他擦拭鼻底的血。“你好像在发冷。”

       医生勉强一笑，“我没事。”

     这时，队长耳机里传来几个下属的呼叫：“下面看不到目标！”“到底是什么人，快到没有发现踪迹！”

        队长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人，只觉得胸口温暖的血液在翻涌，“得把握好时间，”队长忽地变得像位父亲般啰嗦，“时间，是最珍贵的！”

      “我会的，放心……”他有些哽咽。

        队长觉得有千言万语，每一句都很重要，到头来却不知该先说什么了。

        况且，这个时候，说一句和说一万句又有什么区别呢。

       就这么犹豫一下，耳机里又有人催了。“队长，再不追来不及了！”

        队长拍了拍医生肩膀，转过身时，将一件东西塞到对方手中。他不敢再回头，走向窗户大声传令：“我们分头去各个城区搜索。” 

       跳出窗之前，他听到对方在身后低声说：

     “爸……保重……”

                        蜉蝣

         她抬起头，看着绚丽多彩的飘带在夜空中挥舞。真像当年在冰岛看过的极光，她想，但不同的是，北极光远在天边，而城区空中的亮光就悬浮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

     有个老人将一口针注射在她的手臂上，“妈，打完这次，你记得要在4个小时内补针。”

        从大楼天台这里，能远眺隔离区，那里灯火通明地连夜搭建临时房屋。

        真空能的爪子比核辐射锋利得多，但又短得多。二十公里外，大批幸存者会在集装箱和帐篷里度过余生，走运一些的应该能享受到住进临时房屋的福利。

        而再往外，便是那个依旧正常运转的世界——只不过会换一种供电方式罢了。

    “回隔离区太远，我跑不动……”她摇摇头，“来不及打下一针了……”

       老人扶着天台边缘的栏杆。夜晚的寒气刺激着他的肺部。他咳了几声，白大褂下的伛偻身躯微微发抖。“妈，不用你跑，父亲会来接你的。”

        “啊？”

      “把已经算好了我最后的时间，等我……消失了之后，他就会及时出现，把你接回去。”

        

       “你对他可真有信心。”

        

       “爸是个很爱你的细心的人。他临跳出窗前，不露声色就留下抗辐射针……我就知道。”

      “你倒是遗传了他的聪明。”

       “还有件事，”一阵夜风，带着一道彩带吹来。老人打了个寒颤，“妈你回去之后，一口咬定不知道罐子里的是什么。警队就奈何不了你。”

       “为什么？罐子溶液里肯定残留了你的DNA，他们一验就知道。”

      “但他们永远找不到我，没有物证。”老人把手伸向那道飘忽的光芒，手指渐渐升起烟雾，像在极光中起舞。

      “妈，你还记得‘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吗？多么像现在的我呀，今夜我为将成为那蜉蝣而满心欢喜……”

        她看着他就像上午那样，全身包裹在蒸汽中。她伸手在他头顶，想兜住那些不断散失的粒子，但蒸汽从她手两旁升腾而过。

     “妈，别哭！”老人擦拭着她的泪水。“我已经很幸运，能跟你过了一辈子……”

        她只觉得他的手有如冰刃，碰着自己的皮肤冷得刺痛。但她一动不动，任由对方把自己腮边泪水擦干。

        “可是时间太短了……”

       “人总要一死的嘛。”老人拉着母亲，仰望夜空。“跟这茫茫的宇宙相比……比较起来……活一天和活一百天、一百年，根本没有……没有差别嘛……”他好像开始变得木讷。

   

          她把他拉到一个台阶上，靠在自己怀中。

      “妈，我想求你最后一件事。”老人虚弱到喘气都十分困难。

     “你说，妈在听，妈都答应你！”

     “妈，闭上……眼睛，好吗？我不想你……你以后……噩梦会看到……现在这个……这个样子”他全身笼罩在蒸汽中，像个雪人在融化。

        她闭上眼睛，一滴泪水从脸上滑落，穿过老人的躯体，直接滴在地上。她刹那间感觉时间就像往山谷流去的溪水一般，在胸前冲刷，把自己孩子的生命冲向一望无际的大海。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东方已经亮起了微薄的白光和灿烂的红霞，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黎明，天际也传来了警队救援飞行器低沉的引擎声。她擦干了眼泪，往微升的太阳望去，仿佛望见了，他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