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夜半歌声》插曲漫谈
2003年写的旧文，贴出来，纪念一下。
“追兵来了，可奈何，娘啊，我。。。。。。”1985年，少年儿童的我看了上影厂拍的《夜半歌声》，若干年后的现在，我最清楚记得的就是这句歌了，故事情节倒想不起来了。
电影《夜半歌声》目前为止有过四个版本，1937年老版，1962香港邵氏版，1985年上影版，1995年最新版。1962香港邵氏版至今也不知其详，其它版本倒不难找到，1985年版《夜半歌声》可以称为1937年老版《夜半歌声》的彩色版，剧情几乎如出一辙，甚至插曲也是套用老版里的三首插曲，而1995年版本就大异其趣了，虽然插曲也是三首，风格却迥异。所以关于电影《夜半歌声》的歌，也就是相隔近六十年的各三首歌。
1937——荡气回肠的进步歌曲
1937年的《夜半歌声》故事情节脱胎于西方音乐剧《歌剧魅影》，吸纳了西方神怪片的因素，造型化装在当时都颇为洋化，编剧田汉同时将爱国救亡的主题纳入其中，使其成为一部具有开创性的融爱情、恐怖于一炉的进步电影，在中国影史上堪称经典。田汉和冼星海合作，为电影写了三首插曲——“夜半歌声”、“黄河之恋”和“热血”。“夜半歌声”是主角为抚慰痛苦的爱情所唱的，其它两首都是戏中戏里的歌曲。
【夜半歌声】 作词：田汉 作曲：冼星海
空庭飞着流萤
高台走着狸鼪
人儿伴着孤灯
梆儿敲着三更
风凄凄 雨淋淋 花乱落 叶飘零
在这漫漫的黑夜里
谁同我等待着天明
谁同我等待着天明
我形儿是鬼似的狰狞
心儿是铁似的坚贞
我只要一息尚存
誓和那封建的魔王抗争
啊！姑娘
只有你的眼 能看破我的生平
只有你的心 能理解我的衷情
你是天上的月 我是那月边的寒星
你是山上的树 我是那树上的枯藤
你是池中的水 我是那水上的浮萍
不！姑娘
我愿意永做坟墓里的人 埋掉世上的浮名
我愿意学那刑余的史臣 尽写出人间的不平
哦！姑娘啊
天昏昏 地冥冥
用什么来表我的愤怒 惟有那江涛的奔腾
用什么来慰你的寂寞 惟有这夜半歌声
这首中速的歌曲带有三十年代艺术歌曲的风格特点，冼星海采用民族调式和三拍子节奏，以三段式的曲式完整抒写了主角——艺术家宋丹平的百转愁肠。因为曲调琅琅、情深意切，这首歌传唱至今，现在听起来，歌曲有很明显的学院和文艺味道，虽然并不很适合如今的欣赏趣味，但却有一种别样的深情委婉，这是一种岁月酝酿而成的人们称之为“经典”的味道，不可替代。
【黄河之恋】 作词：田汉 作曲：冼星海
追兵来了，可奈何
娘啊，我像小鸟儿回不了窝 回不了窝
我是一个大丈夫
我情愿做黄河里的鱼
不愿做亡国奴
亡国奴是不能随意行动啊
鱼还可以作浪兴波
掀翻鞑子们的船
不让他们渡黄河
【热血】 作词：田汉 作曲：冼星海
谁愿意做奴隶
谁愿意做马牛
人道的烽火 燃遍了整个欧洲
我们为着博爱、平等、自由
愿付出任何的代价
甚至我们的头颅
我们的热血
地泊尔河似地奔流
任敌人的毒焰
胜过科利色姆当年的猛兽
但胜利终是我们的
我们毫无怨尤
瞧吧 黑暗快要收了
光明已经射到古罗马的城头
“黄河之恋”和“热血”是电影里的剧团表演的两首歌曲，一听就知是具有战斗力的爱国歌曲，其中“热血”与普契尼的歌剧“托斯卡”有关，该剧讲述意大利军队入侵阿比西尼亚和西班牙的历史，五四运动以后，文艺团体曾将其改编为话剧“热血”在中国上演。影片《夜半歌声》中，宋丹平将“热血”的剧本交给了青年小鸥的剧团表演，于是就有了这首歌。
艺术作品往往与其所产生的历史时代不可分割，老版《夜半歌声》产生于抗日救亡的背景下，由进步作家田汉编剧，电影里的三首插曲自然也表现抗日和反封建的主题，随着电影的放映，这些歌曲传唱大江南北，激起了青年人抗日救亡的斗志和勇气。70年以后的现在，我们很难完全体会当时火热的时代精神，但至少从这些歌曲里，我们能感到曾经真实而激动人心的情感，以及艺术家投入其中的鲜活的热诚。时代会变，但人类的基本感情是不会变的。
一般来说，一部电影需要一个贯穿始终的统一的感觉，无论光影、情绪等等，都要使观众感觉是在这同“一”部电影里，作为电影插曲，不但要配合整个电影的风格，各个插曲之间也要具有某种共性，才不致于令人感觉突兀不协调。老版《夜半歌声》的三首插曲全部由冼星海作曲，三首曲子虽然速度、节奏、情绪不尽相同，但都采用民族调式，音乐风格是一致的，后来冼星海写了著名的《黄河大合唱》，其音乐风格与《夜半歌声》时期是一脉相承的，都是一种西方技法与民族传统的结合。
1995——爱情的悲欢离合
时隔近六十年，1995年的《夜半歌声》是一部与老版基本上不存在精神传承的完全的新电影，淡化了老版的恐怖气息，取消了革命的内容，可以称为是一出爱情悲剧，老版中的宋丹平给小鸥的剧本名为《热血》，95版里换成了《罗密欧与朱丽叶》，一个追求革命的艺术家变成了一个离经叛道的前卫艺术家，老版既有人性的探讨但主要是对封建旧势力的控诉，而在新版中，渗透了好莱坞式的对人的尊严的追求和歌颂，也表达了如张国荣所说的：“《夜半歌声》的主题，便是说最伟大和最升华的爱情，便是爱情本身，而不是靠外表的。” 95版的《夜半歌声》还有另一层意味，这也可能是《夜半歌声》屡屡被重拍的原因，艺术家拍关于艺术家的电影时，多少都会有君子自况的味道，张国荣曾说过，“我希望观众看时能有痛的感觉，看一个最初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自信却又天才横溢的人，如何演变成后来那个把自己藏在阁楼中的人 ，他不敢见人，就连一段珍贵的爱情也不敢面对。”这似乎也是张国荣历经多年艺海浮沉后的生命喟叹。95版中的宋丹平被塑造成一个开风气之先的前卫艺术家，而现实中的张国荣也是这样的形象。
《夜半歌声》这部电影通常不会被认为是张国荣的代表作，但是因为担任执行监制和主演，并为电影写了三首插曲，这部电影有可能是他参与程度最深的一部，因此在谈到插曲创作时，将主要围绕着张国荣的创作思路展开，并对他的艺术观略作探讨。
95版《夜半歌声》的三首插曲——”夜半歌声”、”深情相拥”和”一辈子失去了你”同老版相比，完全是另外一种风貌。
【夜半歌声】 作词：莫如升 作曲：张国荣
只有在夜深 你和我才能
敞开灵魂 去释放天真
把温柔的吻 在夜半时分
化成歌声 依偎你心门
我祈求星辰 月儿来作证
用尽一生 也愿意去等
总会有一天 把心愿完成
带着你飞奔找永恒
“夜半歌声”是电影的主题曲，从作曲角度分析，它的曲式可以称为两段式，“依偎你心门”一句不但是前后两段的分野，也是上行五度转调的过渡句，除结尾句，前后两段的乐句基本相同，后一段运行在比原调高五度的位置上，这五度的差别不仅造成了听觉上的暗明的对比，也因此为乐曲注入了动力，引领情绪由低沉向激动变化。
第一句“只有在夜深”是关键句，全曲的音型基本上同它是一致的，其它旋律基本上是将第一句进行下行模进形成的，可以说，“只有在夜深”是一个动机，全曲就是在对这个动机的丰富中展开的。
值得一提的是结尾部分，这首歌唱了两遍，第二遍加重了语气，然后走向结束，不但没有回到原调，而且有些出人意料的是，也并没有稳当地结束在主音上，而是落在三度音上，因此有了一种心潮难平、余音绕梁的未完成感，这样的手法并不鲜见，但是妙的是用在这首歌里非常之合适。
“夜半歌声”从音乐语言的运用上，可以称为工整简炼，气息连贯，转调平滑,有一气呵成的流畅感。在旋律的设计上，既有下行的模进也有上行的转调，塑造了一个起伏跌荡，心绪难安的音乐形象。在旋律模进的时候也注意每句略作变化，并不刻板，因此很有细节美。
“夜半歌声”获第十五届香港电影金像奖和第三十二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电影歌曲提名。
与老版类似，张国荣也为剧中的戏中戏（音乐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写了两首插曲“深情相拥”和“一辈子失去了你”。
【深情相拥 】 作词：黄郁、莫如升 作曲：张国荣
不愿放开你的手 此刻可否停留
爱的乐章 还在心中弹奏
今夜怎能就此罢休
我的感受 与你相同 不愿陪月儿般滑落
对你的心 有星辰来为证 爱如风云翻涌
再次深情相拥 时间这一刻停留
千万不要开口再对我说 爱情只为今夜不走
既然相信会有思念的忧 就让你我俩长伴左右
“深情相拥”可能是张国荣写过的唯一的三拍子歌曲，这首歌用一种类似圆舞曲的节奏描摹甜蜜厮守的时刻，流丽而富变化，升5音的运用引起的调性的变化赋予了这首歌西式的色彩。
【一辈子失去了你 】 作词：厉曼婷 作曲：张国荣
一辈子 失去了你
夜的精灵遗忘爱的咒语
相爱的人从此两分离
是命运对有情人不曾怜惜
风月惹不起
你任我憔悴 我任你枯萎
怎么也无法将天意挽回
你为我落泪 更令我伤悲
放不开刻骨铭心的滋味
绵绵不断的相思化成
这一刻的心碎
甜蜜往事 段段回忆
只能在梦中寻找和回味
黑夜之中请你打开心扉
等待着我痴情的跟随
若命运对有情人不愿怜惜
让爱来相陪
倘若天意注定要你我分离
让爱永相陪
同前两首歌相比，这首歌旋律复杂而多变，抒情咏叹性强，学院味较浓，在曲式结构上看，第一句“一辈子失去了你”是一个陈述式的引子，象一声叹息。引子的作用一般是开宗明义或引起下文。在这首歌里，第一句的引子就是拉开戏剧帷幕的手，之后开始一段悲歌，从“你任我憔悴”开始，转为起伏变化较大的中段，从这一句开始，突然来了一个增五度转调，如同冷风突袭，令人揪心，然后转回原调，但仍然按捺不住，因此最后又进行了一个四度转调，在激动难安的情绪中结束了这一段后，歌曲又缓缓降落在第一段的悲歌中，最后在坚定的语气中走向了结尾的悲鸣。
同老版相比，1995年的这三首歌曲风格更为统一，从内容上看，不但”夜半歌声”这一首是宋丹平郁积的感情的倾吐，另外两首虽是戏中戏的歌曲，也同样照应着宋丹平爱情的乐与悲。从作曲技法上看，三首歌虽然有不同的风貌，但具有一些共性，比如它们都运用了转调，用了很多5、6度的跨度较大的音程，也用了很多的半音，因此，具有一种西方音乐的调性色彩，也具有歌剧或音乐剧音乐的抒情咏叹性质，创作手法相当地学院化，同时也具有现代流行音乐的节奏感，所以，这些歌非常配合整个电影的光影感觉，那是一种如古典油画般以红黄色为主的浓稠色调与90年代电影语言相结合所呈现出的特别味道，典雅、隽永，旋律优美。
在谈到插曲的创作理念时，张国荣曾说：“整首歌用上弦乐，很接近舞台上演奏的音乐，且没有古筝等中国乐器，目的是要配合整部戏的情节及色调。” “戏中的宋丹平是一个很前卫的音乐家，若编一些很中国调的歌曲，会很不协调。”“借鉴外国歌剧的唱腔，又全无敲击部分。”可见，张国荣在创作电影歌曲时，充分考虑了音乐与电影的和谐统一，而他也具有用与电影相应的音乐语言创作的能力，我认为他最后完成的作品很好地实现了最初的设想。
《夜半歌声》这部电影，其实是很张国荣化的，或者只有他演来最合适的，张国荣曾说：“宋丹平有点像我，我们都一样喜欢作曲和唱歌”，而且，如果一个人胸中并无莎翁的罗曼蒂克，也未经过舞台的苦辣人生，如何可以演绎这样的戏剧故事；如果一个人本身不是优秀的富有魅力的歌手，又如何能让观众信服他所表演的人物，在电影中，韦青一直怯于唱出”一辈子失去了你”里的高潮句，当宋丹平替他唱出那句时，观众们感觉到的不仅是技巧，更是一种灵魂的释放。
电影《夜半歌声》还有一个令人难忘的地方，张国荣并没有真正出演过一出音乐剧，据说那是他的一个未了的心愿，不过如果看过他的这部电影，就会为他欣慰一些，至少，国荣在电影里玩过一把音乐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