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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恺瑞 | 游戏策划。爱科幻，爱游戏。当年一脚踏进科幻坑的少年，已成提笔实现科幻梦的大叔。曾在小科幻公众号发表《蜂后计划》等作品。

先知矫正营

全文约4400字，预计阅读时间9分钟。

十五

我准备好移交卡琳的书面材料，再三确认一切无误，以免耽误时机。第二天，我早早地在萨克森豪森集中营门口等着，指挥官一到我便递上材料。十几分钟时间对我来说犹如一个世纪一样漫长。

我盯着萨克森豪森厚重的黑色铁门上镂刻的几个字：“劳动使人自由。”简直是个弥天大谎。它高悬在集中营大门上，是对囚犯们无情的羞辱和嘲讽。想到把这句话在集中营推广的始作俑者，我赫然意识到一个天大的讽刺：西奥多·艾克上将正是集中营体系的创始人之一；正是他治下集中营的暴行，促使我一手建立了先知矫正营；而正是先知矫正营派出的随军先知，让艾克免于葬身在德米扬斯克的苏军包围圈中。

无处不在的衔尾蛇，在不经意间作弄着我。

集中营的大门被两个卫兵推开，他们一左一右擒着卡琳的手臂把她押了出来。她戴着头箍，穿着脏兮兮的囚服，短短几天就消瘦了一圈。她走路一歪一倒，相当虚弱。要不是米娅及时找到她，她很快就会被当做废品送到灭绝营里处理掉。她看见我，暗淡的眼神里才亮起一丝光芒。

我克制住内心的激动，控制着脸部的每一块肌肉，不显露任何表情。我强迫自己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看向当值的指挥官，向他确认手续并表示感谢，随后让我的卫兵接手卡琳。我们一路无话。离矫正营越近，我就越安心。营区围墙出现在视野里时，我感到浑身轻松。我看见米娅在门口徘徊，不知道她在这儿等了多久。

我下车向她走去，她对我笑脸相迎。这是她头一次见到卡琳，只是她们相见时的局面和身份都不那么理想，就跟我和米娅相遇时一样。

我站在米娅身边，看着卫兵把卡琳带进矫正营。卡琳也看见了米娅，她神色暗淡，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话。我得找个理由给先知们改善一下伙食，好让卡琳补充一下营养。迎接纪念日就是个不错的理由。

卡琳被卫兵架着走远，我转身看向米娅。她看上去心里很不好受。起初我以为是卡琳面黄肌瘦、身心俱疲的样子让她于心不忍，但她的难过很快转变成震惊。不是瞠目结舌那种震惊，而是魂飞魄散。我从没见过她如此失魂落魄，她一直以来的冷静和从容都荡然无存。

“米娅，你怎么了？”我问她。

“我……不太舒服。”她含糊地回答。

“是因为卡琳吗？她会没事的。”我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她却把头扭向别处，就是不看我，“我会让炊事班这几天在大锅汤里多加的蛋白质，她过几天就会恢复元气。你只要把她挑选为实验对象……”

我想帮她捋好散落在耳畔的发丝，却被她推开。“我要先回去了。”

“你可以在我办公室的隔间里休息一下。”我提议。

她根本没有理会，径直向实验室走去，叫了一名研究员开车载她离开。

“米娅，”轿车启动后，我跟在车窗外一路小跑，“你明天还会来吗？还是我去找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要是你明天……”轿车驶出了矫正营大门。她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想不通到底是什么突然刺激到了米娅。她的态度在见到卡琳那一刻发生了巨大的转变，问题一定出在卡琳身上。也许米娅曾经在哪儿见过她？或者从可拉那儿听说过关于她的预言？但也有可能是她认错人了，以我对卡琳的了解，她完全无害，不会做出什么让米娅魂不守舍的事情来。我最好等米娅从失神状态恢复过来后，亲自去问她。

下班后，我赶往西格德旅店，可拉说米娅今天没有到过那里，也不知道她平时住在什么地方。可笑的是，直至今日，我还不知道她的住所。我通过萨克森豪森联系到法本公司的代表处，工作人员好心地给了我员工宿舍的地址。我赶往宿舍，米娅的同事们好奇地看着我，惊讶于一个党卫军军官的出现，可惜她们也不知道米娅的下落。

刚刚找回卡琳，我又失去了米娅。如果她不想露面，凭我一个人的本事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她根本不可能。我回到旅店向可拉求助，希望他能给我点启示，哪怕是未来之书上让人费解的言语。可拉告诉我：“先生，恐怕这次我没法帮你。因为从今往后，米娅都不会来这儿了。”

我心灰意冷地回到矫正营。我不是眼光长远的人，但也没想到米娅闯入我的生活之后，又这么快就离开了我。我和她之间炽热的感情仿佛还在触手可及的昨天散发着余温。

我走进营区，先知营房外还亮着微弱的灯光。他们不是矫正营能力最强的先知，但他们聚在一起、成为“大先知”后的力量不容小觑。但这么大阵势的行动没法伪装成一次特殊的训练。这会将我的意图暴露给鲍尔，让他掌握我滥用权力的决定性证据。这值得吗？

我把这个想法搁置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实验室主管的先知调用申请就交到了我手里：卡琳·布劳。米娅离开前已经做好了交待。我吩咐卫兵把卡琳带到实验室，她的面色恢复了些许红润，脚步也有了力气。

研究员要用皮带把她捆在实验台上，我让他们稍等。我对主管说：“我跟她有话要说。”主管心领神会，招呼几个研究员退了出去。

我把卡琳扶起来坐在实验台边上，她一下子扑进我怀里，抱住我，泣不成声。集中营里的几天经历不仅对她造成了身体上的伤害，还造成了难以磨灭的精神创伤，会像挥散不去的梦魇一样伴随她一生。我摸着她戴着头箍、白皙光洁的脑袋，不知该说什么好。

“求求你。”卡琳呜咽着说。

我在她面前蹲下，看着她迷离的泪眼，抚摸她稚嫩的脸庞：“你在说什么？”

“求求你，不要离开我。”她哭得更大声了。好在训练场上敬业的鲍尔正带着卫兵喊口号操练。

“我当然不会离开你。”我曾想过把卡琳送离柏林，但那是因为我想证明自己不会把她送到矫正营。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我没有理由再那么做。我只需要把她从这儿弄出去，让她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中。

“你说过不会抛弃我、离开我，会一直爱我的。”她不停地挥动拳头砸在我胸口，“都是骗人的，骗人的……”

“卡琳！”我抓住她挥舞的双手，“我没有骗你，这都是我的真心话。我爱你，也永远不会离开你……”

“骗人！”她怒吼道，“如果你爱我，你就不会离我而去！”

我担心她是不是情绪过于激动而思维混乱了，我明明就站在她面前啊。转瞬之后，我明白了，她使用了能力。

“卡琳，听着，”我的手指抚过她的脸，擦拭晶莹的泪花，“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无论你看到什么，都不会成真。”

“但我看到的未来不是这样。”

“你看到了什么？”

她擤了擤鼻涕，喘了几口气，稍微冷静一点，“我只是想看看平安夜那天晚上，我到底该怎么做，免得出丑，让你难堪，但我……没能控制住能力，看到了很久很久之后。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多久之后的未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但我能感受得到，我的未来里没有你。”

我想到一些可能将我们分开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战争，灾难，牢狱，伤病，死亡……经历过卡琳失踪一事之后，我更加坚信，先知的预言不会说谎。卡琳的言之凿凿让我感到恐惧。我恐惧的不是自己的命运，而是她将要经历的伤痛。

“不会发生的，我向你保证，不会发生的。”我的声音几不可闻，因为我知道，命运面前，我无能为力。这让此刻弥足珍贵。我把她搂得更紧，她也安静地倚靠着我。

她接着说：“我想一定是因为你有了那个女人，就抛弃了我。所以我不想见到她，不想见到你们，就自己溜了出去……”

她在大半夜被警察发现独自在街上游荡。警察只是想例行询问，她却心虚地逃跑，但她哪里跑得过。在跟警察的厮扯中，她的假发被扯掉了。于是她在警察局的拘留室被关了几天后，被移交给了党卫军，几经辗转，最终被送到了萨克森豪森。

“答应我，别再干这种傻事了，好吗？”

“你要答应我，绝对不会离开我。”

“我答应你。”这是我说得最没有底气的一次。我甚至不敢看着她。“过几天我就把你从这儿送出去。你要先乖乖在这儿待着。这里条件不太好，但那些先知都是很好的人，卫兵也都听我的，不会为难你。再坚持几天，好吗？”

卡琳坚强地点头。

纷繁的思绪在我脑子里搅扰了一整天：先知和集中营、先知之眼和衔尾蛇、卡琳和米娅、过去和未来、起因和结果。杂乱的概念不停地碰撞，却总是找不到一个让它们完美契合在一起的模型。

那天我熬到很晚才在办公室的隔间里睡着，没过多久就被汽车发动机的噪音吵醒。我摸到窗边，天已大亮。我在惺忪的睡眼中，赫然看见了米娅。她跟实验室主管交待几句后，坐进了轿车。

我披上外套，以最快的速度冲下楼，跑到营区大门，挡在轿车跟前。司机见状急刹，只差几厘米就撞到我。我拉开车门坐到米娅旁边，她撇过头去看向窗外。

我命令司机：“开车。”

司机面露难色，扭头看着米娅。米娅点头后，司机才把车开出矫正营。她一直没有正眼看我，也没吭声，紧靠着她那一侧的车门坐着。我们之间的距离足够再塞进一个人。

车子行了大约十分钟，来到一条夹在两片田野之间、了无人烟的林荫道，我让司机停下。我问米娅：“我们能谈谈吗？”米娅对司机使了个眼色。他下车走到十几米开外，点了根烟等待。

“你这两天到哪儿去了？也不跟我说一声？”我侧身坐着，看着她冷峻的侧脸。

她的神情回到了第一次来到矫正营时，要跟我“公事公办”时的样子。“我向上级汇报了实验结果，‘赫尔森’目前尚不成熟，继续研究下去没有意义。实验室会在近期关闭，主管会负责善后。”

实验室本就是基于米娅申报的虚假研究项目建立起来，现在要关停它也只能是米娅的主意。“为什么？矫正营里还有那么多先知呢。”我问。

她不齿地笑着说：“你不会指望我把他们全都救出来吧？”

“但为什么在这时候关掉实验室呢？我们本可以救出更多的。”

“因为……”她面带愠色，嘴唇颤抖，“因为我母亲，她病重了。”

“噢。”我为我的唐突感到困窘，“真是遗憾。我能帮什么忙吗？”

“用不着。”她冰冷地说。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会回来了。我现在只想离开这里。离开矫正营，离开柏林，离开法本，离开……”她瞟了我一眼，又把话咽了回去，扭过头看向窗外凋零的树枝。

离开我。

我已经绞尽脑汁想了两天，都没想出她改变心意的原因。我没有放弃，倔强地坚守着，“等战争结束，我就去找你。不管你今后想在哪儿定居，我都愿意跟随你。”

“不，不要这样，求你了。”她的语气像是在哀求，“我们就此结束吧，这样对大家都好。”

我还是不甘心，“那我现在就回去申请退伍。你等我两天，我办妥后跟你一起去勒沃库森。”我说出这话完全是出于一时冲动，不切实际。党卫军的身份和矫正营的职责不是说甩就能甩开的。

“不，卡琳还需要你……需要你……”她说出口时咬紧了两腮，仿佛正在经历极度的痛楚，“需要你把她送上潜艇。”她说完长舒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快要将她压垮的重担。她把手伸出窗外，招呼司机回来。

我却大惊失色。在大先知计划上，我一直对她三缄其口，不想把她牵扯进来。就算她看见海军军官出入矫正营，就算她从先知口中听见了风声，如此精确的断言仍然不可思议。卡琳跟这一切根本就没有关系……直到现在，直到米娅说出这句话。因与果的魔环套在我脖子上，衔尾蛇勒得我呼吸困难。

“是可拉告诉你的吗？”我问。司机踩熄了丢在地上的烟头，朝我们走来。

“不，不是他。”

“那是谁？”

“这重要吗？”

是谁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卡琳会怎么样？”

米娅苦笑起来，“她对你来说真的很重要，对吧？”

司机已经走到了车前，我没时间了，果断点头。

米娅回答：“她会过上幸福的生活。”

我不知道她说的是实话，还是为了让我安心。没有哪个先知能看清那么远的未来。

司机坐上驾驶座，发动汽车。米娅终于侧过身来面对我。她眼中融汇了千万种情绪，却无暇言说。她轻轻吻在我脸上，柔声细语地说：“别了，卡尔。”

我下了车，目送米娅的轿车离开。她很快将渡过易北河，穿越广阔的波德平原，抵达远在德国西境的莱茵河畔，回到她度过了大部分时光的威斯特法伦。轿车在林荫道尽头消失无踪时，我觉得米娅像是一场幻梦。徒步走回矫正营的途中，我一直沉浸在那场既甜美又苦涩的梦中。

一场我不愿醒来的梦。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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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 电影《加勒比海盗》截图